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咸明十五年冬,皇帝方遵改元太康,昭告天下。
太康元年,正月初十,方遵宣布带领北衙禁军,神昭龙武神武六卫东巡。中书令王暾,尚书令谢明任等朝堂半数以上的重臣随行。长明公主方棠监国,广陵王方未寒为东宫留守,二人协作,共同镇守长明。
今日,是大军开拔的日子。长明万人空巷,纷至沓来赶至东门送行。
长明东门五里外,旌旗蔽天,黄色的军阵如向日的雷光一般,涌动在阑干原野之上。
昨日刚下了雪,今日的长明分外寒冷,即使身着厚厚的棉衣,方遵还是感到一丝凉意。
他的修为并不高深,只有明武三转的境界,难以依靠血气抵抗这酷烈的严寒。
方遵坐在龙辇上,看着高台下整齐的大周禁军,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中翻动着旧日波涛。
周元帝方途共有九位皇子,他排行第四,在还未当上太子之前,总是被长明的百姓们尊称为四皇子殿下。
虽排行第四,但方家的继位并不以嫡长为序,而是凭龙气与皇血浓度为尊。九位皇子之中,尤以四皇子方遵和七皇子方越的皇血浓度最为突出。
方越乃元帝嫡出,生母张贵妃深得元帝钟爱,他是九个儿子中最得宠的那一位。世人皆以为方越将会是下一任的大周皇帝。
戈甲碰撞,旗帜飞扬在烈风中。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方越化作一抔黄土,而皇帝之位也注定不属于他。
世间自有日月所照,世人的目光与萤火何异?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方遵嗤笑一声。
在方越死后不久,宫中被他收买的太监告诉他,他的父皇,周元帝方途正计划杀他。
父皇要杀他,这是方遵早就知道的事情。自己杀了他那个最喜欢的儿子,他理应如此,更何况上原王氏也不想看到一个有能力的皇帝登基。
他不怪父皇,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为什么他们身为皇者,不能为民生谋取福祉,不能为天下增添寸土,不能免除将军的白发,抹去征夫的泪水,却只能听凭世家的心意,活得像一具傀儡?
这是大周,是武皇帝方乾义建立的国家,他受够了妥协与忍耐。方家妥协了整整千年,妥协了百代的帝皇,方遵觉得,自己终究要为家族,为国家做些什么。
瑞平十九年,他送走自己的父皇,登上皇位。
他亲手将匕首刺进方途的心脏,看着他的面色由回光返照的红转为死寂的灰。
方途枯瘦如白骨的手指紧紧地扼着他的喉咙,最后无力松开。
“我……不如你。”这是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方遵想起他的母亲为他轻声哼唱过的歌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那是一个春天,长明却下起了雪,落在宫内液池边的垂柳枝叶上,细柳亦为之白头。
元会殿外,期门将士沉默伫立。忠诚依旧,宛如千年肃然的长垣铁壁。
方遵捧着染血的遗诏走上应天坛,宣布加冕为帝国之主。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然过了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星移斗转,日月流形,从年轻变得衰老,他的鬓发染上杂白,不再墨黑,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
飞雪透过车窗,拂过他的脸侧,冰凉透骨。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龙辇面北,方遵看向遥远的天际线,透过峰峦无数,他的目光投向那燕云的不尽头。
北人善战,自古以来,帝国的威胁便在北方。无论是盘踞并州的上原王氏,或是塞外草原上的死敌异族。
他竭尽全力,以阴谋为刀,以冷血为刃,历经咒诅与谩骂,耗费自己的大半人生,也仅仅是促成今日这堪堪鼎立的局面。
人力终有竟,他已然很知足。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帝国的皇帝自嘲一笑,回忆化作湍流,照不进未来的光。
“陛下。”薛公公的声音恭敬响起。
