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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娴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提着柴刀,身形摇晃。
对于斩杀侍卫,比起众人,他自己更为震惊。
在他刚才下意识跳完“土房子”之后,再出刀,明显感觉对方动作一滞,不似先前迅雷之势,他便抢在前头,一刀破喉。
扭头看了眼古叔,见对方神色并无波动,心下了然,看来古叔传给他的却是一门功夫,还不一般。
而此刻的大胡子,给他感觉便如先前的长眉毛一般,令他如坠冰窟,其气机罩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犹如树与蚍蜉。
“住手!”“且慢!”两声同时传出。
前为古颢所说,他将两手墨灰擦在裤裙上,看着小世子说道:“你们说的罪,我背了,不要为难孩子。”
后一句为缓缓走近的白衣襕杉,男子踱着步子,入了场间。
乡民们都道声:“张先生早!”
张鉴还礼,并开口道:“红娘一事,乃是病故,与他人无尤!”
此话一出,最着急的莫过于献远山,但他虽心有怒意,但不显于表面,只因对方是祖洲唯一学堂先生,便低眉道:“先生怎知红娘是病故?”
张鉴不理会,盯着献李氏手里佛珠,却是问叱奴安道:“此物你何时得?”
叱奴安见自家先生问话,回道:“昨日夜间七哥哥送与我的。”
又问:“可有人瞧见?”
叱奴安答道:“无人瞧见。”
张鉴此时才出声问献李氏:“安安昨夜之物,你今早见了便一眼知是古家之物?你缘何得知?”
献李氏支支吾吾,没想好说辞。
张鉴又对杨老头道:“杨大夫,因何料定红娘中毒?”
杨老头有些心虚道:“剖解尸体。”
张鉴疑惑道:“此时正午不到,从献李氏寻你,再从远人村到卖花里剖解了尸体,再到这栗子村缉凶,杨大夫脚力见长啊,莫不是御剑?”
杨老头额头满布汗珠,只是道“这……”
说到这里村民哪还听不清个是非曲直,当下怒骂杨老头和献李氏缺了阴德,无端诬陷他人,有些面皮薄的卖花里乡民,便开始猫着腰往回走。
献远山见大事不妙,也顾不得尊师重道,说道:“张先生,你说这红娘并非古颢所杀,而是病故,可我们每日都见红娘,面色红润,哪里瞧的出有病疾,莫不是你和古颢蛇鼠一窝,替他辩解吧?”
“君子坦荡荡。”张鉴说道。
献李氏放出自身神通,骂街泼妇,阴阳怪气道:“呦,张大先生自是坦坦荡荡,为我们乡民都是混角儿,我说红姨这病,怕不是扬花之症吧,不然怎就先生晓得,我们每日相见,却都不知。”
“臭婆娘,我撕了你的嘴。”秦娴强忍疼痛,低吼道。
献李氏做出害怕的姿态,挪步小世子方向,口中道:“就算这古颢杀人为假,你这贼子,却是行凶在前,杀了人家大剡的官爷,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还请世子除了这厮,以儆效尤!我卖花里可没杀人凶手!”
程虬望着小世子,道:“杀不杀?”
小世子道:“杀我侍从,辱我大剡,不除,大剡颜面何在?”
程虬咧嘴一笑,说道:“行嘞。”
张鉴抬手拦住。
程虬歪头不解道:“这位先生,这事你想如何说道?”
“秦娴实为自保。”张鉴道。
“嘿,还真说对了,我觉着靠谱,可我还是要杀了他,没办法不是么?”程虬耸了耸肩道。
小世子淡淡道:“如有阻拦,都视为挑衅大剡,除之!”
程虬无奈道:“您听见了吧,还是让让,不然一把年纪,落个横尸街头,不好看。”
张鉴不动。
“一介宗师,对凡人出手,好看?”张鉴道。
程虬哈哈大笑,而后道:“我自没脸没皮惯了,先生不必激我。”
献李氏适时开腔道:“都到这份上了,还真是赶不上树的鸭子,贱骨头,一个小学堂蹩脚先生,都敢挑衅大剡,还真把自己当圣人了。”
张鉴巍然不动。
突然自南边响起一阵破空长音,一道彩云裹携着日光落在近处,彩云散开,聚于一处,缓缓卷起,竟是一张纸,一众人影浮现,当先一人,将卷轴收入云袖。
此人头戴方头巾,身穿白玉衫,脚下丝鞋净沫,叉着手,满脸的笑意,使人如沐春风。
“这是为我等迎礼吗?也太客气了。”男子道。
“方才我听闻场间何人说我儒门之人为贱骨头?”依旧面带微笑。
献李氏心虚后退。
只见一道靛蓝之气从男子手中射出,如清风般温柔。
风骤起,瞬间掠过献李氏手臂。
“啊!”
