那天的事,温见宁也不知冯翊最后是如何收场的。
她在回到宿舍后才觉出自己实在有些不仗义,居然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应付冯苓。不过,一想到冯苓当时的表情,她还是心有戚戚焉。冯苓显然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此刻在她心里,温见宁还充当了某种极为不光彩的角色。
人心里一旦有了成见,她一个外人无论再怎么辩解,也只会越描越黑罢了。
所以,她也只好暂时对不起冯翊,把烂摊子留给他来收拾。
另一边,温柏青虽然口中说只是临时来昆明处理公务,却出手极阔绰地在城内买下一处公馆住下,期间还让人叫温见宁也过去一同住,却被她断然拒绝。
寿日当天,她才抱了刚买没多久的礼服去了昆明温公馆。
换好礼服后,兄妹二人一同乘车,前往别人府上祝寿。
温柏青要带她登门拜访的这户人家姓贺。
过寿的是这家的老爷,晚清末年曾任云南地方督抚,后于民国初立之际,顺应民意,也得以继续做他的地方要员。贺老爷子虽已致仕,但由于德高望重,在西南这片地带上仍然颇有威信,今年恰好是他的七十整寿,因战乱迁至昆明的各界名流都纷纷前来拜访。
寿宴当日,贺公馆的大门外车水马龙。
他们兄妹二人下车时,在一众宾客中并不引人注目。
温柏青今日显然不只是来祝寿的,才一会的功夫就已与不少客人都打过招呼。
温见宁温顺地跟在他身边与人问好敬酒,乖巧得令温柏青诧异不已。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他临时抓来充台面的,哪怕帮不上忙,至少也要尽量不给他拖后腿。
兄妹俩正在与一位将军夫人谈话时,没有注意到门外又进来一对年轻的客人。
和他们这对兄妹组合相反,对方恰好是一对姐弟。若是温见宁转头注意一下,定会发现这两人正是几天前她才见过的冯家姐弟。
那天她先行离开后,尽管冯翊一再解释,冯苓仍是半信半疑。
不过冷静了几天后,她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了。等为贺家的长辈祝寿后,她会立刻带着冯翊离开昆明,无论是假是真,等过个两三年,再缠.绵的情意也能给它断干净了。
冯家与贺家有旧,来往的宾客中也有不少冯苓的熟人。她连忙带着冯翊过去与人寒暄,没有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冯翊无意往不远处瞥了一眼,视线突然凝住。
他看到了好几日不见的温见宁,她正站在一位青年军官模样的年轻男子身边。
这两人的眉眼五官虽不相似,但看言谈举止,应该只是兄妹。再加上她先前曾跟他抱怨过一些事,想来那人就是她口中的堂兄了。
冯翊只看了片刻就得出结论,自己也没察觉地松了口气,移开视线,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个方向,以防被姐姐冯苓看到,再去打扰人家。
好在她正忙于跟贺家人打招呼,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这边的贺家人一听说两家长辈有过往来,连忙带他们姐弟二人去拜见了今日的寿星。贺老爷子虽已年近古稀,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怒自威之感。
听完冯苓的恭维后,贺老爷子似乎想起什么,微微眯起眼:“冯雍是你们的什么人。”
冯苓含笑答道:“论辈分我们要叫他老人家一声二叔公,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常跟在他身边,算是二叔公一手带大的。”她说着还在背后推了一把冯翊。
贺老爷子显然也对冯翊来了兴趣,当场要考校他的学问。
而冯苓趁这一老一少谈话,自己先去旁边与其他人应酬了。
冯翊的二叔公年轻时曾与贺家这位老爷子相识,只是两家相隔甚远,往来不便,后来只能每年通几封书信,但二人的情谊还是在的。如今看到老友的子侄辈出落得这般出色,贺老爷子眼中还是逐渐浮现出赞赏之色。
一老一少交谈良久,他这才放了冯翊离开。
冯翊从这边出来,很快在舞池边找到了姐姐冯苓。
她方才与人跳舞得累了,正坐在丝绒沙发上休息片刻,见他来没好气道:“你来找我做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莫非连邀请舞伴,都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帮你选。”
若是往常,这种场合下,冯翊躲她尚还来不及,不过今天例外。
眼看冯苓只需微微一侧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温家兄妹了,冯翊不着痕迹地站至冯苓身前,恰好挡住她的视线,还微微弯下腰来,主动做出邀请的姿势,脸上带着微笑:“冯苓小姐,冒昧地问一句,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冯苓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将手递给了弟弟。
两人一同步入舞池。
一曲终了,冯苓又推他去跟贺家的一位年轻女士跳舞。
冯翊不好拒绝主人家,只能一边跳,一边分神注意着温见宁那边,余光瞥到她跟他堂兄跟几位客人说了会话,就一个人悄悄去角落里躲着了,有些哭笑不得。
……
另一边,温柏青带着温见宁跟许多客人一一敬过酒后,碰上了一位当地的总务科长。两位大人物忙着谈话,就让她一个人先去跟其他年轻人交个朋友。
她自然不会留下来自讨没趣,一个人端着酒杯走开了。
贺家在当地的势力极大,今日来的客人极多。来往的年轻男女们各个衣着入时,打扮用心,有些面孔看着眼熟,似乎在学校里曾见过,但温见宁熟识的却几乎一个也没有。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周围人好一会,才觉出不对劲。这哪里是给人祝寿的,分明更像是给各家青年男女来相亲的。可即便她看出问题来了,这会也不好离开,只能趁温柏青没注意,溜去角落里待着。尽管如此,但仍然不断有人过来邀请她跳舞,但都被她一一婉拒了。
温见宁接连拒绝了几人,跟侍者要了一杯浅金色的香槟酒,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神漫无目的地落在舞池里,突然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冯翊。
