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小屋的屋顶上,唐莞翻身过去拍了拍周离的肩膀,拎着酒壶,和他并肩而坐。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安慰道:“反正就是没事。”
“你他吗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
周离没好气地把唐莞手里的酒壶抢了过来,灌了一口,然后便吐了出来。
“你记住···咳咳···咳咳···”
捂着嘴,周离一边咳嗽,一边气笑道:“这世界上就你这个味觉失灵的剑冢往酒里面加辣根。”
“这不是够劲吗。”
一把抢过了酒壶,唐莞没好气地说道:“兄弟好心好意来安慰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侮辱我的品位。”
“我觉得你的品位不需要侮辱。”
周离很冷静。
唐莞不屑一笑,对着酒壶顿了两口,舒爽地长舒一口气。
“老唐,我现在真挺烦的。”
看了眼脚下的院落,这是魏无忠给他们置办的小院,说是远房亲戚给他们留下的。周离叹了口气,话语带着些许迷茫,“我已经有些分不清了,老魏跟我说完这些后,我才开始思考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我现在去想,只能想得起我被宰相断了经脉的那一幕,然后就是一年的浑浑噩噩。”
“我记得那一年我一直在昏迷,只是在半梦半醒之中感知到了些许,我似乎见到姐姐为了我上下打点,原本就落下的腿疾更严重了。老学究受了伤,却强撑着给我寻医问道,求了不少人医治我的身体。”
踩着屋檐,周离抬起头,月亮不大不小,很平淡,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他叹了口气,轻声道:
“一年后,我醒了,我还记得姐姐当时就趴在床边睡着,混身上下都是疲惫,一向爱惜头发的她甚至随意地披着发,身边的拐杖上都磨出了印子。老学究因私自出手,被剥夺了官身,连名册也被划掉了。”
苦笑一声后,周离把手放在唐莞头上狠狠地摸了一把,叹息道:
“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开了个捉妖馆,赚些钱财给姐姐买药。我不想再受老学究的援助,他已经被我牵连的太多了,再麻烦他,我仅剩不多的良心过不太去了。”
晃着酒壶,周离低下头,用脚搓着屋檐上的砖瓦,继续道:
“昏迷的那一年我没有在北梁,具体的位置姐姐和老学究也没有告诉过我。醒来后,我回到北梁,发现你们都各奔四方了。我当时想了想,觉得宰相恨我恨之入骨,联系你们,也是在牵连你们。”
周离的手耷拉在身侧,眼中则是些许失落与惆怅。说到底,两世为人的他也都没有经历过三四十四岁的社畜生活,不过是一腔口腔溃疡的年轻人穿越成了一腔热血的年轻人罢了。
天之骄子,姐姐眼中的骄傲,老学究指定的下一任状元郎。当时的周离意气风发,整个离字班也在狂殴乱打中茁壮成长。友人、亲人和不存在的爱人都在身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光明的颜色,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一天结束了。
“后悔了?”
唐莞一挑眉,问道。
“后悔?”
周离停顿了一下,摇摇头,淡然道:“不后悔。”
“就算再活一次,那个畜生的脑袋我依然会削下来。老畜生的面子我也不会给,他儿子的脑袋必须亲吻他的脚面。”
“但是···”
周六伸出手,捏碎了手中的碎石,随手一扔,轻声道:“我牵扯的人和事情太多了,多到连我自己都理不清,算不完了。”
“老学究因为我失去了官身,被驱逐了将名册,从此连名字都无人可提。浅云为了我的事上下奔波,被软禁在京城中数年,她不说,汉王告诉我的。你遭了这种···惨烈的事故,却依然暗中惦记着我,你父亲也冒着得罪宰相的风险接济我们。赵芸和家里闹翻了,上官虹脱离了家族,刘崇安甚至加入了他平日里最看不上的鬼谷门,还有···”
“姐姐,她肯定失去了很多。有些事情她不肯和我说,可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的亲人怎么可能瞒得住彼此。她失去的,很可能是她原本一直所牵挂的事务。唉···”
长叹一声,周离躺在屋檐上,四仰八叉,看着星空,轻声道:
“老唐,你们值得吗?”
“那你值得吗?”
唐莞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看着星星,不咸不淡地问道:“老周,你光说了我们,却唯独没说你。”
“我?”
周离愣了一下。
“你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喝了一口酒,砸吧一下嘴,唐莞缓缓道:“你说了我,说了刘崇安,说了老学究,赵芸,你的姐姐,却唯独没有说你。”
“你知不知道,在太学的这段日子里,你究竟影响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
周离怔住了。
“我。”
指了指自己,唐莞自嘲地笑道:“老周,在太学之前,蜀地人见到我都会退避三舍,生怕与我谈一个字,说一句话。从我出生开始,我在唐门中和人交谈的次数不过百次,有些时候,我都快忘了怎么与人交谈,如何与人交谈。”
“从小钻研毒术,先天灵玉体质,让我心性异于常人。我对生命极其淡漠,也无所谓生老病死,更不喜欢与人交际。十八年,我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一个能多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了十八年,被我爹扔去了北梁。我以为无非是换个地方钻研毒术,换个地方继续修炼。”
似乎是想到了那段日子一样,唐莞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你这畜生一见到我,就说些什么【你是不是排行老三,人称唐家三少】【你武魂有没有蓝银草】【你会不会蓝银缠绕】,当时我觉得你是个纯种的弱智,不想和你说话。”
“现在呢?”
