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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四,二百五十五——”
“正”字塞目溢笔,火场余烬惨烈,衙役睹之恻然,舔了舔兔毫笔尖,收罗几圈下来,用尽一本生死簿,不由扭眉苦叹。
“张大郎!这怎么算,一个还是半个?”
小卒踢开一枚黑裂石蝉,衙役闻声抬眼,骨碌碌滚来一只乌球,撒骨成屑,显见是孩子身量。
张衙役重重一捺,喷息道:“二百五十六,黄泉路上别回头!”
“——四百人命,闹出整整四百条人命!”
天将破晓,开封府灯火通明,权开封尹性情宽厚仁慈,此刻掼碎一枚惊堂木,右手尚且抖索不已。晏洵垂首以待,得见木碎,嘶声道:“下官难辞其咎,愿减俸阶,自请外迁出京。”
权开封尹顾碍三大王与他的交情,一时头大如斗,喝道:“你也糊涂,什么都要赶个正巧。这原本只算皇城司的过错,区区判官,不自量力,非要瞎掺一脚!”
晏洵不为所动,道:“若非下官不自量力,眼下便是四百也不止了。”
老尹怒道:“还敢狡辩!”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此乃忠君之事,”晏洵缓缓抬头,两眼血丝同他对视,“下官不敢狡辩,他们敬我一句判官。”
权开封尹恨得牙根直痒,他原本卧榻酣眠,五更不到被人拍破了门,险些惊断气,按此年岁只待乞骸骨,如今晚节有虞,恨不能生撕这头活驴,良久摆手叹道:“皇城司那帮爪牙势必挟私生怨,外迁出京反倒安,老夫势单力薄,我是再管不了你的前程啦,写道告罪书,求个从轻发落吧。”
后生可畏,不如避而远之。
老尹拂袖而去,晏洵彻夜奔波不休,一恍神几欲力尽,撑持桌案不倒,荡出右手腕绑系的桃木葫芦,适才记起心头一角之缺。他唇齿焦干,颈侧黑烟未净,越急越说不出话,哑哑几句,尽作鸹声,只好吐回心底,诸般繁难迎头而上,踉跄抬脚往天底下行走。
府役筋疲力竭,使帽扇风,三两个箕坐阶下,见他要走,起身戴帽正衣,晏洵示意不必跟随,做个抬碗手势,嘱咐道:“前街,绿豆水。”走出三两步,回头问道,“钱二哥还好?”
“判官放心,钱大郎今早来报平安,二哥双腿保住了,他婆娘哭成个泪人,吓得要死要活。”
“小大夫如何,是死是活?”
“这……小的不知,伤成那副模样,神鬼不认,想救活也不容易。”
晏洵沉沉点头,应道:“救一个是一个。”
及出开封府,恰教小黄门逮个正着,其人锦衣绣履,牵一匹马驹,配一张郓王府腰牌,笑盈盈揖道:“奴婢奉候晏判官多时了,今日巳正,金明池有一场小打,难得势均力敌,精彩自不消说。三大王总念当初同年之谊,择日不如撞日,便请戊戌科三甲,一道城外小聚。听说陆司使请不动晏判官,奴婢斗胆替主分忧。事不宜迟,阁下自当梳洗正冠,奴婢早备新衣,定好了香水揩背,咱们快走吧。”
晏洵听罢这一席话,头昏脑胀,掩口直咳嗽,喉管透彻一清之后,诚恳揖道:“不敢劳烦中贵人,下官要务在身,十万火急——”
黄门打断他道:“莫非是要面见官家?”晏洵道:“哪里,是——”黄门哧笑道:“既非官家要务,三大王便是十万火急。晏判官但受我主青眼相待,当知好风凭借力,不然,莫说四百人命,就算折半,稍加言语,足以尽覆前名,让你下半辈子再难翻身。”
晏洵先怔后怒,斥道:“四百人命,竟不比马球重要?”
