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二楼,书房,灯光突然亮起。
顾义甫一袭素白长袍,身形款款立于红木书桌之后,他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本书捧在手上,乍一看很有几分读书人的风度和韵味。
顾义甫少年时不读书,发迹后才察觉自身才识文化的不足限制了自己的发展,又才重新将书本捡起。
如今之顾义甫,若单论外表和气度,看起来并不像是曾经拉过黄包车的车夫,他那一身书卷似的和气,不像起身于草莽,说是教书先生,或许相信的人反而不少。
此刻透光房间的灯光,隐隐能看出他手上之书朝下的封面上,写着《狂人日记》四个字。
这是顾瑾拿来让他看的,说是写得很深刻,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看,他也就放一本在书房,姑且翻之,当做完成闺女布置的任务。
“老爷,阿福说陈世襄傍晚时又去找小姐了,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
祥叔一身灰色长袍,欠身站在书桌外,朝对面的顾义甫轻声问道,说话时面容似有几分厉色隐存。
按他的想法,像陈世襄这种祸害,敢打小姐的主意,简直是比癞蛤蟆打天鹅主意还要恶劣的,这种人还是装进箱子沉到黄浦江里,一劳永逸比较妥当,免得留下什么祸患。
不过这一切还得老爷做主。
顾义甫轻摇了摇头,淡声道:
“阿祥,杀人永远是最后的选择,人一旦杀了,就再没有余地了,你我年纪都大了,杀性不可过重。
“陈世襄暂时先别动,他借小瑾之事贸然找上门来,既不求财也不求事,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先看看再说,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个蚂蚱,蹦跶不了多高。
“他要是安分老实,这事就到这里,毕竟是小瑾先找上去的,他把小瑾安全送回来,算我承他一个人情,以后找机会还给他就是。
“他要是另有什么心思,现在他去纠缠小瑾,以后我们也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处理掉他,到时即便他是特务处的人,他姓戴的也不好说什么。”
祥叔闻言信服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老爷这安排妥当,既然暂时不杀,那回头就把找来的人先散掉。
“听小瑾说写这本书的周先生病了,她喜欢这人写的书,一直想着要去探望。
“你回头联系几个医生,以小瑾的名义去探望探望,那边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全都安排好,小瑾就别让她去了。”
祥叔看了看老爷手中的书籍,将《狂人日记》这名字记下,然后点了点头。
“老爷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说完这话,祥叔面色略微犹豫了一下,张口欲言,却又没说出话来。
顾义甫目光虽然一直在手中的书上,但似乎还是察觉到了祥叔的异样。
“还有什么事吗”顾义甫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祥叔。
“老爷,刚出了小姐这事,虽然我们控制住了消息,但陈世襄那边到底有没有把事情说出去也不好说。
“送给红党的那批物资,你看要不要往后缓一缓,万一不小心让特务处给盯上——”
后面的话祥叔没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
顾义甫将书放到桌上,眉头略微皱了皱,思索片刻才道:
“那就先停一下,事情要往长久了看,不能只求一时。
“你回头从另外的渠道,先找一些他们急需的物资想办法送去给他们应急,我们手里的物资往后拖一拖。”
“老爷,我们这么冒险替红党运送物资,这值得吗这里面我们不仅没半分收获,冒的风险却是不小。”祥叔不太理解地说道。
顾义甫笑了笑,缓步走到窗边,看着天上那轮明亮的弯月,目光也随之变得悠长。
“祥叔,咱们做生意的,不能只看着眼前这三分利,目光需得放长远些。
“我是不懂他们那些什么主义的,但我懂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如今红党看似势弱,偏居西北一隅,但他们深得民心啊。
“你常在外面跑,那些底层的工人和农民对红党是什么看法,你应该是很清楚的。
“再看国府,貌似如日中天,可事实上呢
“他们正在失去人心!
“国府所拥有的人心,只是那么一小撮人的。
“可那一小撮人能代表什么呢他们的数量比起中国数万万的农民和工人,何其微小
“两千多年前的荀子早就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看国府这艘船,早晚都是要沉的。
“别的不说,就说我顾义甫为什么能有今天
“当年若不是我将苏北来的那些车夫苦力团结起来,你觉得我能有今天吗”
顾义甫从小便生活在底层,当年他也只是个从外地来的臭要饭的,能进入车行拉车,都是靠着别人介绍。
他能有今天,靠得就是当年在底层以义气为先,团结了同为苏北之人的老乡们,靠着他们的支持,他才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因此,他深知团结底层之人,到底有多重要。
“你别看那些底层之人弱小散乱,那只是因为没人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一旦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能爆发出的力量,绝对是惊天动地的。
“我顾义甫能力有限,只能靠着草莽手段团结一些同乡在身边,但饶是如此,也成就了今天的苏北商会。
“红党呢
“他们想要团结的人,可是那数万万人。
“这样的组织,若不能将其扼杀于萌芽之际,那早晚有一天,是要让他们翻了这天地的。”
顾义甫语气中是满满的感慨,他若不是出身底层,对这些事,或许也不会有这么深的感触。
窗户边上,陈世襄脚踩着墙壁上的凸出,双手扣着能抓住的地方,身体紧紧贴着墙壁。
他本是想着从这扇窗户进入别墅二楼的,但没想到,他还没靠近窗户,里面就亮起了灯,现在窗户边上更是传来了顾义甫的声音。
此刻听着里面的对话,陈世襄心里有些惊讶,他如何也没想到,顾义甫居然和他们红党也存在联系,跟他竟然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合着老方先前想着通过顾瑾来影响顾义甫,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人家老顾思想觉悟高着呢!只是或许是因为顾义甫身份特殊,故而老方并不知道这事。
而且看这模样,不仅是老方不知道,恐怕就连顾义甫的女儿顾瑾都不知道这事。
隐藏的还真够深的!
