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被方棠可怜巴巴地看着,方未寒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话。
不过说什么好呢?
“东宫卫率也会效忠于陛下。”方未寒思来想去后,如此说道。
两边都不得罪,他觉得自己的语言艺术更上一层楼。
陶允姜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美目含嗔,明显是有些不高兴。她微微噘起嘴巴,估计是想说:“我在帮你说话,你怎么都不表明态度的?不知道谁跟你亲吗?”
方棠抿起唇,身体前倾,直直地看着陶允姜:
“我为之前对方未寒做出的事情道歉。”她认真地说。
这一举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陶允姜万万没想到,贵为一国至尊的方棠竟也有为自己的行为向他人道歉的一天。
“陛下不必如此,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陶允姜说。
“不,有必要。”方棠依旧坚持,“我已经拟好了补偿方案,此次来固原太过匆忙,等到回长明后便即刻开始着手。”
她的表情很是认真郑重,配合着身居高位带来的天家威严,带着某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陶允姜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
至少这方棠并不是之前那种令人生厌的皇帝,陶允姜心想。
方棠的视线再度扫过陶允姜和方未寒靠得很近的身体,眸光微动,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那允姜你继续休养身体,我就先走了。”
她站起身,抚平裙摆上的褶皱,慢慢地向外走去,身形有些落寞。
“我来送送陛下。”方未寒也站起身,朝着陶允姜压了下手,示意她不必跟上来。
两人推开房间门,站到庭院之中。
固原的早春是荒凉的,庭院之中只有刚刚抽条的凉州柳,纤细的绿在无边的黄中是那么不起眼。
“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方未寒问。
方棠不说话。
少女低着头向前走着,看着她的影子背在阳光下,比身旁的他矮了一截。
“老师,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方棠在凉州柳旁停下脚步,白皙的手掌抚过斑驳粗糙的柳树枝干。
“我不曾拔出过玄曜剑,长明之围不曾解开,老师也不曾原谅过我……我真的很害怕。”
凤眸微敛,瞳睫颤动,小女皇卸下骄傲与威严之后,却像是翅膀打湿了水的幼鸟。
眼前之树明明是柳树,可她总感觉像是海棠——在大火中枯死,燃烧殆尽的海棠。
“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方未寒问。
“因为发生的这一切都太过于不真实了。”方棠轻声说,“明明我一个月之前还在因老师拒绝回京而生气,二十天之前还在恐惧能否取得老师的原谅,十天之前还在下定决心与长明共存亡。”
“可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地被改写了。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似的。”
“老师,命运能被改变吗?”她抬头问。
“或许可以吧。”
方未寒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嗯,毕竟是老师将我从五百年前带回现在的呢。”方棠微微弯着眼睛,转过身,将小脑袋埋入他的胸前。
她依恋地蹭着他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
“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方棠轻声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向人道歉。无论是宫中的礼仪嬷嬷,还是我曾经的父皇,他们都没有告诉我。”
“我对老师说了许多次对不起,但却怎么说也说不够。”
方未寒摸摸她的脑袋:“不必说那么多对不起,你难道还不相信为师吗?”
他也是渐渐回过味来了,原来方棠还是在因为之前的那件事情而患得患失。
方未寒不由得在心中微微一叹。
“其实你很高兴对吧?”
云纾坐在细细的柳枝上,纤白的双腿一晃一晃的。
“一个原本自尊自傲的公主,却因为你的原因变得这么没有安全感。”
“那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圣器呢?”方未寒问。
云纾沉默片刻,板起脸从柳枝上俯瞰着他。
“……现在也高高在上。”
方未寒撇撇嘴,不再去看她,而是将方棠轻轻抱在怀中安抚着。
他能感觉到,刚才和陶允姜说过几句话之后,现在小女皇的情绪很不对劲。没有一点打完胜仗之后的喜悦,反倒是带上某些尤其沉重的东西。
“老师,我感觉心里好难受。”方棠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哽咽。
“我知道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我也知道一直纠结这些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瑛銮殿的窗棂琉璃特别漂亮,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去看,尤其是在下雨天。当天空中落下雨丝,落在琉璃的表面,留下几点水滴。我总是会挑选一個喜欢的水滴,并欢喜地期待它能最先落下……可是,每次我选的水滴都是最慢的那一个。”
“我最近做梦总是梦见这一幕,我总是在想,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我的一生也会像那个水滴一样。”
方棠抽了抽鼻子,声音中有着软弱的哭腔。
“老师,我有些相信命运了。”
方未寒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默默无言。
在方棠一无所有之时,她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振兴大周,如何将世家彻底摧毁。可当她真的拥有了改变世界的力量,她又反倒犹豫了起来。
自己是一个擅长赌博的人,但自己的学生却从来都不是一个赌徒,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想过以后的大周是什么样子吗?”方未寒突然问。
“百姓安乐、君臣同心、御敌门外、天下太平。”方棠揉揉眼睛,低声回答。
“嗯,这是你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方未寒道,“我希望伱明白一件事情:倒在追寻理想的路上,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方棠用力咬着唇瓣,缩在他的怀抱中。
“温折雪,她是我的姐姐,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十岁那年,我和她被卷入一场天山的暗谋中,她在我面前重伤濒死。虽说有可能只是一场假象,一场骗局,但我还是没有丝毫犹豫。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亡,我做不到。”
“在那一年,我舍弃了自己的命星。”他平静地说。
方未寒向她简略地讲述了那年在天山上发生的事情。
“不仅仅是和温折雪,我和她们每个人之间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允姜曾经在混乱的夜战中误伤过我,所以她才对保护我这件事情如此执着。我和令婉的事情你也知道,那七年的日子尤其漫长沉重,像是压在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所以我们才相约,一起拼命地向上爬,直到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
“小槿……她与我一同长大,一直把我当比她大哥更亲的哥哥看待。而一次拜火神教的暗杀行动中,我替她挡了一剑。你应该能明白她的偏执是从哪来了吧?”