献李氏捂着断臂痛苦不迭,献远山也不敢去捡,急忙唤来杨老头止血。
只听男子依旧微笑道:“辱读书人气节,如杀凡人父母,老嫂嫂可不要再论事胡言。”
随后对张鉴躬身施礼道:“学生徐来,见过四师叔!”
男子身后众人也都齐声道:“见过四先生!”
程虬闻言问道:“小竹别院老四?还是颜赋学宫老四?”
徐来道:“有何区别?”
程虬道:“若是小竹别院老四,当的起我一礼。”话锋一转不屑道:“若是颜赋那头老四,还是滚远些。”
徐来依旧笑容满面,道:“看来这位兄台有意讨教。”
两人针锋相对。
张鉴道:“我已离了北学,不是你师叔。”
徐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叔莫不是脱了儒门?”
张鉴不再言语,路过秦娴身边道:“随我来。”说罢便往学堂行去。
秦娴不明就里,看了眼古颢,见后者点头这才亦步亦趋跟上。
小世子唤住程虬道:“今日算了。”
他明白,大剡和大勍战争平息不久,陛下要的是安稳,此时不好为了个侍卫与儒门撕破脸皮,待日后细细把算,他就不信儒门会护这土崽子一辈子。
领着程虬回了谷子村,临走还瞪了献远山一眼,“废物!”
栗子村众人都上前对古颢嘘寒问暖,古颢打发了众人,便让安安购置丧事物件,要将秦母入殓。
莫七迦与宋钱都去搭手。
行至学堂前榆树下,徐来别了张鉴,说是要去打点“搬圣入庙”事宜,便离去。
秦娴手里依旧提着柴刀,望着这个平时他从未敢接近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张鉴道:“想问什么,就问。”
秦娴道:“我娘怎么死的?”
“病死。”
“什么病?”
“道基崩塌。”
“这又是什么病?”
张鉴道:“我与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大户人家,金山银山,子嗣根枝叶茂,捡一幼女,养在家中,自小天资聪颖,过目能诵,三岁习道,十岁开藏,十五便能外丹大成,可谓天纵之姿,大道可期,但却一次游历,结识一男子,许之终身,受其蛊惑,偷家中珍宝灵食与他,终被家中发现,想要棒打错鸳鸯,不料此女性子刚烈,打伤族叔,与男子私奔而去,后来方知所托非人,男子假借修行于其体内种药,用其金丹道修行邪法,以至于此女修行跌落,最终沦为凡人,道基崩塌,危在旦夕,值此时刻,却又身怀有孕,男子又欲炼腹中胎儿为尸身,女子夜逃,此去经年,历尽千辛生下孩童,女子每见孩子,伤心欲绝,病情加重,垂死之际,书生出手以气续命十载,女却仍待其回心转意,无果,心如死灰,撒手人寰。”
张鉴说完接着道:“秦娴,你觉得此女是苦是悲,是善是恶?”
秦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他虽未读过书,但常年混迹乡里,也不是蠢材,张先生说的是他娘亲。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是娘亲么?”
张鉴说道:“是!”
秦娴抬头道:“娘一生悲惨,救我性命,可又为何生下我,又忽视我?”
张鉴说道:“心力有时穷,她为那邪修耗尽心神,为其所累,她能救你性命已经是难得清醒。”
见秦娴仿佛入了魔障,竟然还有怪罪母亲未尽管教之责的意思,张鉴面露怒色,声如洪钟,说道:“竖子,我且问你,你母从邪人手中救你此为一,幼年你病虚垂死,从鬼关拉你回来为二,十数年间未曾短你吃穿为三,你呢?孝之一字,你半分不沾!”
秦娴眼中阴霾一震,一扫而空,适时惊觉,羞愧难当。
抬手横刀,抹颈求死。
张鉴挥手扫去柴刀,淡淡道:“你母亲有话与我,我且转与你,过后要生要死,凭你自己。”
“什么?”秦娴此刻竟然宛如重生,细细想来,从五岁记事开始,便对母亲心生抵触,迁怒于她十年,当下被张鉴当头棒喝,如梦初醒,往事种种,历历在目,羞愤难当,觉得愧对生母。
“你母亲临终前托付于我,说想我带你行于善道,温养性真,若是能做个先生,最好。”张鉴道。
秦娴喃喃自语,“如我这般畜生,何以当立先生,母亲,我……”
张鉴道:“我没有答应,因为你还不够格,进我儒门,需持‘仁义礼智信孝忠’,你无一字,故不收!”
说罢便转头回了学堂。
秦娴自坐在原地,良久,眼光清明,神色坚毅。
忽然天地一声巨响,整座山头都在摇晃,秦娴强撑起身查看,村尾烟尘冲霄,看清位置,暗道不好,莫非是大剡和献远山杀了回马枪,对付古叔,慌忙前往,顾不得浑身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