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疆城内的侯爵府位于城南,镇原侯本是乡野诸侯,侯府占地并不大,除了镇原侯住所和会客的地方,后来修建的晴水居就推倒了一两排的老楼,几乎占了侯府剩余地界的一半。狄渊因此将侯府附近几所宅子都买了下来,都纳入侯府的地界,充作侯府的别苑。
萧祺眼前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院落,从正门进入经过一段空地之后,便是正厅,还有几间屋子从主厅两侧向内铺陈,应该是住所。现在已经是夜里,院落内却灯火通明,有不少人守在正厅或门外。
萧祺和穆长笙在屋檐后面缓缓靠近,还未靠近正厅,穆长笙不禁低声嘟哝了一句:“云州的人值得狄渊这么看重?这么一个院子,里里外外足有十多人,比侯府本院的人手怕是也差不了多少。”
萧祺扫了底下守卫的人一眼,说道:“这围得这么严密,也不见得是看重……”
他话音未落,穆长笙突然沉声一喝:“有人!”
萧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听到破风之声,还瞥见着一阵气团,就像浓郁的雾气,却比雾气更加紧致,还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亮,让人看不见雾团里的情形,只隐隐看见雾团前端的一点剑芒。
最为诡异的是,这团黄色的光团是从院落的另一边升腾而起,炮弹一般陡然跃起,直直的穿过了半个院子,在空中留下黄色的痕迹,中途没有任何着力点,径直向萧祺和穆长笙两人射来。这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跳跃距离,连穆长笙都万不能及。
萧祺眼角抽动,看着那团光团,如同电芒流经身。
“内功道!”
在这偏远的沙疆城居然能见到传闻中神秘至极的内功道,萧祺不禁感慨,狄渊在暗中,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他脚尖轻点在屋檐上,身子向旁边闪了开去,裹挟着黄色光晕的剑光已到眼前,穆长笙拔剑出鞘,正挡在黄色剑芒前头。
帝剑“濯心”月色下清光凛冽,甚至使得那黄色光团都淡了些许。两剑相接,铿锵声中,黄色的光团陡然散开,化作点点光雨,向穆长笙洒去。穆长笙左手拿剑鞘,在手中转了一圈,正挡在光雨之前。他借势向后一跃,和那人隔开了些距离。
萧祺和穆长笙终于看清光影之中那人的模样。他皮肤黝黑,三角眼,身上一件短袖上衣,几乎就是一块布披在身上,露出他健硕的腹肌。他手握一柄剑,站在屋檐旁,周身黄光时隐时现。
“剑不错。“他看了看穆长笙,却瞧也不瞧一眼萧祺。
穆长笙认真地跟他见礼,说道:“阁下修习的竟是内功道,在下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那人和穆长笙一样,眼中战意盎然,周身光芒大盛,如同洪流一般涌入右手剑中,大步上前,向穆长笙刺去,穆长笙眼中光芒闪烁,也挥剑迎击。
萧祺一时竟被冷落在一旁。那人打斗起来实在是不可能不引人耳目,下头的守卫们很快就围了过来,不过他们也只能看见光团笼罩之中的穆长笙,黑暗里的萧祺反而被人忽视了。
他心头一动,循着阴影,慢慢向里屋靠去。以穆长笙的身手,若是奈何不了那人,那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与其在一旁添乱,不如干些正事。
他渐渐远离了纷闹的人群,面前有一栋两层楼的屋子,也是这院子里唯一一个两层楼的建筑,二楼的灯火仍亮着。在屋顶之上,带着长枪不便潜行,萧祺因此只带着匕首破魂。他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破魂,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了进去。
翻进屋内,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书认真地读着。他的书桌正对着萧祺翻身进屋的窗口,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萧祺,但他连头都不抬,似乎沉浸在书里。
萧祺举棋不定,正思索着这家伙在弄什么名堂,却听那人开口说道:“伯瑜就知道阁下迟早会上门。来这边坐。”
萧祺犹豫着,打量房间的四周,担心有人埋伏。但四下静悄悄的,只有那人翻阅书卷的声音。他终于迈步走上去,坐在那人书桌对面。
“你就是卫国公世子卫伯瑜?”
卫伯瑜仍然盯着手里的书卷,说道:“阁下怎么称呼?”
“萧祺。”
“哦。”卫伯瑜露出恍然的神色,“据说成纪王在峪州收过一个义子,按年岁算,应该就是阁下吧?三弟那日在废庙遇见过阁下,还说阁下曾掉落中南峡谷,幸得生还,阁下真是福泽深厚啊。”
萧祺皱了皱眉,他连自己的出身都一清二楚,很难说他没有调查过自己。他不顾卫伯瑜的话,继续说道:“云州在沙疆城的势力有多少?门外那个内功道,是你的人?”
