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流明归鞘,方未寒从瑛銮殿中走出,神情疲惫。
“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吗?”云纾问。
“我何尝不愿意对她多一些信任?可你也看见她是怎么回报我的了。”方未寒低声说。
“谢令婉从未有过任何试图架空她的念头,而方棠却在时刻不停地猜忌她。我说的话她根本就一点都没听进去。”
“这件事情怪我,是我在制定计划时没有考虑周全。”云纾叹了口气。
“怪我,我当时只教给了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却没想到……她真的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方未寒苦笑一声,不禁叹于命运的无常。
往日的教训之言,竟在现在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他走出东宫正殿外,没有发现任何的鸾台卫,却见到了几个意想不到的人。正是往日浣花楼的三位花魁行首,飞红,碧珑和落英。
见到方未寒走出大殿,碧珑和飞红对视一眼,同时看向站在最中央的落英。
三人之中,属落英与方未寒的关系最好,这种时候自然由她出面最为合适。
落英只得走出来,对着方未寒行礼道:
“广陵王殿下,可否为小女子耽误片刻?”
方未寒大概能够猜到她是为了说什么。
他虽然不想听,但过去和落英之间的交情深厚,自然也不好拒绝。
碧珑和飞红放轻脚步离开,为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落英姑娘,请说。”
“殿下,许久不见,您曾经说过要总是来看看落英的。”她并未提到正题,而是先颇为幽怨地抱怨了一句。
“最近比较忙……”方未寒略有些窘迫,只得如此解释。
记得当时从浣花楼下密道爬出的时候,还是落英帮自己隐瞒的行踪轨迹,当时答应她之后要多去浣花楼看望她,后来也没做到这件事。
“我现在就在东宫,殿下以后可以多来看看落英吗?我许久没有和殿下探讨过诗词歌赋了……”
方未寒沉默片刻后,说:“东宫……以后我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我正要跟殿下说这件事。”落英说。
“公主殿下并未主动捏造事实去构陷陈郡谢氏,而是陈郡谢氏的谢晗与谢苞两人的确劣迹斑斑。以前一直被上原王氏雪藏的孟瓯一纸奏折打到了殿下这里,请求她严惩此二人的违法之举。”
“殿下只是打算处罚这二人而已,并未打算真的对陈郡谢氏如何。可能……可能只是存了一些敲打陈郡谢氏的意思。”
方未寒:“……”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和公主殿下的谈话,我们姐妹三人方才听到了一些,还望殿下莫怪……”
“殿下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全貌,公主殿下也没有告诉您。我认为殿下应该知道它,所以才自作主张。”
“如果是敲打,这也太过了些。”方未寒说,“谢家在长明的全部财产,这已经远远超出敲打的界限。”
“啊……您说这个。”落英连忙解释道,“那都是金吾卫自作主张,曲解殿下意思的。她早就跟我们交代过,一会儿就把除了谢苞和谢晗所属之外的财产原封不动退还回去。”
金吾卫能够做出来这种事情并不奇怪,毕竟他们受上原王氏的影响颇为深重,高敬又是个打太极的家伙。
方未寒冷呵一声:“她不也默认了金吾卫的曲解?”
“这……可能确实……”落英对此也无话可说。
落英她本人夹在这件事情之中也很纠结。
平心而论,她并不认为广陵王殿下会背叛公主殿下,而谢大小姐和他又是夫妻一体,自然也不会对殿下如何。
但公主殿下显然不信这個呀。
如果她更加了解广陵王殿下一些,定然是不会做出来这般冲动的举动的。
念及此处,落英重新整理好思绪,说:
“我想说的是,公主殿下并不是想要真的对陈郡谢氏如何。她做出来的行为,可能是警戒和敲打意味更大一些。”
“请相信落英,殿下。虽然公主殿下她说得很绝情,但实际上她还是相当在乎您的!”
