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堇不敢轻忽,立刻吩咐下去。
河畔人相继从睡梦中醒来,渔夫将各自的木筏或独木舟划到一处集中,猎人护着女人和小孩从营地各处汇聚到河边。
并非人人都知晓内情,但所有人都知道,此举很不寻常!
他们遵照巫婆的吩咐尽量不发出声响,就连一向好动捣蛋的小孩也被这紧张严肃的气氛吓到,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害怕一开口就被恶狼叼走。
未知滋生出恐惧,静默更加剧了这种气氛,不安的情绪在人群里蔓延。
“巫婆,天空氏族的人好像也醒过来了,可能是被我们的行动惊醒了。要派人和他们说一声吗?”
这件事四名巫已经商量过了,部落里只有渔夫有船,船只的数量有限,每只船的载重量也很有限,远远不足以承载所有人。
自己人尚且不够用,哪能分给外人?
堇想了想,说:“告诉他们一声也好,不管帮不帮得上忙,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个任务自然落到黄鳝头上。
这些天属黄鳝和客人们走得最近,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或许只有他能够把消息正确地带到。
黄鳝从未感觉自己如此重要过,红鸢甚至言之凿凿地表示,这件事离了他就办不成!这令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族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朝河边赶去,形色匆忙,他把自己那只独木舟撑到岸边后,便逆着人流奔向天空氏族的营地。
“黄鳝!”
突如其来的呼喊令黄鳝身形一滞,扭头朝声源处看去,只见幽暗的林间现出一道人影的轮廓,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
“谁在那里?”
“是我。”
对方的面容被疏朗的月光照亮。
黄鳝脸上的警惕瞬间被惊喜取代,激动道:“天空祭司!”
在这紧要的关头,天空祭司终于回来了!
张天也是刚到,在临近河畔部落的地方,紫烟把他放下了“车”,让他回去同族人说明情况,不要插手她们的行动。
该说的张天已经在梦里说过了,族人那边有林郁在,他很放心,于是先来河畔人的营地瞅了眼,瞧见黄鳝朝天空氏族的营地飞奔,猜到他的用意,立刻叫住他。
“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去!”张天用很严肃的口吻说,“告诉巫婆,野兽早已渡河,兽群将在今夜发动袭击,你们应该已经得到天空的指引,抓紧撤离!”
“今夜!”
黄鳝一惊,今夜已经过去大半,岂不是说,兽群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那你们呢?”
“有女娲后人在,兽群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不必担心,快回去吧!”
黄鳝不再多说,当即折返,将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告知巫婆等人。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四名巫仍然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毫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天空祭司离去时是从河流南岸前往更南方的森林,现在却神奇地出现在河流北岸,单凭这一点,已经证明他所言不虚。
兽群真就悄无声息地渡过了河流,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他们的后方!
想到这,四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庆幸之色。
好在得到了天空的指引,及早做出了应对,否则今夜怕是要栽在兽群手里……
这时,似有一阵狂风掠过树冠,远远传来的哗哗声响将静谧打破,栖息在林间的群鸟惊飞而起,紧接着,树林里回荡起杂乱的足音,急速奔跑的脚步踩在落叶堆上,沙沙作响。
来自空中和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大地仿佛也随之轻微震动起来!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快!快!”红鸢大声催促,“动作快点!跑起来!”
一些住得较远且孩子年龄较小的母亲还在路上,听见身后响起如同索命咒一般的可怕动静,连忙抱起孩子发足狂奔!
渔夫撑船,满载的木筏和独木舟相继驶离岸边,四名巫也登上木筏,准备撤离。
声音很近了!
女人和小孩尚未完全撤离,船只也尚未完全离岸,他们必须争取一些时间!
红鸢当机立断,大喝道:“点火!”
猎人们摆出一字长蛇阵,背对河岸,迎向逼近的声音,手中的火把连成一道明亮的火墙!
幽林里影影绰绰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树冠中风声呼啸,宛若一片墨云压顶而来,吞噬月光。
众人心跳如擂鼓,越发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惧,身后的族人却令他们的双腿沉似千斤,半步不退,灼热的火光为他们平添了几分勇气。
畏火是野兽的天性,他们深知这一点。
大地的震动似乎变得强烈了些。
经历了昨晚和今天白天的多次地震,猎人们都没把这点震动放在心上,以为大地又抽风了。
直到咔的一声响!