周离有些好奇。
“现在觉得你是个绝顶的弱智,但是,想和你说话了。”
唐莞摆摆手,继续道:“你不明白,当时的我心理状态已经有些变态了,极度漠视生命,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我已经快要失去人性了。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和我去偷吃食堂的鸡肉吗?实际上,如果不是你手快给门卫绊了一脚,我就可能直接用毒让他哑巴一辈子了。”
“哦草,你比我还狠啊。”
周离大惊道,“你确实不正常。”
“错了。”
唐莞摇摇头,有些怪异地笑道:“周离,我才是正常人。真正不正常的,是你。”
“我?”
周离眨了眨眼,愣住了。
“对,你。”
唐莞点点头,轻声道:“你才是离字班里最不正常的一个人。”
“我心狠手辣,漠视人命。赵芸整日浑浑噩噩,不知前路如何。刘崇安被天命二字所困,觉得人生无望。浅云自卑敏感,唯唯诺诺。孙德峰和家里极为不合,瞧不上家里的水产生意。而且,我们都瞧不起普通人,都自命不凡,都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
伸出手,握住周离的肩膀,唐莞轻声道:
“周离,我们才是正常人。或者说,这才是大明这个世界里最正常的人。家族、天赋、灵炁、出身,他们塑造了一群自命不凡,有着各自阴暗面,却同样瞧不起很多人的灵炁师。”
“我从小就看不起种地的人,也瞧不起街边的小贩,我觉得我是灵炁师,自然高人一等。我是唐门的唯一传人,我就该瞧不起其他人。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注定了高贵且无上的人生。”
“如果没有你,我们就会这样正常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这群井底之蛙被人一脚踩死,死后去和另一群正常人一起投胎转世,一切化为尘土。”
周离没有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天空,看着有些陌生的星星。
“你不懂,周离,你根本不懂你自己。”
唐莞将酒壶放在身边,掐着手指,平静地说道:“你还不明白,实际上,我们都在嫉妒你。嫉妒你的坦然,嫉妒你的天赋,嫉妒你那骨子里让我们恐惧的平等,嫉妒你肆意却不妄为的心性。你就像是传说中的赤子一般,做着圣人的事情,却不像圣人那样毫无人性。”
“我们就像是一群在既定的框架中麻木行走的行尸走肉,而你却像是一团肆意生长的野火一般随意生长。你的出现让我们身上的正常变得腐臭不堪,让我们突然醒了过来,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从来如此便是对的。”
唐莞拉住周离的耳朵,看着他的眼睛,很是认真地说道:
“老周,你记住,如果当时我没有遇见你,唐岑就会变成一个视人命如草芥,只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毒物。如果没有你,刘崇安就会被他每天看到的幻象逼疯,最后死于非命。浅云就算还是会长大,她的心性也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潇洒淡然。赵芸依旧浑浑噩噩,走上她父亲的老路。老学究最引以为豪的离字班,也从不会出现。”
“赢鸢也不会改变她无能为力的过去,道长的心结也永远都解不开。金蛇夫人或许真的会成为妖神,鞍山最后也会化为炼狱。”
“如果没有你···”
看着满脸错愕的周离,唐莞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
“桃夭姐,永远不会幸福。”
周离没有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唐莞,看着自己的友人。有些时候,他会感慨自己运气真好,遇到的人都在全心全意地去帮助他。即使过了很多年,再见到时他们还是会吹胡子瞪眼,还是会殴打在一起,像是八年前那样。
可他现在也才意识到,不是他运气好,也不是因为他遇到的都是好人。
而是因为他们,遇见了自己。
一群正常的人,活在了被正常侵蚀的世界里。突然有一天,一个有着诡异且旺盛的生命力,像是一团无拘无束的野火一般的人钻入了这里。他肆意地生长,野蛮地扩张,他用着最蛮不讲理的手段和做法,一下一下地打醒了这群正常人。
结果,一个班,最后没有了正常的人。
这是坏事吗?
“好多事情啊···”
徐玄看着窗外的月色,黑猫踩着月光,轻声道:“臭道士,你为什么会留在他的身边?”
“命运?”
诸葛清鼓捣着手里的留影石,一挑眉,随口回答道。
“你我都知道,你和周离的缘分是强求过来的。”
撇过头,徐玄看着诸葛清,开口道:“我也一样。”
“嗯哼。”
诸葛清不置可否地一耸肩,但手中的留影石也放在了一边。她看向徐玄,眯起眼,轻笑道:“所以,你为什么会留在他的身边呢?”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徐玄严肃道。
“好好好。”
诸葛清笑了,她站起身,摸了摸黑猫的下巴,看着一脸享受的对方,诸葛清轻声道:“我留在周公子身边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生机。”
徐玄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了惊讶一般。但很快,她也笑了。
“是啊,难得的生机。”
“我之前算过周公子的命数,得来的结果如乱麻一般完全不可测。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周公子牵扯太多,所以我看不清。直到后来我从画中世界走出后,我才意识到了真相。”
诸葛清看着手边的黑猫,轻声道:“真正遮蔽了天机的,是他那让人心生希冀的生机。”
“和他沾染了因果,便是染上了生机。”
黑猫压着声音,低声道:“即使绝境,他身上的生机也从未断绝。所以,我觉得我们祥瑞一族的未来,或许能在他的身上找到半分希望。”
“是啊,都是这样。”
看向星星遍布的夜空,诸葛清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都在贪婪地索取着周公子身上的生机啊。”
“无论善恶、种族。”
“可以动手了。”
昏暗之中,年轻人的眼眸被烛火照应。他低着头,拿着笔,身如松木。
在他的身后,则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尸炁的男人。(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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