如果不是这段时日两人已经相处得很熟了,只怕她也要认不出来今日的冯翊了。
他今日没有穿一身长袍,而是换了西式的礼服,身形挺拔而利落。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种沉稳淡然的气质,与年龄相仿的其他人一对比,好像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
温见宁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刚认识那会,冯翊还是个极其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的少年。
比起当年的紧张生涩,如今的冯翊和女性相处时可要从容多了。她一边小口地抿着酒,一边看着远处起舞的年轻男女,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冯翊本就一直在分神注意着她,很快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原本止水般的心境一乱,脚下更是连连出错。恰巧一曲终了,他跟女方道过歉后,看到远处的冯苓正在跟人聚在一处举杯谈笑,这才放心地向温见宁走去。
见他过来,温见宁露出了然的神情:“你也是想来这里躲清静的吧。”
冯翊哑然失笑,他还在担心她受了冷落,没想到她一点也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在她身边坐下,看向那名青年男子所在的方向:“那位就是你的兄长?”
温见宁点点头:“他是我那个堂兄,临时把我抓过来的。”
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由于酒精的缘故,她的眼神不太清明,脸上微微晕红,反应也有些迟钝,和往常沉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冯翊很委婉地劝她:“有些香槟的度数虽然不高,但是喝多了明天早上还是会头疼。”
温见宁听话地放下酒杯:“有段时间没喝过了,确实有些头晕。”
两个人难得偷闲的人坐在这安静的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华尔兹,悠扬而柔和,但这些和他们无关。
不远处舞池里的衣香鬓影与他们无关,社交场上的假意与真心与他们也无关,唯一与他们有关的只有学校附近哪家的老板抠门不让用电灯,哪家小饭馆的铁锅蛋好吃,哪天早上起晚了,去图书馆又没能占到位子。
温见宁想了想说:“……以后若是还能回得去上海,真希望再能去你家的书楼看看。”
她还记得当年头一次去冯家书楼时的震撼,对于爱书之人来说,只要去过一次就没法忘怀。
“恐怕不行了,”冯翊微微歉意道,“那座书楼已被炸毁了。”
温见宁啊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真可惜。”
冯翊接过她的话:“是很可惜,我二叔公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化成了灰烬。不过好在祖宅那边还有些家底,这件事发生后,家里人把大部分藏书都运去了港岛。若是你以后回那边的话,无论什么时候想去看都可以。”
温见宁摇摇头:“那边我恐怕是回不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
不必说,自然还是因为她以前家里的事。
冯翊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多,但她不愿提起,也不会主动过问。
两人终于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旁人跳舞,虽然没有人开口,也不觉得冷场。
温见宁盯着前方发呆,没有察觉到旁边的冯翊正在偷偷打量她。
平日总是蓝衣黑裙的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件水红色的礼服裙。塔夫绸的质地光亮柔而顺,裙摆边缘有少许软软地垂在地上,就像阴雨天庭院中兀自静静绽放的山茶花。
昆明是他平生所见过花开得最好的土地,一年四季总有各种花在开着。
有一次傍晚,他跟她一块从陆家出来时,天上下起了小雨。庭院的台阶傍着几株双色山茶,浓绿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新亮。她驻足停了片刻,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脸上的神情沉静而柔和,仿佛古典油画里的仕女。
冯翊怔这样想着,余光突然瞥见人群的另一头,原本正在跟人说话的冯苓突然停下了交谈,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是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迹。
他下意识起身道:“我先去我阿姊那边看看,你……”
温见宁很自然地接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点躲着冯苓姐的。”
照那日冯苓的反应来看,若是被她发现她也在这里,指不定还要误会到什么地方去。
冯翊哑然,片刻后才对她道:“不必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本想说让她小心一些,别让冯苓看到,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实在唐突。他又凭什么要求见宁躲着他姐姐些呢,毕竟她才是真正心思坦荡,却被他们无辜牵连的那个人。
她一脸疑惑,却迎上他镇定的目光:“被看到的话,我来想办法。”
原本他还在顾忌着姐姐的想法,但是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冯苓怎么看,也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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