“伯瑜驽钝,只爱看些闲书,对武道一窍不通,什么内功道,伯瑜不知,但若阁下说的是严宸,那可与云州无关。那是狄侯爷手下侍卫头子,侯爷特意吩咐来关照的,自废庙之后,狄侯爷对云州可是防范得紧。”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如今沙疆城内云州的人,不过伯瑜和几个侍从而已,倒也无须提防,只是伯瑜猜测狄侯爷怀疑云州还另有勾结,或许他防范着的,就是阁下呢?不过今日阁下能闯进来,狄侯爷虽深谋远虑,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啊。”
萧祺被他说得有些绕,又见他始终低头看书,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有不快,冷声道:“既然你读了这么多书,又为何助卫焯奚谋权篡位,不忠君不恪守臣责,也是这圣贤书里教你的?”
其实萧祺对读书一窍不通,他虽自幼识字,也在王府学堂里待过一些日子,但说起读书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卫伯瑜的那本书《贤语论》他连名字也不曾听过,但他猜想是些什么传说中的圣贤之语,于是随口问道。
卫伯瑜终于抬起头,看向萧祺,缓缓开口道:“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今君不君,臣亦可不臣。”
他不顾萧祺脸上莫名的神色,振振有词地说:“隆元皇室叶氏,积弊已久,朝中风气日益陈腐,皇帝碌碌无为,任由蛆虫蚕食。如此,与其费尽心机修修补补,倒不如拨乱反正,推倒重建。”
“这新任皇帝即位还未满一年,你们又为何坚信他必定碌碌无为?”萧祺忍不住讥讽道:“不过是打着这般旗号,图谋权位罢了。”
“如今君弱臣强之势已难以更改,群臣勾结便是君王和百姓之间的天堑。百姓所请不可上达天听,君王诏令不得付诸四海。这般情形下,只要这样的朝廷仍在,皇帝位置上坐的是谁,倒也无所谓了。”
萧祺不喜他这样文绉绉的语气,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听懂了多少,知道自己若争辩起来绝不是对手,也只冷笑,不再说话。他被卫伯瑜说得脑子发懵,然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两人静默片刻之后,他才陡然想起,开口问道:“云州那日在废庙,也是为了暗羽的事?”
他直接开诚布公地讲出暗羽之事,是因为确信云州必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果然,卫伯瑜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答道:“不错。当日云中城失守,正是索平章索将军向我们透露了暗羽的存在,我们于是派人在城中人少荒僻的北城搜寻了数日。直到那日在废庙,与阁下等人碰上。”
“那暗羽究竟是何人的手笔?”萧祺注视着卫伯瑜的眼睛,看他眼中是否有狡诈的神色。只见卫伯瑜眸子始终静若秋水,毫无波澜。
他平静地说:“伯瑜本以为这么强大的力量,自然握在狄侯爷手中,不过废庙事发后,狄侯爷的行事却有些古怪,若真是他,其间种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
他的推测和萧祺不谋而合,萧祺不露声色,继续问:“那你觉得是谁?”
卫伯瑜不答,只静静地注视着萧祺的眸子,四目对视。
“阁下找求暗羽,是与身边那位翼族姑娘有关么?”
当日顾婉伊被卫叔珣瞧见,萧祺因此并不诧异,点头道:“我与暗羽还有些过节,只是不知云州既然与沙疆城联盟,苦苦探查暗羽之事,又是为何?”
“阁下难道猜不到么?漠狼营也就罢了,若沙疆城手里还握有暗羽这般隐秘的力量,却又秘而不宣,太强的盟友,对我云州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论幕后是谁,或许阁下与伯瑜所求相同。阁下虽是奔海城中人,但伯瑜保证,至少在沙疆城内,不会对阁下不利。与其由着旁人从中作梗,倒不如,互相扶持才好。”卫伯瑜露出浅浅的微笑。
“旁人”一词,萧祺相信卫伯瑜所指和自己心中所想定是同一人。不知为何,相比这“旁人”,他莫名地更倾向于相信卫伯瑜。或许是因为他这副与人交心般的语气,或是云淡风轻的态度。尽管萧祺心里十分清楚,由于立场的冲突,对方不可能对自己安什么好心。
“你该知道奔海城与云州将来不可能站在统一战线,为何要与我合作?”
“旁人为什么要找阁下,那伯瑜的理由也相同。为成大事,路上种种,都不过是垫脚石罢了。”卫伯瑜淡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