方遵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城池。
他转身走进风雪。
太康元年,周帝方遵率禁军十二万东巡,文武百官随行。
……
……
长明,东宫。
“殿下,这是今日亟待处理的文书与奏折。”飞红带着几个侍女,将半人高的奏折整齐堆积在桌案的一角。
“放着吧,我一会儿看。”方棠头也不抬地回答。
飞红应了一声,带人退出正殿。空旷的空间内只余下笔锋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方遵走了,带走了朝中半数的高级官员,只留下基层官员维持朝廷的日常运转。而往日被中书尚书衙门否决的奏折,由于主官的缺位,现在全部送到了方棠手中。
她的工作量骤然增大了数倍。
方遵几乎授予了她一切皇帝的权力,毫不夸张地说,方棠现在就是帝国的第二个皇帝。
方棠心知,这是方遵有意为之,目的就是锻炼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她自然不会偷懒怠工,而是选择亲力亲为,全心全意地伏案工作,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兴奋的血液在胸腔中涌动,得偿所愿的权力滋味让她如饥似渴,根本感受不到疲累。
方棠将一封关于汉中栈道修缮问题的处理意见批复完毕,以漆封好后推到一旁,转而拿起下一封奏折。
少女展开信笺,眸光猛地一凝。
这是一封弹劾奏折,送自御史台,署名是殿中侍御史孟瓯。
孟瓯弹劾中书舍人谢晗与谒者仆射谢苞公然收受贿赂,侵占官家土地,卖官鬻爵,非法所得牵扯众多,合计竟有上百万两白银。
谢晗与谢苞都是陈郡谢氏中的实权派人物,他们是一对堂兄弟,其父亲与谢明任是堂兄弟,名义上属于谢令婉的族叔。
除此之外,方棠知道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这两人与谢令婉不合。
其实以谢令婉的手腕能力,代替庸碌无能的谢略与谢韬执掌陈郡谢氏本来是整个家族众望所归的事情。谢晗与谢苞在谢明任点名的时候,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反倒是给予了谢令婉不少的帮助。
他们的不合出在前些日子的一件事情上。
陈郡谢氏的官员大多官商两吃,谢晗和谢苞手中掌握的商业资源尤为众多,并且大多分布在凉州与冀州。
为了配合方未寒的行动,同时为大运河南段疏浚工作招揽人手,谢令婉以上谷榷场和西北商路的经营权为代价,从八姓世家手中换来了大周人口贸易的垄断权。
而谢晗与谢苞手中的生意盈利,大多都与这两处有关。谢令婉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直接伙同谢明任抽掉了他们的盈利大头,这让谢晗与谢苞极为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他们也不敢真的对于谢令婉怎么样。毕竟她手中掌握的力量已经一家独大,背后还有谢明任的默许支持,他们根本不可能撼动谢令婉的地位。
谢晗与谢苞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那么这封奏折……
方棠若有所思,看着署名一栏上的那个名字。
孟瓯,此人出身寒门,父母皆是农民佃户。奈何孟瓯此人极其用功,以孝廉与明经双科推举,被破格录入擎火书院之中。三年期满,他一路高升,得到石当流的赏识,被提拔为殿中侍御史,负责监察朝廷百官。
方棠前不久和朝堂中的寒门官员都接触过,对于孟瓯自然印象深刻。此人刚正不阿,直言善谏,因为刚硬的性格在朝中树敌颇多,还曾经破口大骂过世家的昏聩。众世家顾忌他身后的石当流,并未对他如何,只是命令中书台截扣他的所有奏折按下不发,就这么一直忍到了现在。
王伯光回上原的时候带走了一大批上原王氏的官员,这次方遵亲征又带走了一批,中书省的人手不足,竟然忘了这回事,这才让孟瓯的奏折摆到了她的桌面上。
看起来,此次弹劾应该和谢令婉没什么关系。
方棠拿着这封奏折,站起身走到窗边,沉吟良久。
她渐渐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方棠快步走回岸边,从已经批复完毕的折子堆中抽出几封明显折角的奏折。
第一封,是五兵尚书衙门的报告,讲述荆州长垣铁卫动身返回长垣的事情。
第二封,是荆州州府的报告,奏折上说明荆州匪患在长垣铁卫的打击下得到有效控制,但最近又有死灰复燃之象。
