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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最后的故事(1 / 1)

“哥哥,哥哥!”

“嗯?怎么了,苓?”

“哼,叫你半天都不理我!那座山有那么好看吗?”

“那座山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你还天天看,你不会厌烦吗?”

“不会,因为那是我能看到的最远的东西,等我成年后,我一定会翻越它,到山的那边看一看。在那之前,我要一直看着它,我知道它也一直在看着我,我感受得到,它很孤独,它想要我去找它。”

“可是妈妈说过,没有人能翻越那座山,它太高了。”

“我一定可以做到!我是鹰,鹰生来属于天空,鹰的视线不会被山阻挡!”

“唔……那我可以去吗?我也想去山的那边看一看!”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你长大后,我们一起去!”

……

“阿妈!阿妈!”

阿妈回过神来,神情恍惚。

近几天,她越来越容易走神。她一如既往地看着孩子们,却经常看着看着就滑入回忆里,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仿佛不是在回忆,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段令人留恋的岁月。

她记得长辈说过,人老了以后就会怀念小时候。

她之前不曾有过类似的体验,还以为自己能够免俗,现在看来,只是还不够老罢了。

“阿妈,喝粥。”

兰花服侍阿妈喝下熬至熟烂的肉粥。

早上这顿饭通常会吃得比较简单、清淡,当然,对阿妈来讲并无差别,她早晚都是喝粥。

有林的指导,女人们熬的粥应该是很美味的,可惜她尝不出来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太尝得出味道了,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事实上,连吞咽都变得艰难而痛苦。

阿妈面带笑容地饮下热粥,然后冲女人们竖起大拇指。

这些稀奇古怪的手势对她很有帮助,让她可以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阿妈,要去山林里吗?”

兰花发出一起上厕所的邀请。

族人的作息非常规律,早起之后排便已经成为习惯,整座大山都是部落的茅房,如厕遵循“男左女右”的传统,男人去洞穴左边的山林,女人去洞穴右边的山林。

阿妈做出“k”的手势。

兰花想要搀扶阿妈,从祭祀仪式归来后,阿妈就不再排斥她的搀扶,不过今天阿妈一反常态地推开了她的手臂,很从容地站起来,朝洞穴外走去。

阿妈今日似乎格外精神有活力,看来终于从长途跋涉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了。

兰花这样想着,满面笑容地追上阿妈的脚步。

阿妈在洞穴外驻足,抬眼望向南方的天空,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阻挡视线的大山。

青山依旧孤独,那头誓要飞越高山的雄鹰已经不在。

“阿妈……”

阿妈收回目光,跟随兰花步入山林。

回到洞穴后,她同另外三名垂垂老矣、不良于行的老人交换了下眼神,他们明白,时候到了。

阿妈吩咐兰花:“把大家都叫过来吧。”

大河部落的族人全部聚集在同一处火堆,这样的阵仗通常发生在晚上的“故事会”,早上倒是少见。

显然,阿妈一定是有极要紧的事情要交代。

阿妈看着她的孩子们,她的目光掠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到天的时候多停留了片刻。

从小就痴迷天空的天总是令她想起某个眺望远山的少年,少年未能到达的山的另一面,她相信天一定会带领族人抵达。

阿妈说:“我很久没给大家讲故事了,我的那些故事,我讲过许多次,你们也听过许多次,肯定早就听腻了。”

族人们立刻表示没有的事,阿妈讲的故事永远也听不腻。

阿妈露出笑容,说:“就算你们没有听腻,我也讲腻了。现在有天和林替我分担,他们讲的故事很好,我很喜欢,有他俩在,你们以后不用担心没故事听。”

张天和林郁对视一眼,两人都从这番话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阿妈想做的事,他们隐约察觉到了。

阿妈接着说:“今天我想给你们讲最后一个故事,你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我也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我有一個很疼莪的哥哥,他的名字叫鹰,这个故事正是有关于他。”

……

“黑虎哥,你这么强壮,为什么不去山的另一面看看呢?你的话,一定可以翻越那座山!”

“那座山太远了,远远超出我们平时狩猎的范围。”

“河谷营地不也很远吗?你们可以去河谷营地,为什么不能去那座山呢?”

“我们去河谷营地是为了狩猎巨兽,又不是去玩的……”

“去那座山也不是为了玩啊,万一山的另一面也有巨兽呢?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不看看怎么知道呢?”

“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黑虎被这缠人的小子整得有些不耐烦了,瞪他道:“别再问了!不去就是不去,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为什么,等你成年后就知道了!”

鹰撇撇嘴,转而看向妈妈,用很坚定的语气说:“等我成年,我一定要去山的另一面看看!”

“好,好……”

藤叶敷衍着应付两声,揪起女儿的耳朵,将她拎到鹰跟前,嘱咐说:“我要去山里采集食物,看好你妹妹,别让她乱跑。”

苓揉着耳朵,大声道:“我从不乱跑!”