如今这形势,恐怕没多少人,会认为最后的天下是红党的,但偏偏顾义甫就敢有这样的认知。
真不愧是从黄包车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人物,小瞧不得啊!
陈世襄心里正感慨着,屋内又传来一个女声。
“老爷,晚餐好了,小姐让您下去用餐。”
“……”
几声应答后,灯光依旧亮着,但屋内却没了声响。
陈世襄竖起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了听,确定房间里没了人,心头不禁一喜。
像个壁虎一般在这里扒着墙壁,对他的肌肉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挑战,事实上他的双臂和双腿肌肉都已经在跳动着抗议。
当下连忙手脚并用,他很快便爬到窗户边缘,顺利地从窗户进入了房间。
“看来是顾义甫的书房。”陈世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便仔细清理起自己进来留下的痕迹。
陈世襄对顾义甫的书房不感兴趣,清理干净痕迹,他小心翼翼,不漏一点脚步声地走到书房门边,将门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确定门外的走廊里没人,陈世襄推门而出。
上次来时他就注意到,公馆里负责安保的人都在别墅外面,在别墅内并没有人,这对他而言是个好事,不然他想要找到顾瑾的卧房并潜入进去,难度又得翻上几倍。
“顾义甫和顾瑾都在楼下吃饭,现在是我行动的最好时间。”
陈世襄朝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点时间不敢耽搁,当即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寻起来。
每打开一扇门前,陈世襄都会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确定里面没人再开门。
“还好这具身体五感敏锐的变态,不然这种活根本干不了,稍不注意就得暴露。”陈世襄心里很庆幸。
有惊无险,陈世襄顺利地找到了一间一看就是年轻女孩的房间,房间内有个化妆台,上面摆放着许多化妆品。
另外室内还有一个单独的洗浴间,以及通向外面的一个阳台。
“应该就是这里,顾义甫太太去世后就没有再娶,整栋别墅里能有这种房间的女性,应该就只有顾瑾了。”
陈世襄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笺,四下看了看,不确定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会走进这个房间里的不一定只有顾瑾,或许顾义甫会进来,或是丫鬟佣人也有可能,我必须得确定拿到这封信的人是顾瑾才行。”
陈世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随即看到了什么,他双眸一亮,快步走到床边。
床头柜上除了台灯外,还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顾瑾穿着大学校服的照片,这帮助陈世襄进一步确定了房间的主人。
此外,在相框旁边还放着一本封面印着外国画的英文书籍和一支钢笔。
《hothesteestepered》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本书这么早就出来了吗我还以为是五六十年代才出现的呢。”陈世襄心头有几分汗颜。
“不过这书是描写无产阶级革命的,应该是被国府划入禁售之列的书籍吧”
这想法刚生出,陈世襄便想到了顾家的家势,顿时便不再纠结此事。
“书籍这种东西,就算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多半也不会乱动,而且这栋别墅里,除了顾瑾,其他人也不一定懂英文。
“顾瑾将书放在这里,很可能是睡前看的。”
陈世襄想到这儿,拿起书,随意一翻,便翻到了夹着精美书签的一页,上面还留有一些娟秀的小字。
是一些感想。
他没有犹豫,直接把信笺夹在其中,正要放回原位,陈世襄忽又想到什么,再次打开书籍,将硬纸做成的精美书签撕成两半,一半放回书中,一半自己留下。
又拿起那支钢笔,在信笺上添了两句话。
“最好是确定顾瑾看到书信后再离开,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陈世襄首先排除了洗浴间,顾瑾回到卧室,很可能会先去那里洗漱,到时他没地方可以藏身。
最终,陈世襄走到阳台上观察了一圈。
阳台对着的是公馆内的花园,外面也有巡逻站岗的人,但相对较少,而且现在是晚上,光线也相对较暗。
“一会从这里下到花园,再从花园里离开,倒也方便。”
陈世襄仔细观察了一圈,确定从花园离开的方法行得通后,便再次回到卧室内,等待着顾瑾的到来。
时间在陈世襄的心跳中流逝,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陈世襄耳朵动了动,闪身离开卧室到了阳台上。
很快,卧室内的灯光全部打开,陈世襄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确定进来的人是顾瑾。
她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看来心情应该不错,或许和先前顾义甫说的那位周先生有关。
陈世襄没看到那本《狂人日记》,他也因此没心思去探究那位周先生是谁,老方说了,顾瑾的身份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对方多半不是红党,如此就和他没多大关系,他现在只想亲眼看到顾瑾拿起那本书,亲手取出里面的信笺,如此他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等待中,顾瑾果然先去了洗浴间,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才穿着一身真丝睡衣走了出来。
陈世襄躲在阳台上,目光在顾瑾和书上来回打转,躲在阳台这里,他身上已经被蚊子叮咬出好几个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