“大地裂开了!”
惊呼之声未落,大地猛地崩裂开来,似是沉睡地底的怪物陡然张开巨口,数名猎人猝不及防,登时掉落坑洞,凄厉的惨叫响彻森林。
猎人们大惊失色,慌忙退散,唯恐裂缝蔓延至脚底,自己也像同伴那样不慎跌落深渊,尸骨无存。
然而,地裂并未如他们预想的那般无限蔓延,异动转瞬即止,一個诡异的坑洞出现众人眼前。
猎人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个胆子较大的猎人举着火把再度靠近,探头朝坑洞里张望。
两团巨大的黑影便在此时自坑洞中跃出!
那个胆大的猎人下意识抬头,惊骇地望向半空中的魁梧身姿。
巨人……不,是巨猿!
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巨猿双手握拳,以泰山压顶之势用力捶下!
巨猿落地后立刻如炮弹般冲进人群,俨然狼入羊群,或横冲直撞,或挥舞粗壮的前肢,一拳带走一个。
另一头巨猿更加恐怖,抱起一株倒伏的断木来了个横扫千军,转一圈后便脱手扔出,断木像一枚超大型飞镖打着旋儿朝人群砸去!
“躲开!躲开!”
众人惊叫着朝相对茂密的树林里跑去,岸边的人群和尚未离岸的船只上的人员纷纷扎进水里,断木挟裹着无比的威势扫过众人头顶,通一声砸落水中,溅起数米高的水花!
“投矛!投矛!”
在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最初的惊慌过后,重新组织起来,借助林木躲避巨猿的攻击,找机会将手中的长矛、鱼叉和火把使劲朝巨猿投掷出去……有什么扔什么,现在也顾不上这许多。
“吼!”
巨猿吃痛大叫,却寸步不退,反而变得更加愤怒狂躁。
森林里忽然接连爆发惨叫,以林木为掩体躲避追击的猎人只听得头顶上风声乍响,一团团黑白色的肉球以毫无技巧的进攻方式径直砸落下来!
“黑白熊!”
近距离和熊对打没有胜算,猎人们当即作鸟兽散,然而两脚的哪能跑过四脚的?
大熊猫平时只是懒得动弹,看起来很笨重的样子,认真起来绝对是灵活的胖子,它们全力冲刺的速度能达到50公里每小时,相当于汽车一脚油门,可比人类快多了!
瞬息之间,猎人们以火墙铸成的防线便被撕扯出巨大的破口。
“狼群!狼群来了!”
嘈杂的足音仿佛密集的鼓点,壮硕的头狼当先冲幽林,它灰色的毛发被火光照得发亮。
然而令猎人们惊骇的却不仅是狼,更是它背上低伏的女人,她的目光比他们见过的任何野兽都要凶猛!
由不得他们多想,成百上千的狼群眨眼便冲出树林,顶着长矛和火把,悍不畏死地扑上来!
猎人们的防线瞬间溃散,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疯狂如此不要命的野兽,饶是再有勇气,此时也是心惊胆寒,无心恋战,扭头就跑!
事到如今,唯有逃到河边,跳进河里,才有一线生机!
“当心上面!”
树冠上的墨云席卷至头顶,猴儿们最是欺软怕硬,它们嗅到了软弱的气息,兴奋大叫着自林叶间跃出,跳到逃兵头上,扯头发、抓耳朵、戳眼睛、抠鼻孔……一套连招下来,虽不至于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成功拖慢了猎人们的脚步。
狼群如飓风过境,扑倒视线里每一个直立行走的家伙,用锋利的犬齿撕碎他们的喉咙。
接连不断的惨叫令众人心脏狂跳,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红鸢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他不求跑得比狼群更快,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跑得比同伴快,就能活下来!
河流已近在咫尺,他纵身一跃!
“扑通!”
“扑通!”
“扑通!”
落水声不绝于耳,跳入河里的猎人无不松一口气。
“哗!”
格外响亮的水声,伴随着数米高的巨大水花!
一片阴影笼罩头顶,猎人惊叫一声,躯干被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抓住。像捞起一只虾蟹一样,巨猿将他从水里捞出,随手朝身后一抛。
“啊啊啊!”
