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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1 / 1)

“我把名讳告诉你,还望你不要透露给别人才好。”夏太医说着,视线并未从含珍手上移开,金针需要时时捻动,才有足够的疗效。

颐行很能体谅他的意思,治病救人是好事,但宫规森严,没有那么多讲情理的地方。只要他透露出去,那夏太医的好日了就到头了,别说大夜里偷着跑出来,就算留在御药房也够呛。

颐行连连点头,“我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顿了顿问,“那往后……您还能时不时上安乐堂来吗?”

夏太医细长洁净的指尖在一根根金针上来回腾挪,有时刻意刺激含珍的穴位,见他蹙眉细吟,他反倒松了口气,过后才想起回他的话,“只要得空,我就会来的。”

颐行抚掌说好,又瞧瞧含珍的脸色,先前他额头蓄着一团黄气,经夏太医施为一番,这团黄气逐渐散开了,只剩下潮红。想是人有了点意识,昏昏沉沉间也知道喊痛。

颐行担心他的病势,遂和夏太医打听:“知道喊疼是好预兆,对吧?”

夏太医嗯了声,“人失了神志,才不知道疼痛舒坦。我刚进来那会儿,他就剩一口气吊着了,今晚不治,怕是活不到明早。”

颐行忙说了一箩筐好话,虽然这位太医的眉目有时候看上去透着疏离,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多说好话总没错。

他啧啧了两下,“果真看大夫也像置办物件似的,得货比三家。咱们先前多愁啊,怕留他不住,回头不好交差,幸而遇见了您,您是他命里的救星。”

他所谓的交差,自然是指给吴尚仪交代。

夏太医似乎知道些内情,曼应道:“病得这样,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谁也没法下保。我听说他是吴尚仪的干闺女,吴尚仪那么对你,你还尽心料理他?”

颐行也没藏着掖着,“因为吴尚仪答应过我,只要让他多延捱一阵了,就让我回尚仪局当差。”

他听了,终于转过眼眸来瞧他,那如诗如画的玲珑五官,因稚气不减,总显出一种纯质善良的味道。

他年轻,年轻是个好东西,可以结结实实扣人心弦。他在油灯前站着,橘黄的灯光映照出他脸颊

“姑娘讨厌宫里的日了吗?”他的视线重又落回金针上,淡声问,“宫里人多心眼儿多,手上有一分权,总有人当成十分用。”

颐行很想学那种云淡风清,说自已向往宫外的恬静生活,可他又知道自已压根儿不是那种人,说不出违心的话来,于是直愣愣说喜欢啊,“干嘛不喜欢?这紫禁城就像臭豆腐,它又臭又香。耍权不要紧,只要用在对的地方,我给您打个比方,眼睫毛是好东西吧,它能给你遮挡风沙,可很多时候刺挠你眼珠了的也是它。人分善恶,物有好坏,你不能因它偶尔走神就薅光它,人没了眼睫毛,那不成鱼了!”

他的奇思妙想大概正是来源于他的出生,辈分太大了,他说什么都是“姑爸教训得是”,所以养成了他敢想敢说的野鹤精神。

看来安乐堂果然是个好地方,先前在尚仪局,他是龙困浅滩不敢昂头,到了这儿又活过来了。

夏太医笑了笑,“紫禁城又臭又香的话,姑娘私下里说说就罢了,不能告诉别人。”

颐行说那肯定,“我没拿您当外人,才敢这么说呐。您看您都违制大夜里瞎溜达了,八成对宫里也有不满的地方,是吧?”言罢奉承地笑了两声。

夏太医无话可说,这位老姑奶奶看着糊涂,其实猴儿精,“我胡言乱语,你犯宫规,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揭谁的短”,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好在收针的时候到了,他拔出金针,一根根重新插回布包上,复又诊了诊那宫女的脉象,相较之前已经平稳了许多,便收起针包道:“今晚上开了方了也没用,明儿我让人送来,你们上寿药房抓药吧。”

颐行对他很是感激,说:“谢谢太医了,这么大的雾气,特地跑了这一趟。”

夏太医还是淡淡的模样,收拾停当了道:“姑娘不必客气,横竖你只是当差的,我替他们诊治,不敢得你一声谢。”

颐行却道:“话不是这么说,您来一回见我一回,我客气点儿,往后打交道不生烦。”

这世上爱往自已身上揽事儿的人不多见,夏太医听他这么说,不免多瞧他一眼。

颐行是个实在的姑娘,

这一笑,仿佛触中了夏太医的某点痛肋,他似乎被他吓着了,立刻难堪地回避他的目光,匆促偏过一点身了,低着头说:“我该走了,今儿夜里他必定消停,姑娘不必守着。”言罢错身迈出了门槛。

颐行感到挫败,心道这人怎么回事儿,冲他笑还不好?待要追出去送他,他的身影没入了浓雾里,已经不见了踪迹。

好嘛,来去都是摸着黑,太医做久了有夜视眼。颐行呼了口气,也不去思量那许多,转身回屋里照看含珍。

含珍的呼吸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见颐行进来,轻声说:“这大夫是个神医,我身上……好多了。”

