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了趟不算远的远门,回来时的阵仗却给张天一种荣归故里的感觉,族人们的情绪表达十分坦率,不是欣喜若狂,便是热泪盈眶,甚至还有人动情高喊:“祭司大人,巫师大人,我想死你们了!”
绝大多数人不懂得计算时日,天空祭司和巫师大人到底离开了多少天他们心里没数,只能凭感觉判断,而等待的时候,往往会觉得时间格外漫长,半个月好似半年。
在这一刻,弥漫于族人间的忧虑和不安烟消云散,所有人都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所感染。
“博格他们呢?”山下人问。
“没了。”阿猛说,“他们跟随赤焰大人去取圣石,大山的怒火将他们全部吞噬了。”
这话仿若晴空霹雳,山下人本来也很兴奋,一听此言,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大山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愤怒,不止一座大山,它还叫上了兄弟姐妹一起,许多座大山同时发怒,就连天空都燃了起来,夜晚几乎和白天一样明亮!”
“我们看到了!”
时隔多日,山下人回想起那晚的场景,声声轰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仍然止不住地心悸。
阿猛叹口气说:“我没有跟去,我那时在很远的地方,只是远远地看见大山发怒,我都差点吓得尿出来。赤焰大人,还有博格他们就在大山脚下,他们走得太远了,超出了巫师大人庇护的范围,不可能活下来。”
山下人无不哀叹,面露伤感之色。他们虽然离得更远,没有目睹到大山发怒的一幕,但他们和阿猛有同样的感受,能够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的人,恐怕也只有天空祭司和巫师大人了。
巫师大人果然平息了大山的怒火,母亲的预言真是精准无比!
想到这,山下人看向的张、林二人的目光越发敬畏。
阿猛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大谈特谈,事情的经过他是从黑火那儿听来的,黑火已经加工过一次了,阿猛又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进行了二次创作。
如果说黑火只是美化了他们连夜跑路的行为,那么在阿猛的版本里,天空祭司和巫师大人简直是比肩神明的存在,饶是张天脸皮再厚,也没好意思听到结局。
语言不通也有语言不通的好处,林郁自始至终都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区区小事,不值一提。这副大佬的姿态正印证了阿猛的讲述,山下人见状,更加深信不疑。
神话故事或许就是这样传出来的……张天心里想着,但没有制止,如果能在草原上留下一段关于女娲后人的传说,倒也不赖。
一行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营地西侧,林郁实在扛不住,吃了点东西便倒头睡下。
人们高兴极了,考虑到山下人失去了十几个猎人,在人家的营地里借住,总得照顾下主人的心情,便没有大张旗鼓地表现出来。
枭将这几日人心浮动的情况告诉张天。
“花豹还说什么要做最坏的打算,没有去更远的南方的必要了,实在气人!”
枭语气愤慨,一副气不过的模样,要不是人微言轻,他当时就想驳斥花豹来着,现在天回来了,他便怂恿天去找回场子。
张天笑了笑,说:“站在他的角度,他没有做错的地方,至少这件事没有做错。”
“啊……”枭有些傻眼,“可是他都那样说了……”
“不过,我确实要和酋长们谈谈。你把各部落的酋长都叫过来吧。”
“好!”
枭飞也似的跑去叫人,其实就算张天不说,酋长们也正准备找天空祭司商讨,这些天他们讨论了多次,都没有结果,现在拿主意的人回来了,自然要好好说道说道。
“祭司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那晚大山发怒,实在可怕,大家都很担心你和巫师大人的安危。你们没有受伤吧?”
花豹半是关切半是客套地问。
“有巫师大人在,大山的怒火伤不到我们。”
张天轻描淡写地带过,遭遇的危险就没必要提了,无济于事,徒增恐慌。
他径直问:“听说你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酋长们的神情都有些尴尬。
“做最坏的打算并没有错。”张天说,“我们应该要有这样的准备,迁徙路上难免遭遇困难,发生意外,或许是我和巫师大人,又或许是在座的各位,谁都有可能掉队,但无论是谁,剩下的人都要找到新的家园,让部落延续下去。”
花豹见天空祭司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松了口气说:“我也是这個意思。”
张天看向他:“我还听说,你认为这里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再往南方迁徙的必要了?没关系,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出来大家讨论。”
其实花豹的想法张天很清楚,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花豹一个人的想法,事实上,巨岩部落和有穴部落的大多数族人都有这样的念头。
这片土地比他们曾经的家园富饶,山下人的生活看起来过得也挺滋润,他们认为这里已经很不错了,不想再耗费更多的精力冒更大的风险踏上未知的旅程。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张天很早就察觉到苗头了,本打算再次托梦,想了想又作罢。
他不可能给所有人都托梦,而丧失了意志的人很难坚持到最后,勉强上路未必是好事。
花豹很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狂风暴雨般的反驳。
然而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出现,天空祭司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很平静。
“这里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张天的目光扫过众人,“寒冷迟早会掌管这片土地,这里也会像我们曾经的家园一样缺少食物。这件事或许不会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但我们的后代终将面对,到那时,他们还是要向更加温暖的南方迁徙。”
“这是天空给我的指引,不会有错。我们当然可以留下来,享受此刻的安定,把危险和困难留给我们的后代,或者,我们也可以像女娲、后羿、神农和每一位祖先那样,勇敢地承担起这一切,为我们的孩子开辟一个美好的富饶的家园。”
“要怎么选,要成为哪种祖先,大家都回去和族人商量一下吧,是否要往更远的南方迁徙,由你们自己做主,我不会也不能强迫任何人上路。”
激励员工这种事张天再熟练不过了,何必浪费信仰值托梦?