拖着尾音的惨叫以狼群一拥而上的撕咬结束。
巨猿直立起上半身,涉进水中,两米多深的水只到它胸膛。尚未远离河岸的木筏和独木舟被它轻松击沉,落入水中的人则被它捞起,抛到岸上,成为狼群的口粮。
众人慌忙朝河中心游去。
“嗖!”
巨大的石块划过头顶,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精准砸中河中心的木筏,河畔部落的木筏原始落后,哪里承受得住这样势大力沉的一击,登时崩解碎裂,船上的女人和小孩尽皆落水,哀嚎声和哭声响成一片!
巨猿显然也是投掷好手,它站在河岸边,直立起三米多高的魁梧身躯,接连投掷大如斗的石块,一砸一个准。
临近的船只想要救援落水的族人,也立遭毒手!
堇大喊:“划船!快划船!离开这里!”
余下船只不敢多待,众人齐心协力,或以木桨,或以双手,或在水中游动助推,上百只木筏和独木舟破开水面,朝下游划去,其间又被巨猿投石击沉数艘。
所有人都吓坏了,脑中只剩下划船这一个念头,哪怕早已脱离巨猿的攻击范围,仍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
直到遥远的天边泛起第一缕曙光,他们才从惊恐中挣脱出来,巨猿的怒吼已经很远很远,就连它那小山般的身躯也已变成一个微小的黑点。
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懈下来,无比强烈的疲惫如潮水袭来,大人们大口喘息,孩子们再忍不住,抱着各自的妈妈嚎啕大哭。
落水的人中不乏水性好的,跟着游了一路,这时见船队已经脱离危险,船上的人便协助他们爬上来。
其中就有红鸢,他早已筋疲力竭,但他全然没有要歇口气的意思,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他有极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向巫汇报。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在狼背上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森林里的动物忽然发狂袭击人类,或许便和这个女人有关!
……
猎人们或挺矛或张弓,与在营地外环伺的狼群对峙。
狼群并没有发动袭击,只是不远不近地来回巡弋,以防这群两脚兽突然发难,打它们一个措手不及。
比起河畔人,狼孩显然更警惕他们。
袭击来得快,结束得也快,随着河畔人的船只逐水而去,惨叫和痛呼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群狼的盛宴,此起彼伏的啃食和咀嚼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期间,张天将他所知的事告诉了众人,包括狼孩和紫烟的存在。
所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被狼养大的孩子,这简直不可思议!
狼是族人们接触最多的四足捕食者,在他们看来,狼是最凶残的野兽,难以想象狼群竟然会将人类的幼孩养大!
乌鸦、豹肝和阿巴尤其震惊,反复确认天空祭司口中的那个紫烟便是山上部落失踪的大祭司。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天祭祀火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何就这样一去不返,弃她的族人于不顾?
一连串的疑惑浮上心头。
阿巴斩钉截铁道:“她一定和我经历来了同样的事情!”
“不必猜了,你们如果想知道,等见到她了,直接问她便是。”张天朝营地外走去,“我去看看情况。”
“我们和你一起去!”
乌鸦、豹肝和阿巴异口同声,虎头等人也自告奋勇,要随同前往,护卫他的安全,枭自然也要跟去,强烈的好奇心使他克服了对狼群、对巨人的恐惧。
感知到危险程度不高,张天答应了他们随行的请求。
林郁心底也同猫抓似的,但想到营地里的族人还需要她守护,便没有吭声。
兰花满脸忧虑,身为母亲,她当然不希望天和枭以身涉险,但她也知道,两个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不会再听妈妈的话了。
“没事的。”张天宽慰她说,“我会看着枭,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天的本事她是知道的,他说话做事也比枭稳重得多,让人安心……
兰花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嗷呜”一声狼嚎。
猎人们吓一跳,这声狼嚎近在咫尺,他们下意识以为恶狼悄无声息地杀进来了,就像它们悄无声息地渡过了河流一样!
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天空祭司在作妖……
这是做什么?
众人大眼瞪小眼,均是一头雾水,不过有一说一,天空祭司的狼嚎实在逼真,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猎人,也听不出丝毫差别,简直就像头行走的恶狼一样!