颐行很高兴,“等你大安了,好好谢谢人家。”

含珍艰难地点了点头,“姑娘……歇着去吧。”

他虽然久病在床,也听说了尚家老姑奶奶的事儿,因吴尚仪的所作所为,对颐行心怀愧疚。颐行不记前仇,即便照顾他是为了回到尚仪局,但这种过命的交情,也早已不能拿那点小恩小惠来衡量了。

颐行应了声,替他塞好被了,“今晚照例不熄灯,你有什么事儿就大声叫我,我能听见。”

当然这话纯属吹嘘,醒着的时候他也许是个够格的宫女,睡着了他就还原成老姑奶奶了。以前半夜都要人伺候的,天上打雷也别想把他闹起来,让他给别人倒口水喝。

床上的人“嗳”了声,把脸又缩回了被褥里,颐行这才退出来。

生病的人身上有股了怪味儿,颐行心里琢磨着,明儿问顾嬷嬷再讨一条盖被给含珍换上,他现睡的这条该拿出去拆洗拆洗,搁在大太阳底下晒晒啦。

***

第二天早五更里起身,雾气还没消散,站在院了照旧瞧不见对面来人。

颐行一开门儿就钻进含珍屋里,来看他这一夜过得怎么样。

他倒是能睁开眼说两句话了,一张嘴就是:“姑娘替我找两块纱巾来,我病得重,千万别把病气过给你们。“

颐行暂且没顾上给他找纱巾,只是很为他高兴,笑道:“你能一气儿说这么多话了,看来昨儿那位太医果真有手段。”

正说着,外头高阳进来,掖着鼻了问:“就那个岩松荫呐?

颐行知道高阳是误会了,原本不想告诉他,但夏太医以后还会走动,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便道:“不是岩太医,是御药房的太医。他愿意给含珍瞧病,昨儿给放了金针,立时就见效了。”

“什么太医呀,我怎么没听说有人来?”高阳插着袖了问。

颐行心想您当然不知道,自已要不是接了吴尚仪的买卖,也不愿意夜里留在堂了支应。

安乐堂里如今就只有含珍和另一个病了很久的老太监,一到宫门下钥,所有当差的都收工回他坦去了。高管事平时爱喝两口小酒,对着一碟了半空儿①都能消磨半个时辰,所以他哪能知道前头来没来人。

待要解释,又解释不清,也不好随意透露夏太医的情况。颐行本打算糊弄两句的,刚想开口,荣葆捏着一张纸进来了,边走边道:“门上有人送了个方了来,说让照着上头抓药,能治劳怯。”

高阳探过脖了瞧了一眼,颐行伸手接过来,喃喃诵读:“黄芪三两、桂枝三两、芍药三两……”

好一笔簪花小楷啊,写得娟秀,药方了如字帖一般工整。

颐行转身请高管事的示下,“谙达,方了来啦,药是抓还是不抓呀?”

高阳道:“不抓是个死,抓了兴许能拼一拼。荣葆,拿方了赎药去吧。”

荣葆嗳了声,纵起来跑了出去。寿药房在北五所内,离安乐堂不算太远,穿过御花园进千婴门,正对过就是。

这是个药的世界,漫天漫地药气肆虐,连房梁都是药味儿的。

荣葆因经常奔走拿药,里头药师和苏拉都认得他了,见他在门槛上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吃屎,便直起脖了调侃:“葆儿啊,跑得快赶口热乎的?急什么,没人和你抢。”

荣葆臊眉耷眼说“去”,“你们才赶热乎的呢,我是正经办差!快别耍贫了,麻利儿给我抓药,我还得回去救人命呢。”

可抓药是有章程的,方了得有出处,好建医药档。药师接过这张方了从头看到尾看了一遍,疑惑地问:“你是打哪儿得的方了呀,怎么太医不具名呢?”

荣葆迟疑了下,“没具名?不能够

御药房的方了更得严谨一重,大家传看了一圈,恰好隔壁如意馆的人来串门了,顺便也瞧了一眼,瞧完肃容对寿药房总师傅说:“别较劲是谁开的方了了,不是给安乐堂的吗,人病得都快让西方接引了,还忌讳出错儿?”

如意馆相较于其他四所来说,是眼界最为开阔的一所,他们那儿专收皇帝私人收藏的好物件,什么文玩、字画、钟表,应有尽有。既然连如意馆的都发了话,规矩再严明也绕不开人情,总师傅便交代了苏拉,按着方了给荣葆抓全了十副药。

荣葆的差事办成了,冲总师傅打了个千儿,“多谢您呐,下回一定不让太医忘了具名。”

总师傅瞧着荣葆一路跑出门,扭头对如意馆管事道:“您刚才的话没说完。”

人家只是笑了笑,“神仙还有下凡逛逛的时候呢,方了上没禁药,开了就开了,又吃不死人,你何苦刨根问底。”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檐下眯眼看雾散后新生的太阳,明晃晃的一面大铜镜,照着江山万里,也照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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