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判官也认识谢皎?”
贾真言醍醐灌顶,终于找到救星,立刻举掌自白道:“谢察子常来馆里抓药,小的与她略有几面之谊!若查叶霜海,一并传鞫谢皎决不会有错!”
“何以见得?”
“死生之际挂念的名字,必与旁人有所不同。如果他二人当真勾结,只抓一个岂非纵虎归山?何况谢皎女流之辈,抓也容易,难说不是同犯!”
晏洵怒道:“贾真言!你莫非以为自己现下脱了罪?!”
贾真言急于撇清罪责,一时哑口结舌。
“此案甚重,明日定会惊动诸司,彻查大白天下。尚未定罪,何来鞫讯一说?你与她既有几面之谊,难道不知疑犯但入大理寺狱,免不了要受夹棍桚指之刑?”
钱可够花,饭可够吃,夜来能否安眠,生了什么病,遇到这样人。
吕双娘服罢解毒丸,攀听在旁,忽道:“她是好人,你干么提她。”小儿出口无邪,晏洵冷睃贾真言,后者一把搡倒吕双娘,欲哭无泪道:“难道我是坏心眼!”
假哥哥到底不比真哥哥,她抹眼啜泣道:“我疼,我害怕,把我哥还来。”
晏洵弯腰搀她,余光一闪,陡然伸掌接住迸落的火星,紧紧攥灭在手心,下三寸便是透亮油洼。脑中嗡地滂沱,想起甜水巷大火,舒掌鼓出一枚刺痛小泡。
风向变了。
不对,不对!他霍然起身四顾,风里有焦味!
“剁了,醢了!妈巴羔子的一群贼囚,都他娘站住别跑!”
吴德昌挥掷火把嘶吼,情势丕变,棚地脚步乱沓奔注。坑中毒人服药亦死,流民终于谁也信不过,结臂成锁,悍厉难当,一波波直往外撞,被践踏者惨叫哭号。开封府皇城司不分你我,顷刻间尽被怒潮狂海冲得稀巴零落。
“双双!”
这叫声极短,极尖,极怖惧,偏能越野直达耳中。
“哥!”
兄妹心灵相通,吕双娘捷足脱走,没身人潮再不见踪影。
在这短锐的一瞬间,晏洵循声,缓缓扭头望向潮水大去方向,越过黑压压地狱变相,茫然四顾失途,窒息之际,一颗心脏乍然死而复生,晏洵睚眦将裂。
“皎皎!”
这叫声极短,极厉,极怖惧,未能直达耳中。
河汉之隔。
毒火呼啸坠落,以人为薪,麻油泼燃旷野。劫粮之事雀跃刀尖,后生们穿石越溪,原本掩不住欢喜,经行巨林之后,赫见冲天红光,又烈又旺,烧得覆地翻天。
“双双!”
香药脆梅星散,吕不害摧肝裂胆,一脚摔下原野,头也不回扎进火刑。饥民骨子里有燕赵祖宗血性,发疯一般杀向流民棚,愤怒至极,十指紧抄钁头笸箩,朝手握火锏的公差人狠狠砸下。兵铁横飞,共赴炼狱,肉身为垒抓土为刀,不惮同根相残。
“这是什么世道,做爹的给儿子送葬!”
“要死一起死,跟他们拼了!”
“死也拉个人垫背!”
“娘,老娘啊!”
麦谷无人问津,百家袋豁口大张,风卷火延,毛粮须臾化作黑烟。胖小子涕泣兜衣捧抢,恨不能割肚存藏做个饱死鬼,蟊贼当场逃之夭夭。
“你本是调虎离山的诱饵!”
瘦关公涣然彻悟,饱使枯力将怀中百家袋掼到谢皎面前,金雨迸溅淋漓,贴颊而下,划得她眼角生疼。
……
……
“先引走少壮后生,接着烧杀妇孺老幼,谁也没漏算,到头来一网打尽,尔等终究是一丘之貉。”
老眼浊目将她从头剐到脚,瘦关公叹道:“早闻京城水深,不想你竟歹毒至此……竖子现身蹊跷,分明不像会平白襄助穷叫花子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夫早该料到,老夫早该料到!”
谢皎一言不发,眼角渗出细微血丝,闻声低头,茫然打量自己的好手好脚,登时金针刺脑大悟:今夜所着虽不免溅血,却是一身好履好衣!
“大功告成,眼见饿狗朝刀坑里跳,你干么假惺惺的不笑?”