黄门道:“死人又救不回来,何必坏了三大王兴致。”稍一挥手,黑斗笠振翅而落,说是振翅,实则轻功了得。郓王府察子神出鬼没,身形极快,与皇城司同出一脉,腰牌映照晨光,比刀更利,如视日之盲。
“请。”
晏洵再执拗,无非孤身一人。二十当头,仰见旭日初升,东京城熙熙攘攘,似从无昨夜雨大火大之忧,陷地数尺亦有金帛填埋,不禁茫茫自问,东京铁则,孰为困兽,孰又为樊笼?
……
……
汴河水清,辰牌时分,河中金泉流淌。两岸铺子叫卖朝食,绿豆水三钱一碗,劳汉闲人各自牛饮鸟啄。十数名和尚提篓托钵,各着百衲衣,远远一队,垂首自西街走来。
食客放碗,因问:“师父自何处法场来,要行什么善事?”
观音院首座雷音法师顿足,唱句佛号,倦声道:“贫僧自无间法场来,超度亡魂,正要回往净土去。”好事者见他绑腿燎乌,芒鞋泥泞,端的不体面,嗤之以鼻道:“东京仙源宝地,自有龙气护守,一群秃驴饱食香火,还不如神霄宫有能耐!人前慈悲为怀,山门之后,不定藏着什么腌臜买卖。”
诸僧昨夜在闭城前赶出万胜门,一路暴雷震耳欲聋,及至郊野陋棚,入眼遍地尸骨。白电如目,醒时极短,空芒大雨鼓起冷雾,佛徒误入蜃乡,晦冥之间不分僧俗,只有生死之别。天清地明之后,皇城司骤围此地,连开封府残兵也一概轰走,相国寺众,适才奄然飘荡回城。
无智急道:“你说哪门子浑话!”他又累又饿,怎甘受此委屈,雷音斥道:“退下。”无智不忿道:“师父!”雷音跨出队首,让至道旁,示意众僧先行回寺。无智不走,好事者道:“哟哟哟,小秃驴,还敢犟嘴。”雷音因道:“老秃驴有事请教。”
那人挑眉以待,雷音问道:“阁下胃在何处?”
“胃在我肚。”
“是极,阁下肠在何处?”
“肠也在我肚。”
“胃里酒肉,肠里粪土,咫尺之隔,尽在大腹。以此看来,阁下是净是污?这一桌汤饼酒肉,吃入口中,终会化为粪土,又作何能耐讲?”
好事者无言以辩,啪一声拍桌,急眼道:“你说哪门子浑话!”
一店大笑,黑脸汉子戏谑道:“人活这辈子,谁能不沾一点腥?我贩上百车粮食,还没见过不从粪土里长出的稻苗。”游僧拊掌称妙,嘎嘎发噱,道:“丛林毓秀,不致埋没无闻,我大可安心远游。”无智望去,那桌一僧一道一文士,三人齐眉笑眼,面前荤素不忌,菜例颇丰,哪有半点修行架势。
雷音颔首道:“万法本闲而人自闹,微末伎俩,叫禅师见笑。哪日贫僧清闲,不说西来意,定和他穷到底。”
师徒自出街去,无智原本稍作雀跃,追上师父,始知雷音面色肃然。
首座本该在三日后出关,以毕三载面壁苦修,不想遭逢此变,致使前缘尽弃,甚或丢落首座之席。无智脚步渐重,思乱如麻,一时羡慕起跛足的小师弟来,明明是他亲传方丈之义,他却不必亲眼目睹城外惨相。
“为师回寺,自向方丈禀明此行事状,你去合剂局走一趟,刘大夫若不在,就去孙殿丞药铺找他。他救你有恩,这份因果自当由你偿还。”
无智讪讪,不愿承认自己踏空落坑,当场昏翻,拖了众人后腿。他应声离开,胸腔鼓噪,索性沿街奔跑,忽然想道,肠胃这么晃荡,岂不是挨得更近了?又慢下脚来,喉舌隐隐发干,问罢合剂局,转脚赴往孙殿丞药铺。
铺面地偏,门楹干净整洁,有种水洗发旧的体面。无智正待叩门,赫见右手指掌糟污,急忙局促收回,叹道:“灰头土面,一身泥汤,叫我如何洗。”
吱呀一声,木门从内打开,刘医官奇道:“哟,小师父,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