“你但凡说到做到,我以后管你叫妈妈。”

她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精力过于旺盛了,坐不住,若是没人看着,不消片刻,一准跑没影。

藤叶正色说:“我可告诉你,现在暖天刚来,森林里的野兽饿了一个冷天,都馋着呢,那些野兽看你,和我们看兔子差不多,兔子好吃吗?”

“好吃!”

“那你明白自己在野兽眼里有多美味了吧?听懂了吗?”

“懂了!”

苓点头如捣蒜,伸出两只细嫩的胳膊,把妈妈往洞穴外面推,催促她出门:“快走吧!大家都等你呢!”

“你这孩子……”

藤叶背起竹篓,拎上挖掘棒,又嘱咐鹰几句,这才随同采集队伍进山。

鹰目送妈妈离去,然后爬上光秃秃的岩石,痴痴地眺望远方那座亘古不变的雄伟山脉。

“哥哥,哥哥!”

“嗯?怎么了,苓?”

“哼,叫你半天都不理我!那座山有那么好看吗?”

“……”

“好啊!”鹰咧着嘴笑,“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你长大后,我们一起去!”

苓眼珠子一转,叹着气说:“长大还要等好久啊,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不行!”鹰摇头,“现在的我还不够强壮,不能很好地保护你,等我足够强壮了,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我没说去那座山,我们就在附近的山里转转,一个冷天没有离开洞穴,好不容易等到暖天,你不想去山里面看看吗?妈妈说,暖天一来,森林里的花全部盛开,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粉的……特别漂亮!”

鹰有点意动,他比谁都想要去山里看看,但他立刻忍住了念头,反问妹妹:“妈妈还说,不准你乱跑,你怎么不听呢?”

“所以我让你和我一起去嘛!我一个人是乱跑,有你陪着就不是了啊!难道说……你不敢?”

苓话锋一转,用略带嘲笑的口吻说:“诶,我的好哥哥说他以后要翻越那座谁也无法翻越的山,说得很大声,但其实他连洞穴附近的山都不敢去,哈哈,真好笑!”

少年意气,最经不起激。

鹰一下蹦起三尺高,涨红了脸道:“谁说我不敢了!”

“妈妈说,光说不做,不如不说。”苓双手叉腰,一副小大人模样。

“你!”

他这个妹妹打小就伶牙俐齿,大人们都说不过她,更何况他?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

鹰气呼呼地跳下岩石,扭头朝山林里而去。

苓高兴极了,立刻追上去,笑盈盈献上彩虹屁:“我的哥哥最勇敢了!你以后一定可以翻越那座山!”

早春的森林仍然带着几分寒冬的料峭,在浓密的灌木丛和藤蔓中穿行的两人分别沉浸在紧张、兴奋的情绪中,急速分泌的肾上腺素令他们感受不到这股凉意。

鹰握着一根还算粗壮的木棒,紧张兮兮地警惕着四周,他毕竟没有狩过猎,想到男人们对于山林里毒虫猛兽的可怕描述,要说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

真正心大的只有苓。

她像只活泼的兔子在野蛮生长的林木间蹦蹦跳跳,惊奇于处处可见的色彩缤纷的野草野花,白色的延龄草、桃红的山茶花、黄色的长寿花,蓝色的龙胆花,还有红、白、紫相间的番红花……不一而足。

“你别乱跑!”

鹰重复妈妈的叮嘱。

然而进了山,他哪里还管得了任性的妹妹?

苓早把妈妈的叮嘱抛诸脑后,也不顾哥哥的阻拦,循着花香往山林深处跑,采集不同颜色的花、追蝴蝶、捕昆虫、下到溪水里捉鱼……玩得不亦乐乎。

“苓!该回去了!”

苓看了眼天色:“还早呢!”

“我们离洞穴很远了,等日落再往回走,就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去!”

“再玩会儿嘛!”

苓还没有尽兴。

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板起脸,厉声道:“回去了!”

苓吓一跳,哥哥平时都宠着她,何曾这般声色俱厉过?

她略有些不满地皱皱鼻子,扁扁嘴,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心里憋着气,回程的路她故意磨磨蹭蹭,边走边玩。

眼瞅着日薄西山,鹰心里越发焦急,连声催促妹妹加快步伐。

可他越是催促,苓走得越慢。

哼,谁让你吼我?急死你!

看哥哥焦急,她心里涌出报复的快感。

森林里渐渐黯淡下来,鹰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他拽着妹妹的手,拉着她加快步伐。

忽然,一点萤光自苓眼前慢悠悠飞过。

好漂亮!

她立刻挣脱哥哥的手,追逐着萤光而去,转眼便消失不见。

“苓!”

鹰急切的呼唤在幽暗的森林里回荡。

……

听到此处,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阿妈却忽然闭口不讲。

白立即问:“然后呢?”