谁不想成为女娲、后羿和神农那样伟大的祖先呢?
酋长们的眼底流露出惭愧之色,花豹和高山回到各自的部落,向族人们转述天空祭司的话。
众人顿时也和他们的酋长一样无地自容。
比起祖先们遇到的困难,迁徙路上的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只是远远地看见大山发怒,竟然就打起了退堂鼓,天上的祖先瞧见了,怕是要笑话他们的懦弱!
当酋长们再次聚在一起,已经坚定了意志,一致表示要坚定不移地贯彻天空的指示,学习祖先艰苦奋斗、勇于拼搏的精神,绝不退缩。
张天露出欣慰的笑容。
笑归笑,张天也明白,这件事他确实做得不够周全,当时走得匆忙,他就没有考虑过回不来的情况,既没有交代去多长的时间,也没有想好万全之策。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把上山的必要性讲清楚,或者说,酋长们没有把他的指示传达到位,导致不少人对他和林郁以身涉险的行为颇有微词。
他相信酋长们并非有意,但现在才四百多人,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阶级产生,只是多了一层管理者,就出现上令无法下达的情况,他实在有些……不悦。
张天敛起笑容,用很严肃的口吻说:“我想莪应该告诉过你们,我和巫师大人为什么非上山不可吧?”
酋长们尽皆神色一凛,天的年纪明明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小得多,但不知为何,天此时的神态和语气,却让他们产生了小时候面对长辈训斥的感觉,心里都有些惴惴。
他们还不明白何为“气场”,但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葵打小就是个乖孩子,哪怕现在她的孩子都可以生娃了,本性仍然未改,一板一眼地回答:“是为了拿到赤石。五色石是女娲的遗物,我们作为女娲的后代,巫师大人作为女娲的后人,理应搜集五色石。”
葵对此非常认同,因为她本人就是女娲后人,在得知了五色石的来历后,这件事就算巫师大人不做,她也会做。
“看来我的确是说过。我记得大家都是同意了的,还是说,你们只是嘴上同意,其实心里并不赞同?如果有意见,你们应该说出来,我们是立了盟誓,喝了彼此的血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应该坦诚对待。”
“怎么会……”
“没有不赞同。”
酋长们纷纷否认。
“那为什么我回来后,听到不少抱怨,说这件事和我们无关,我们不应该掺和进去?”
张天稍微压低了声量,略显强势地质问。
酋长们都默不作声,就连一旁的枭也感受到压力,他和天从小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头一回发现天还有这样的一面,这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和畏惧,莫名想起了老妈揍他用的那根木棒,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你们没有把我的话告诉你们的族人?”
“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族人的抱怨?”
“还是说你们听见了,但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所以既没有制止也没有解释?”
张天连续发问,每发一问,酋长们的脑袋便低垂一分。
不过,就像老师不点名批评某些同学时一样,全班同学都会低头回避目光,这是弱势方下意识的反应,并非所有人都是因为心虚。
其实,张天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在场的人都知道说的是花豹和高山,这种抱怨是从有穴部落和巨岩部落那里传出来的,甚至连花豹自己都经常挂在嘴边。
以前在河谷营地的时候,大河部落同有穴部落、巨岩部落就很少往来,只在部落大会见上一面,平时基本没有交集,交流不多,感情自然不深。
这次结伴同行,与其说是一拍即合,不如说是形势所逼,彼此的互信相对而言是薄弱的。
即便结成了同一个氏族,内部仍然有亲疏远近之分,这和山下部落的情况一样,有穴部落和巨岩部落同气连枝,大河部落和大树部落关系紧密,蛇皮部落和有谷部落虽然没有那么抱团,但显然和大河部落要更亲一些。
想要完全弭平这种差异是不可能的事,但至少,他这个氏族首领兼祭司的威信要立得住,他允许不同的声音,也愿意听取意见,但一旦做了决定,就必须上下一条心,给予他绝对的信任!
花豹和高山做最坏的打算并没有错,不过一码归一码,纵容族人质疑首领的决定,这种事情,他决不允许再次发生!
“既然你们推选我当这个首领,就该让你们的族人用对待你们的态度对待我,这不难吧?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再有下一次,我看,就没必要跟着信不过的首领迁徙了,这片草原足够大,再多的人都容纳得下,你们说呢?”
低头听训的花豹和高山顿觉心头一紧,最后这句话出自他们之口,天空祭司这是在点他们,他们岂会听不出来?他们当然也知道,没有指名道姓已经是给他们留面子了。
张天顿了顿,稍微放缓了神色,说:“不要忘了,天空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我们,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多想一想。”
离开天空祭司的火堆,一众酋长都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不得了,了不得。”蛇母感叹,“让我想起了阿妈,但阿妈是最长寿的人,她说的话自然有分量,他还这么年轻……兰花,若是天以后想要交配了,一定让他挑我们的女孩,随便选,多少个都行。”
“天这孩子,你也看见了,他比我有主意,他想和谁交配,我怕是做不了主。”
兰花也有点被吓到,心想蛇母说的很对,天确实有阿妈的风范,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被阿妈教训的可怕经历。
花豹和高山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