“您带兵去上郡期间,公主殿下整日茶饭不思,忧心忡忡的,甚至每日都会去北宫见一次圣上,就是为了得到您的确切消息。”
还有这种事情?方未寒不禁讶然。
这他倒是第一次知道。毕竟自己从上郡回来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方棠,而且见面后还闹得相当不愉快。
不过知道这件事情又如何呢?
“她是东宫之主,我是东宫卫率,若她不表现出对我的关照,还怎么维持她那苦心经营的公主形象?”方未寒说。
听着他这冰寒而不留情面的语气,落英也有些难过。
广陵王殿下明明那么正直而重情义的一个人,却被自家殿下气成这样,连一句好话都不愿意为她说。
落英暗暗腹诽了一句自家的公主殿下,还是决定继续劝说。
她实在不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此破裂。
落英咬咬牙,决定把方棠平日里最大的秘密也说出来:
“您有所不知,每次一提到和您有关的事情,公主殿下的情绪总会波动得格外厉害。”
“平日里她自信而冷静,果敢而决断力强,但一旦这件事情和您沾上关系,她总是会犹犹豫豫扭扭捏捏,简直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包括这次的事情,公主殿下也是犹豫良久,甚至还数次想要收回成命。”
“还有……她调令您带兵去荆州的原因,也根本不是什么意图阻止您干预金吾卫的动作,而是她害怕您知道这件事情会愤怒地跑来和她对峙。”
这话一出,方未寒不能再用冷言冷语回击了。
他沉默了良久,问:“落英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她连自己的内心活动都同你们讲了?”
落英的脸有些红:“都是我猜的……”
方未寒:“……”
“但是!但是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碧珑也这么认为!还有飞红!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
见到方未寒的表情有些奇怪,落英急忙开始解释。
“那次和您在上原王氏门口谈过话后,殿下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显然是哭过好久,甚至脸上还有两个巴掌印。”
显然方未寒不可能打她,那么脸上的巴掌印只能是她自己扇自己的了。
情况紧急,落英也顾不得上下级的关系,直接将方棠所有见不得人的小事情一口气全倒了出来。
听着落英的描述,方未寒皱了皱眉。
那次是他和方棠之间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把他气得够呛。但是……方棠会哭?还自己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
一股烦闷在胸中郁结,却又无处发泄。
“云纾,她有没有可能保留了部分前世关于我的记忆?”方未寒问。
“没有可能。”
云纾出现在他的身边,笃定地说。
“记忆的留存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因果,而你不是那个时代的人,自然不染因果。她和你之前本就毫无关系,又怎么会留下你的记忆?”
“那如果落英说的是真的,她这反应又是怎么回事?”方未寒问。
“我也不知道。”云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她喜欢你?”
方未寒:“……”
他对于云纾的猜测表示十分无语。
“要是真喜欢我,那你觉得她还能弄出来这种破事吗?”
“而且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她和我才见过几次,哪来的那么多一见钟情?”
“那你解释解释,她为什么扇自己?”云纾不服气地问。
“我哪知道。”
方未寒感到心烦意乱。
落英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已然生效,广陵王殿下已经不那么讨厌公主殿下了。
她决定最后说点什么。
“殿下,您可能不知道,公主殿下她……一直挺孤独的。”
方未寒的表情骤然一滞。
“公主殿下并非圣上所出,我们也从未听公主殿下提起过自己的家人。我不曾见过她与任何人亲近过,也不曾见到她与任何人袒露过真心。”
“虽然殿下她身为储君,自然当保持君王之相。但她……也只是个没我大的小姑娘啊”
“她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而只是一味地工作。如果再这么下去,我们几个都很担心她会不会自己先撑不下去。”
落英有些伤心地说。
这些天来,她对于方棠的各种表现都看在眼里。平心而论,这位公主殿下对待她们倒真的没话说。
原先因为她们亲近方未寒的事情曾经受到过冷落,但在碧珑的谏言过后,方棠很快便弥补了自己之前的过失,将东宫的重要事务悉数托付给她们。
但也正因如此,落英才会更加的不明白。为什么公主殿下能够信任她们,却始终不愿去信任广陵王殿下呢?
