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借由海岸飓风警报,我与不得不暂居家里的俩人畅谈往事,待到酒干食尽,几只烟灰缸内插满烟蒂,差不多天也快亮了。见雨势稍收,迪伦便在空中快车app上拼搭上一架私人飞机去里斯本,由此,我陪着俩人驱车前往民用机场。
埃武拉机场,位于城市东端22英里处,是座拥有两条砂土带跑道的小机场,过去也曾搞过葡萄牙航展,在热月期间的周末,时常成为周遭几所院校的学生搞跳伞和滑翔机活动的中心。俩人将雪铁龙银斑虎寄存在包厢,以待下次再来看我时可以直接从机场提取。
伴着飞机引擎的轰鸣,中型商务机划过跑道,刺向天空,并在一道闪电背后消失在视野之外。我掐灭烟,爬上自己的破车,开始往来路缓缓回去。
此时已临近五点,夏季的清晨天透亮得早,虽环境暗沉却惨白得令人发怵,斜道两端的景致变得全无透视感,活像是张素色的水彩画,单调、使人致郁。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下车独自步行回家的念头,见花匠园圃前的门灯亮着,他家小儿子正将一排排塑料格子往车后厢搬,便打了个招呼,推说刹车出了问题,故而将车停在后院,下午或明天再来取。
在这个沉寂得犹如中世纪般的小城,我始终是个外国人。或者说,我曾抛洒热血肝脑涂地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别人的国家。人当真会有所谓的归属感吗还是自降生起便是滚涌世间的尘土即便回到名义上的故土,那她究竟是在拿不勒斯还是在里昂
我是一个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的人,甚至连陪伴身旁的妻子也很陌生,仅仅只是以别人的外貌在侵占他过去的生活,以至于不敢轻易触碰她,生怕会带来内心强烈的罪恶感。这让妻子时常备受煎熬,她总会揣测,我是否另结新欢或是我在长期外出期间性取向慢慢发生了转变望着这个比我小了整整十二岁的娇妻,我无言以对。
惨绝人寰的深海之战,我分明见到的是被压在腐朽铁壁下的alex,他怀抱着不明来历的女儿,冲着我大喊:赶紧滚,你有责任去找寻一切补救的方式,再发动一次世界裂变,将所有惨死在采择摩西娜的人们带回家,莫让伙伴们白白牺牲。
我也知继续停留将于事无补,便借着穆大陆固有的垂坠之镜,通过最终的气泡结囊轰开所有的漩涡齿,直至冲入浅海,浮上海面。当我被巡游附近的自己人打捞上来,便望见抓着我却是早已身亡的队医科穆宁和狙击手金,顿时产生了一丝不祥。而被完全拖上海滩,周边所有人都在喊我少校alex,那时我已明瞭,不论想或不想,愿不愿意,世界又一次裂变了!
“林锐人呢”一个巨汉抡着胳臂打救护车上跳下,拧住我衣领狂叫:“他在哪”
就这样,我的身份成了这个世界的alex,而惨死在深海的却反倒成了我。于是便莫名其妙成了迪伦口中所说的,不顾兄弟只顾自己逃生的那种窝囊废,最终只得去接受命运裁决。
这便是我为何同时拥有alex与林锐两个人深层记忆的原因。
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过去死去的人们复生了,而活着的人却都已死去。然而,还有一些人,彻底打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可悲到成了无名氏,连同痕迹都被抹除干净。
我的家在哪老霍利斯曼能接受操着一口法国腔的面前之人吗我可是个被污名化害死他亲儿子的人。那么萨格勒布城郊的破屋呢那只是个乡下,原本就不认识几个人。至于里昂的故居,早已是座遍生苔藓的坟墓。刹那间,我又成了几十年前的漂泊者。
就这样,我带着惨伤,将自己流放,带着妻子默不作声蜗居在库里亚人的老巢—埃武拉。这座最初曾要捉拿我至此的古城,这处开启灾难的源头,也是目前存在希望的世界之角。
有时在黑夜中惊觉,我便会记起他,身受重伤仍能保持镇定的alex。虽然我窃取了他的生活,但真正的他却只有我独自在缅怀,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他不来得比任何人都可怜
原本我以为能很快找到下一个时轮之匙,它也许是本书,或者是个地点,甚至会是个人,将这段噩梦结束,重新迎回挚友和恢复正常的人生。结果,我却连翡翠之华也寻不到,这家伙也像海中的泡沫化为流苏,从人间消失无痕了。
而我知道,他必然蛰伏着,正在暗处默默注视着我,等待着下一个契机。
光这些还不至于叫人绝望,更疯狂的是,从前的雇主—公司,在这次裂变中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这是一个国家被财阀集团所操控的人间,政府几乎清一色都被二十五家顶级国际集团所瓜分,他们拥有最庞大的资源,掌握着媒体,训练有素的军队,以及次世代的人工智能,随时都能像碾死蟑螂消灭所有反对声音。因此,未涉及光怪陆离的时代科技高度污染的埃武拉,成了我苟延残喘的生栖之地。
籍由这些原因,重新去打破壁垒,再发动一次世界裂变,变得寸步难行。所有能起到作用的人与物,都像断线风筝在空中乱舞,不知不觉蹉跎了一年又一年。我变得心力憔悴,体力也大不如前,最要命的是,现在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就连那与生俱来的锐眼也被剥夺走了。
人骨教堂背后的这栋黑黝黝建筑已是清晰可见,那是库里亚长老们的庭院废墟,烟囱不再升起袅袅青烟,一格格小花窗凄凉地洞开着,路面的砂砾层不知去向,到处爬满杂草与青苔。山毛榉敞开怀抱,乱枝倒垂下来阻挡去路,节瘤毕露的根部活像骷髅的魔爪。
一切早已是人去楼空,一切皆已死去。
某些圣人爱说,世人所追寻的,费尽周折的梦想,对人生而言只是种伤害。纵然找回又能如何只不过是一种劳其心力残其体魄的无聊之举。尽管站在它面前的人无法体会,即便是知道它底细的我们,也绝少谈起。但那是暗世界的标志,失落的幻痛,无计其数鲜活的身影都已被忘却,渐成乏味。
我决定在雨中停留片刻,默默点起一支烟,嗅着那种孩提时代便已熟悉的水露气息,朝着它缓缓走去。当进入短隧道,远处的出口成了个光斑,那种漆黑感觉是如此熟悉,它一下子唤醒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走进北卡某间酒店时的感受。
不论alex还是林锐,至少在这一点上都承认,这座夏洛特的酒店,堪称世间少有。
一条温湿的胳臂柔软地缠上腕子,回头去看,那是妻子。她打着伞,正站在我的身后。
“昨晚,我是很生气,但不该冷落了他俩,毕竟你的朋友们很少会来这里。你应该不会怪我吧我想,如果是去机场送客,你多半仍会绕来此地,所以来看看,你果然在这里。”
“回家吧。”我抚着她清丽的脸庞,附之深深一吻,叹道:“今儿你什么都别做,由我下厨,喝了一整夜的酒,我也是打算吹些凉风让头脑清醒,下午好好睡一觉。”
幽深沉寂的短隧道,如同浓烈的黑咖啡,它给人的感觉是那么遥远,却又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