方未寒的手指摸过她的发梢,少女身上海棠味道的香气染在指尖。
“老师告诉我这些事情,是想让我和她们好好相处吗?”方棠轻声问。
她垂下眸子,小声咕哝着:
“我本来也没打算对她们怎么样,毕竟她们都是老师的红颜知己……”
“你难道不是?”方未寒笑道。
小女皇的动作僵硬住了,一抹粉红瞬间从俏脸蔓延到脖颈。
“我……我当然不是。我是老师的学生!”
方未寒揪住她的耳朵:“学生就可以偷偷亲老师了?我允许了吗?”
“呜……”方棠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羞得不说话了。
“跟你说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敲打你。”
方未寒道。
“你觉得经历了什么事情的关系才最为稳定呢?”
“或许是……相互亏欠吗?”方棠想了想后说。
“对,亏欠。”方未寒说,“像是我欠令婉数不尽的钱和人情,欠小槿不知道的人命,欠允姜的数次倾力来援。”
“我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与我和她们之间的关系并无二致。”
方棠突然愣住了。
某种酸涩的情感在眸中涌动,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晶莹自眼角溢出。
“仔细想想,我们共同经历了多少事情?”方未寒笑着说。
瑛銮殿中的烛火通明,下城区的星光黯淡,大火里的海棠树,还有五百年后的重逢。
方棠凤眸微红,轻声说:“我欠老师好多东西……可是老师又欠我什么呢?”
少女抬起头,忽觉眼前晦暗,唇上覆盖一片惊人的灼热。
她嘤咛一声,双膝一软,娇躯无力地倒入他的臂弯。瞳底像是蒙了一层浅浅淡淡的薄雾,仿佛是唇齿间的水汽升腾。分不清楚是时间的流速变慢,亦或者是大脑的思维停滞,待到少女恍然回过神的时候,只看得老师在对她温和地笑。
“这便是我欠你的东西。”方未寒说。
方棠痴痴地看着他。她下意识地伸手触碰自己的脸颊,没有触碰到泪痕,入手满是一片滚烫。
老师……真的很懂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呢,他了解他的学生,胜过她了解她自己。
心底的患得患失荡然无存,眼前的世界似乎披上了明丽的滤镜。
方棠弯起眸子呢喃道:
“谢谢老师。我会努力……让老师欠我更多东西的。”
方未寒捏捏她的鼻子:“我等着那一天。”
师生两人温存片刻,他们相互依偎,共同看着凉州的柳条在风中飘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
“何事?”小女皇松开方未寒,整好衣襟,淡然问道。
“陛下,有一支军队进抵固原城下!”铁卫传令兵急声道。
一听这话,两人的神色猛地一变。
按照长垣铁卫目前的情况,他们已经不能再承担起一次大规模的作战任务了。如果这支军队是异族的援军的话,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是哪边的人?”
“是西域诸国的军队,大概在城北五里,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到达此处。”
西域诸国?
方棠的细眉紧紧蹙着。这些小国一直是大周朝廷的坚实后盾,但毕竟不是中原周人,对于大周朝廷的归属感没那么强。
他们在这个异族和大周拼得两败俱伤的关头前来固原,莫不是存了趁火打劫的心思?
现在撤离固原时间上定然来不及,不管怎么说,能不打还是尽量不打。先看看西域军队的目的再说。
数个不同的念头在脑海中略过,方棠很快便想明白了应对之策。她扭过头,却发现方未寒的表情有些奇怪。
“老师?”方棠疑惑地唤道。
“先上城墙看看……”方未寒沉吟片刻,笑道,“我有一种感觉,这次我们会遇到好事。”
“好事?”方棠没明白。
陶允姜听到动静,推门走出。双剑已经负在了背上。
“西域的军队打过来了?”
少女皱眉问道。
“暂时还没明确他们的来意,我打算静观其变。”方棠回答。
“嗯,我也去看看。”
三人一同来到固原仅剩的残破城墙上,等了没多大一会,便看到远处的天际线涌来一片乌云。
当看见他们的一瞬间,方未寒便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西域军队并未结成战斗方阵,而是采用的行军纵阵——他们不是为了进攻固原而来。
那也就是说……
果不其然,当城墙上的人能够看见这支军队中五花八门的旗帜之时,阵前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越众而出。
他解下防沙的兜帽,露出饱经沧桑的英俊容貌:
“臣,河东王方巡,参见陛下。”方巡拱手道,
西域军队在他的身后跪成一片,山呼万岁声不绝于耳。
城墙上的众人在短暂沉默后,也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声。
“是河东王!是援军!”
“我们有救了!”
“河东王免礼,诸位将士免礼!”方棠露出笑容,扬声道。
“臣等自西域赶来,行路匆匆,未备礼物。但好在半路上撞见了北漠异族的残兵败将。”
方巡哈哈大笑着丢出一物。
怒目圆睁,鲜血淋漓,正是在方未寒手中假死脱身的独孤部族长独孤踎的人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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