其余的都是弹劾奏折,弹劾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指向上原王氏或者曾经和上原王氏有过合作的世家官员。
“碧珑。”方棠说。
“属下在。”碧珑从屏风后快步走出,躬身一礼。
“帮我拟三封诏书,以东宫之名发出。”
“第一封诏书发给尚书府,命他们核查中书舍人谢晗,谒者仆射谢苞,还有这封奏折上的牵扯到的和上原王氏相关的全部官员是否有失职违法之举,同时令金吾卫总衙协助审理。”
“……”碧珑默默记下,而后继续等候。
“第二封发给殿中侍御史孟瓯,升任他为御史台侍御史,赐白银千两,绸缎百匹,以褒其功德。”
碧珑接过方棠递过来的奏折,再度小心记好。
见方棠久久未出声,碧珑有些疑惑。
不是还有一封?殿下怎么没声音了?
“第三封诏书……”方棠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陷入了什么举棋不定的焦灼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三封诏书发给广陵王方未寒,予他都督荆州诸军事职权,加荆南节度使。命他率领本部兵马即刻出征,平定荆州魔教余党叛乱。”
碧珑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殿下,东宫卫率不久前才从上郡回归,此刻再遣他们出征,是否不太妥当?”
“……”
方棠张了张嘴,声音化作冷硬:
“孤自有决断。”
“另外,第三封诏书发出时间务必要比前两封早一天。”
“是。”碧珑只得同意。
她有预感,这几封诏书一旦发出,殿下和广陵王殿下间目前的关系可能会走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但既然方棠已然有了决断,碧珑也不好多做阻拦。
她只希望,公主殿下已然想好了这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碧珑走后,方棠孤身一人站在窗边,清亮凤眸中涌现一丝迷茫。
做出这个决定,她在脑海中构思了不止一遍,只求确保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谢晗,谢苞二人会在她的压力下势力大减,甚至有可能会因此引咎辞职。明面上看,自己无疑是帮助谢令婉干掉了两个她潜在的威胁对象,是在帮她。
但方棠相信,谢令婉应该明白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她此次的行为大概率也会为她带去一些麻烦。
不过这也正是方棠想要看到的。
目前的朝堂之中,河朔派的势力大减,豫南派的势力得以抬头。为了维持稳定,方棠必须适当敲打豫南世家的力量,同时将众人的仇恨导向河朔世家。
此次借由上原王氏事件的余波,正巧能够将这两件事一同完成,达成一举两得的效果。
提拔孟瓯,更是这计划的重中之重。
但……方棠的心中仍有一抹绝对无法割舍的痛处。
方未寒,她的那个所谓九弟。
他和谢令婉的关系,绝对无法容忍这件事情的发生。他定然会要求觐见,劝说自己收回成命。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方棠不想同他争辩。
一想到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有可能出现的表情,方棠的心神便是一颤。
她必须先将方未寒调走,就算不能完全将他瞒在鼓里,也要让他的消息滞后,同时不要让他有机会来东宫。
正巧,在长垣铁卫撤军后荆州出现的匪患就是一个巧妙的契机。
方棠计划好了一切,但她还是觉得有些隐隐的惶恐与不安。
就好像……有什么大错即将铸成一般。
少女从衣襟中拿出那枚剑穗,流苏上的璎珞在阳光下闪着剔透。
神秘的剑穗是她和过去的唯一联系,而她却想不起任何有关它的记忆。
她只知道,它对她很重要,甚至超过生命。
“无论如何,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她轻声说。
她用力握紧了那枚剑穗,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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