他们之间究竟是有什么化不开的仇恨,怎么总是见面没说几句便会闹得不欢而散?
方未寒被落英的话说得有些愧疚。
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以前一直被他忽略的事情。
他将方棠从五百年前的过去带回现在,却始终没有经过她的同意。
他……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利益做出的这件事情,而方棠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被他孤零零带回现在的小丫头。
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女,骤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来到遥远的未来,身边无一人相伴。曾经的仇人已然化作泥下白骨,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可能只有那个最初的理想:
她要成为皇帝,而后毁灭世家。
而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自己手中操纵的一具傀儡,是自己强行改变了她的人生。
方未寒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方才的愤怒似乎有些草率。
方棠恨极了世家,这是他知道的事情。
指望她这么一个极端厌恶世家的人去和婉婉代表的世家和平共处,可能也是他的一种奢望。
“我知道了。”
方未寒对着落英微微颔首,笑了笑。
多谢落英,让他认识到自己有欠考虑的地方。
“殿下要不回去和公主殿下说清楚?”落英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别了,我觉得我和她都需要一段冷静的时间。”方未寒说。
尽管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方未寒依旧不打算现在去找她说话。
很难讲清楚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对谁错。历史的纠缠,因果的存续,事情的对错或许也不再重要。
唯有时间,或许能冲淡这一切吧。
“落英姑娘,珍重。”
“殿下珍重!”
落英目睹着方未寒独自一人离去,心中的大石落地,不由得松了口气。
飞红和碧珑走过来。
“广陵王殿下怎么说?”飞红迫不及待地问。
“殿下的态度有所松动,至少不像之前那么生气了。”落英说。
“说实在的,我也认为公主殿下这次做得有些过火,谢大小姐那是谁啊……人家和广陵王殿下自小就认识,欺负她,那不是等同于直接触碰殿下的逆鳞吗?”飞红撇撇嘴。
碧珑打断了她的话:“行了,少说两句。好在最后不是最坏的结果。”
“和我去收拾残局,那些鸾台卫需要好好管教管教。”
“我去看看公主殿下。”落英说。
落英和两人在门口分开,而后小心地推开瑛銮殿的大门。
里边的光线有些昏暗,大白天的,瑛銮殿内却像是夜晚一般漆黑。
公主殿下怎么不开灯啊?
落英小声嘀咕一句,而后试图找到方棠的所在。
可等她真的找到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
方棠屈着双膝,缩在墙角,凤眸紧闭,胸口微微地起伏,呼吸很均匀。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发髻散落,裙摆皱缩而凌乱,显得尤为狼狈。
“殿下这是睡着了?”落英暗自心想。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少女身侧,确认了她真的是睡着了。
昏暝的灯光打在少女的侧脸上,肌肤惨白得近似透明,隐隐能够看到她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落英看得有些心疼。
殿下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次就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落英准备找个毯子过来给方棠盖上,以免她着凉。
可正待她拿着毯子回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方棠的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心底的好奇驱使落英凑过去,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甚是华丽的剑穗。
流苏如波,银白色的材质似是细细的月光。
“这剑穗……似乎在哪见过?”
落英越看那剑穗越觉得眼熟。
她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渐渐地,一段埋没已久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想起来了!
“谁让伱进来的?”少女虚弱而冷淡的声音自面前响起,吓了落英一跳。
“殿……殿下?”
“出去。”
方棠轻声说。
看着落英手中的毛毯,似是知晓她的善意,少女也并未动怒。
只是她没那么多精力回复她的好意了。
“哦……”
见她的态度似乎不似生气,落英的胆子稍稍恢复了些。
心底的好奇一刻不停地在折磨着她,落英忍来忍去,最后实在是没忍住。
她出声问:
“殿下,您为什么拿着广陵王殿下的剑穗呀?”
话音落下,大殿中一片寂静。
正当落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底懊悔准备道歉的时候,方棠却用近乎于颤抖的语气问:
“你说……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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