“然后……还记得星星的故事吗?”

“记得!”

阿妈一提醒,白想起来了:“在星星的故事里,阿妈也是在天黑以后追着萤火虫跑进了森林,然后遇到了可怕的狼。”

“因为星星的故事正是这个故事的后续,或者说,这个故事才是星星的故事原本的模样。”

“可是星星的故事里没有出现哥哥。”

阿妈面露伤感之色,沉默许久,很自责地说:“是我害死了哥哥和妈妈。”

哥哥是最先找到她的。

为了救她,鹰挥舞着手中的木棒毫不犹豫冲向那头几乎和马一样魁梧的凶狼,当时还是小女孩的阿妈亲眼目睹哥哥被撕开胸膛,咬断脖子,那幕场景,是她记忆里的禁区,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敢去触碰。

如果她没有怂恿哥哥去山里玩,如果她听了哥哥的话早点回家,如果她没有去追那只萤火虫……鹰本该成为一名优秀的猎人,本该登上那座属于他的山峰。

全都怪她。

她始终没有对族人提及她的哥哥,也是因为这份自责和愧疚。

那件事以后,活泼任性的苓性情大变,变成了如今沉稳、冷静、循规蹈矩的阿妈。

同样的错误,她不能也不敢再犯。

直到祭祀后做了那个梦,她在梦中向哥哥道了歉,得到了哥哥的谅解,才敢重提往事。

“这几天,我经常梦到我的哥哥,他就在那座山的山巅上,那座他心心念念要翻越的山,他做到了。我答应了要和他一起去,我还没有做到。我想,是时候履行我对哥哥的承诺了。”

阿妈说着,颤巍巍的手从外衣褶层里摸出那条打满密密麻麻绳结的“族谱”。

众人相顾失色,兰花急道:“阿妈,我们需要你,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们!”

“阿妈!”

所有人都意识到阿妈想要做什么,齐声喊道,想要制止阿妈进一步的动作。

阿妈却摇摇头:“不,你们已经长大,已经变得和我哥哥一样勇敢,你们有属于你们的大山等着你们去翻越,你们不再需要我,我也累了,很累了,我想我的哥哥,想我的妈妈,我想回到他们的身边,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本来在祭祀结束后,我就应该离开了,是妈妈让我回来,让我看着你们做好迁徙的准备。现在,孩子们,不要哭,我很高兴,你们也应该高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到达山的另一面,会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会在那座山上看着你们,会变成星星注视着你们,就像每一位离去的祖先那样。”

阿妈干脆利落地割断属于她的绳结,将之抛进火堆。

她继续说着:“熊爪,熊心和熊胆会陪我一起踏上旅途。”

手起刀落,又是三个绳结落入火堆,转瞬便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殆尽。

三名老人面带微笑,他们早就和阿妈商量好了,以他们的身体状况,未必能够撑过这个冬天,就算侥幸撑过去了,迁徙之路艰难重重,他们若是勉强上路,也只会死在路上。

与其给孩子们拖后腿,不如体面地离去。

至少直到最后这一刻,他们留给孩子们的,仍然是沉稳、冷静、无私无畏的光辉形象,而非饱受病痛折磨,生活无法自理,最终遭人嫌弃的痴呆老人。

阿妈面不改色道:“酋长之职,我希望由兰花接替,有不同意见的,现在可以说出来。”

“阿妈……”

兰花泣不成声,哽咽着叫了声阿妈,便再说不出话来。

众人泪流不止,哪里还有心情发表意见呢?

林郁低头擦拭夺眶而出眼泪,即便是张天,回想起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也不禁红了眼眶。

阿妈依然按照规矩,环视一圈,见无人反对,于是把手里的族谱交给兰花。

兰花不接。

阿妈板起脸,严肃道:“你已经是酋长了,你要因为自己的情绪,不顾族人的处境吗?”

兰花咬着唇,她痛苦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接过象征着酋长身份的族谱。

阿妈终于露出笑容,说:“天、林,你们分别是天空祭司和巫师,在部落里,你们拥有和酋长同等的地位。我把大河部落交给你们三个了,好好照顾我的族人。”

张天、林郁和兰花用力点头。

阿妈等四名老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旁人伸手想扶,被断然拒绝。

“不要送!更不准偷偷跟着我们,我们现在是野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与你们无关!”

阿妈用很绝情的语气说着很绝情的话,她的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她却不理不睬,和三个老人一起,径直走出洞穴,走向那片寂静的寒冷的世界。

阿妈最后一次站在她哥哥曾经站过的地方,眺望远处那座亘古不变的高山。

鹰从山巅上飘下,转眼飘至妹妹跟前,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又宠溺的笑容。

“苓,你来了!”

“哥哥,我们不是说好一起登山的吗?你怎么不等我?”

“嘿嘿,我先去探探路。你放心,我现在足够强壮了,可以很好地保护你,以后啊,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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