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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倒稀奇。”
学官抬头一瞥,唾指翻过一页英雄榜,比照再三,浑没见过这副架势,只好道:“三位请报家门。”
一名文儒、一名和尚、一名道士,儒释道三人同持一枚不知何处抢来的神君令,齐刷刷的挺立在闸关前。
文儒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道:“寇准文章宇宙喧,名乃身外之物,在下宇文大士。”
学官闷头记名:“大士怎么称呼?”
徐覆罗竖掌捣乱,虚声道:“宇文虚中。”学官依言写下,和尚开口道:“四海清如镜,洒家大狐狸。”
学官颔首嗯道:“狸郎尊号大名?”
谢皎送气道:“李逵。”
小辈顽皮,三人不以为意。最后的道士面净如玉,神清气健,三四十许的模样,眉发漆白交杂。他说话中气十足:“我见世人忙,个个忙如火。十年踪迹走红尘,道爷姓神名仙,没听过不打紧,百家姓上有,道君皇帝钦点的神仙。”
和尚傲气道:“岂有此理,释迦无量寿,道君皇帝只钦点道士做神仙,他当普天下的十万伽蓝是摆设么!”
文儒两臂一拦,“又吵,有什么好吵的?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各掌半边天,人家是一张供案吃香火的老交情,下界凡人没那条命飞升上天,整日价就会门派林立还吵闹不休!”
“万事不理装中庸,你少来夹缠!”道士嚷道,“叔梁纥七老八十,儿子区区两岁,他就去见周文王啦!孔丘要是爹没早死,还会笃信君父礼数?祖龙缺仙丹,就以为长生不死必属极乐,赶逢贫道八月十五拜会蟾宫娘娘,定要教她再唱一回碧海青天夜夜心!”
文儒捋袖子,试图讲理:“不懂装懂,妄称玄之又玄,显然,是你万事不理!”
和尚胡搅蛮缠道:“传不得,传不得,心分形相,吃我当头一棒!”
三人一言不合,为儒释道三教究竟谁更厉害动起了手。卒子环围在旁,正要将人扔下湖水,文儒抽空一巴掌扇飞了魁梧的花臂汉子,变色惊叫:“坏了,我真是有辱斯文!”
徐覆罗发急:“坏了坏了,你我姓名都不响亮,装江湖人也不像啊!”
“无妨,”谢皎自诩,“我早给帮派想好大名,你听好,足足气冲斗牛。”
他们袖手旁观,绕过闹得鸡飞狗跳的三怪,走向闸官面前。
谢皎清了清嗓子,亮出神君令,高声道:“回笼教教主谢皎,大护法徐覆罗,特来参会。”
学官长嗯一声,“籠”字难写,涂个黑疙瘩。
谢皎热心道:“你不会?我教你啊,立月与勾三片鳞,再顶一只竹帽子!”
“桃李满乡,要你教?”学官啐一口,拿笔尾巴指人,很不屑道,“就俩?”
谢皎哼道:“瞧不起谁?帮派草创,买这一副神君令,穷得两袖清风,荷袋比脸皮还干净!”
徐覆罗帮腔:“敝教教主,十万钱听个响那是响亮得不像话,两人来看热闹,不行吗!”
学官终于望他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有你好热闹看。”
闸关蒙混过了,方才儒释道三人早就打得不见踪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卒子懵道:“我是拦住还是没拦住?”学官道:“无妨,令牌不假,越热闹越好。”
正说话间,一条大船上走下十三名爽气的男男女女,他们有说有笑,卒子忙道:“江淮十三帮大驾!”
学官一时齐迎上前,拱手道:“恭迎十三太保!”
火蛾扑灯笼,湖风天高,谢皎和徐覆罗顺风而走,转过青峰小桥,她道:“宇文虚中是谁?”
他摆摆手道:“资政殿修书的,我爹要我拜他为师,我死活不干。方才提了‘宇文’,我一时就想到了他。”
谢皎嗯道:“如今时兴的学士,我倒是一个都认不得了。”
徐覆罗道:“李逵是谁?”
她摆摆手道:“山里耍斧的,我义父要我拜他为师,我死活不干。方才提了李郎,我一时就想到了他。”
徐覆罗哦道:“那还是我爹待我好啊。”
谢皎嘻嘻一笑,眼里狡黠道:“你是没见过我义父,他身边兄弟成群,卖起来个顶个的不含糊。我被他捞出大牢,转手就要送给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做妾,亏我大闹一场才侥幸逃生。”
徐覆罗哑了,见她十七岁的身量将将到自己胸口。他想破头皮,更想不出早几年的谢皎如何自谋生路。
她兀自嫌道:“这记名的乡野学官怎么是个棒槌,睁眼不识字,白吃束脩。‘龍’字不会写,也敢做开蒙师父?”