张天正和营地外负责警戒的狼群交流,询问它们狼孩在何处。
尽管狼的交流方式包含化学交流,张天的嗅觉却并没有因此得到加强,现在给他一泡狼尿,他可以从中嗅出大量的信息,仅此而已,要他像狗一样从空气中分辨出狼孩的气味,他做不到。
还得靠狼带路。
狼群自然认得这家伙,他和狼孩一样懂得狼语,算是半个同类。
一行人离开营地,除张天之外的所有人都忐忑不安,他们不相信狼,一路上所见的狼藉更加剧了这种不信任。
晨曦从林叶间照射进树林,血渍将青翠的草木染红,猎人投掷的火把在林间各处燃起微弱的火苗,因为前两日连绵的细雨,再加上此地靠近河流,土壤潮湿,水汽丰润,没能烧起来。
断臂残躯七零八落,到处都是,也有被长矛扎成刺猬的狼和大熊猫的尸体,血腥气息弥散其间,充斥鼻腔。
枭哪里见过这般惨状,面色惨白,几欲作呕,张天也感到恶心反胃。
当巨猿那魁梧的身躯映入眼帘,猎人们顿时绷紧神经,握紧手里的武器。
昨夜远远地目睹巨猿的身影,阿巴便一个劲声称那便是他以前见到的巨人,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对方根本不是人,而是猿猴!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壮硕的猿猴!
猎人们暗暗心惊,却并不慌乱,比起堪称移动城堡的猛犸象,猿猴这点体格实在不算什么。
时隔多年,阿巴终于看到了巨人的庐山真面目。
原来……只是一头大点的猴子吗?
阿巴握住他挂在颈间的那颗被他视作珍宝的大臼齿,神情复杂,说不出来的感觉。
另一头巨猿靠着一株大树瘫坐在地,它身上插满了长矛和鱼叉,血液在它身下凝结,大鼻孔快速地一张一合,喘着粗气,眼看不行了。
狼孩匍匐在它胸前,轻声说着什么,紫烟则站在一旁,视线落到来者身上。
她认出了乌鸦和豹肝,眼底闪过一抹欣喜,远在他乡,看到熟面孔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巨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详地合上双眼。另一头巨猿发出哀伤的嚎叫。
狼孩跳回地面,昨夜的袭击称得上大获全胜,但她的神色并不好看。
战果本可以更丰硕,损失本可以更少,如果河畔人毫无准备的话。
她想不明白,河畔人为何偏偏在她发起进攻之前组织撤离,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那个自称森林养子的家伙无疑最具动机,但他始终在自己眼皮底下,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难道是猿猴暴露了踪迹?
她平时生活在森林南部,和北部的猿猴不熟,这群猴儿不服她管束,惹是生非也不是不可能。
她琢磨的时候,那边已经聊起来了。
“你就是山上部落的大祭司?听说大祭司拥有掌控火焰的能力,看来不是真的。”
阿巴的措辞不是很客气,对待山上人,山下人向来不假辞色,何况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如今已沦落至此,更没有曲意奉承的必要。
山下人有多野蛮紫烟是知道的,她不以为意,阿巴的一口乡音倒是令她倍感亲切。
“你是?”
“阿巴。你肯定不认识我,我年轻的时候,你还不记事呢!”
乌鸦和豹肝几乎快要认不出她来,面前这个遍体鳞伤、衣不蔽体的女人和他们记忆里那个肤白发长、服饰华丽的大祭司相去甚远。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紫烟转过视线。乌鸦和豹肝倒是和她记忆里的一致无二,不,他们的精神和气色比当初好太多了,这段时间显然过得不错。
她露出些许笑容,问:“我记得你们一共是三个人?”
她的容貌已经全毁,不说面目可憎,多少有点瘆人,然而她的笑容还是和从前一样和煦,同两人记忆里的模样完全重合上了。
是她没错!
“豹皮没了。”
乌鸦言简意赅,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狼孩打断:“紫烟!”
她打着手势问:“他们是谁?你的族人?”
“不。”紫烟打着手势回,“以前见过,算是朋友吧。和你一样。”
狼孩打手势说:“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她朝乌鸦和豹肝走去。
两人下意识向后退开,天空祭司说了,这女人是狼孩,森林里的狼都听从她的指挥,他们打心底里感到惧怕。
“别怕。”紫烟说,“她把你们当朋友。”
狼孩走到乌鸦和豹肝跟前,拍了拍胸脯,用蹩脚的草原语说:“我,狼孩。你们呢?”
两人摸不着头脑,见对方没有敌意,便也自报家门。
狼孩咧嘴笑了起来,重复几遍两人的名字,很爽朗地说:“乌鸦,豹肝,紫烟,我!我们,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