灯火济济,他一蹦三尺高,催道:“别想了,吃饭吃饭!”
……
……
徐覆罗对吃无比精明,只消一炷香的工夫,他便乐颠颠地跑回谢皎身边,邀功道:“交趾米线便宜,一碗米线,是葱花,搁得十分阔绰,够咱们吃个七天。”
晚烟轻扫,二人寻香即至。徐覆罗先叫了两大碗汤饼,桌前坐定,他倒水濯筷,小铺子外黄花满槛。
谢皎鼻尖一嗅,起了身,离席片刻。她再回来时,手持两串太湖烧白虾。
虾将军一身黄金甲,色泽诱人。徐覆罗左右捋袖,接过烧虾串,鲸口一张,就开始大快朵颐。
谢皎坐定抽箸,低头一瞧,又好气又好笑。两碗米线,一碗白,一碗绿油油。她左顾右看,才知自己面前这碗葱花之多,当属两碗的份量。
徐覆罗囫囵嚼虾,斜眼乜着葱花,嘟哝道:“干净鬼,矫情鬼,我做鬼也没你事多……拿勺撇的,不脏!”
“你又藏姜了?”
“我忘了,”他一擂脑门,十分懊悔,“你不早说!”
她拨开滚滚葱花,碗内埋了鱼片和蟹腿。
徐覆罗抱碗大吞,谢皎见他碗中只有绿豆芽和油豆腐,心下了然,又挟回去三五片鱼肉。徐覆罗嘿嘿一笑:“我可不嫌你脏。”
“我嫌。”谢皎哼道。
他气翻白眼,桌前热气蒸腾,两人无言各食米线。
……
……
“他啊,没我意料中那么喜欢我。”
“你找过那个百衲衣的老乞丐看手相么,命里桃花几时有?”
“‘天上落下来的沈公子’,哈哈,这馅饼能砸你头上?”
“离盐帮远些,这回大会,官府也安插了人手。”
风收万籁,早先登岛的商贩们快手快脚,收拾出了整洁的茶楼和酒棚。
西洞庭山光水色,自不缺世居于此的渔老茶农。岛上分为三乡,西有长寿乡,南有洞庭乡,东来船只悉数在姑苏乡靠岸。三乡宾客如云,与陆地上的丰饶州镇别无二致。
徐覆罗吃空面前的碗,没尝出滋味。他瞄向谢皎慢条斯理的吃相,百抓挠心,只能干噙竹箸。
“别叼筷子,”她勒令道,“你决不想尝筷子穿喉的滋味,这时背后给人猛拍一掌,大罗金仙也难救你小命。”
他坐直身子,扭头往背后一扫,天光崖色端好,三教九流往来如川。
徐覆罗吐掉竹筷子,竖耳听一会,眼巴巴道:“百丈宗那绿衣裳的汉子,可带人去洞庭乡歇脚啦。”
谢皎举箸,轻吹一口气,“不奇怪,定有别庄在此,座上宾怎么会跟鱼虾同住?”
徐覆罗不欢喜了,“那……那姑苏好听,我偏要在姑苏乡住。你看这四周张灯结彩,到处都比洞庭乡敞亮。长寿乡更别提,没个一灯半盏,只有黑黢黢的小土丘!”
“缥缈峰,”她吸食米线,“过几日八月十五,是邀月仙都。轻功不好,你挤也挤不上。”
他挪坐过去,左右一瞥,垂头趴住胳膊,奇道:“赵别盈近在眼前,你怎么无动于衷?”
谢皎举碗喝汤,肺腑大暖。她抽了抽鼻子,活鲜鲜道:“我为杀他来,要见血,养威蓄锐。”
徐覆罗失笑道:“抢个生意,你还真当自个儿是杀手了,赵县丞不会傻到真名参会吧?”
他四顾乱瞟,闹市之中灯火朦胧,一名白净的和尚正望向这里。目光交接,定海合掌行个佛礼,徐覆罗悻悻转过身,自言自语:“大海捞针,我可猜不出谁是龙蛇。”
汤净碗空,谢皎吃得舒服,放下碗筷长叹一口气。
“来都来了,方圆几里一座岛,捉人还不是探囊取物?我有一招妙计,定能逼他现身。不过,先容我好歇一觉。”
她笑道:“睡足精神,越热闹才越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