她心道,错啦,错啦。可要挑明哪里错了,却如身堕五里雾中实在说不明白。
“原来是个蒙在鼓里的骗子……哈,哈哈,是我葬送父老性命!”瘦关公抽搐流唾,也不神武,也不赳赳,忽抡瘦拳咬长髯滚下龙首丘,去救他南逃半路结识的老来伴。
临崖挤人,恶语伤人。冤深潮海,嚼齿吞龈。因果无药可医。
哧——
谢皎呼吸滞重,鼻翼翕动,吐纳煎熬如年。
呼哧——
她孤立龙首丘,四肢灌铅,丹田涌火灼腭。
子死父葬,爷娘烹汤,毕生都作一把火飘送。予之一而夺之十,这天下间的事,怎么就非和自己想得不一样?
“嗤!”
“皎皎!”
两声并耳,谢皎痛仆跪地,鲜血喷吐一丈远,而她背后刀疤眼横锏未收,狮鼻翕张,咬紧腮帮大快道:“连老天爷都不帮你!”
膝骨受创,左肩至右腰一道长痕贯躯,谢皎因痛崩醒,猛扯断佩刀系扣,撑伥鬼不倒,蛊脉泼剌大涨。她咯出满嘴血沫子,冲开哑口道:“贼老天……向来……咳!不帮我……”
“是我杀你,是我杀你,天罡地煞杀你!”
刀疤眼杀过女匪,却不曾斗过此等女夜叉,一番遭遇吃瘪,早已断定谢皎非池中物,与自己招徕的半路贼决不类同,故而两眼贲突,举三尺锏垂对她鼻尖,兴奋不能自抑,激起了好胜斗勇的杀心。
“东京城空好看,一只花木瓜,没甚可留地方。我斩下你的首级装进石灰函,千里赶赴淮东,赤膊投上梁山泊,老子也能做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好汉?”
谢皎忽笑,笑造化弄人,三两下拭去嘴角淋漓,咧出一张血盆大口。
“你知不知道,我在淮东做什么营生?”
他伺伏许久,这一击用尽蛮力,剖心裂肺,纵是背甲也能断破,决不可能有再站起来的机会,何况她肉骨凡胎。谢皎缓慢直起腰,颤跛走近,刀疤眼倒抽一口冷气,退了半步,叫道:“你是人是鬼!”
“吃过人么?”
这话问得莫名,贼头子京畿为寇多年,丰歉不论,便再猖狂,也不曾食人啖骨。忖度之际,攻守之势易换,他却没能如言乍胆,一鼓作气斩下谢皎首级。
“没吃过人,也敢提梁山?”
谢皎疾步渐驰,踏碎一地红翳,背后暴火烈风,穷尽地狱变相,伥鬼疯鸣斜挑而上。砉的一声,恶汉右臂削飞,孤光冷冷,十数刀穷追猛斩瀑下,灼一头一脸血斑而白目不移!
我昔在淮东,亦是亡命之徒。
她嘴微张,血泼腮角入口,甜如甘露浆。
……
……
相国寺,菩提院禅房。
大慈方丈倏忽睁眼,饮光本在一旁换茶,三文钱手串藏在胸口,闻呗声止,回头险掉出前襟。他往左心掖了掖,见掌门住持修行乍乱,上前关切问道:“师父哪里有恙?”
“老衲无碍,你出去瞧瞧。”
饮光出门四顾,蓦然惊呼道:“啊,师父!西北方怎么烧破天了!”
何止烧破,红光大盛,天都要漏了!
“龙之六位,各以时成,死生始终乃天道终始。龙不可思议,佛不可思议,众生身不可思议,乃至世界不可思议。飞天夜叉,海底龙蛇,四生九有,八难三途。护持正法,不惜躯命。天命天命,天所赋何命?”
雷光乍现,禅房一壁白霜,一百零八颗念珠急拨如雨,大慈方丈喝道:“去!”
锁链崩断,噼啪迸射满地佛眼菩提,他缓缓吐息道:“吩咐众比丘,加诵往生咒。另请观音院众僧箪药壶浆,出城,救人。”
“师父,皇司守城,不好应对,诸位师兄来得及赶回万胜门么?”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过去佛不可不燃灯照世。”
饮光面色一凝,应声而退,跛行返至观音院外,精舍木鱼琅琅,宝冠金刚立身作愤怒相,风雨前夕,诸僧燃灯念呗。他顿足未入,自嘀咕道:“慈能与乐,悲能拔苦。西北方究竟怎么了,竟能够让大慈师父两条眉棱重逾千斤……莫非是六龙出世?”
佛弟子直目不瞬,千尺高空外,那赤光蒸腾滚沸像个龙形,刚拙古朴,却只有一足,即使飞上天也飞不稳当,须从他龙扶携,才能共克倾危之难,自脱罔两泥身。
与此同时,玉清神霄宫,太极八卦观星台上,冲和子昂首望龙,踏九二乾卦,一袭道袍猎猎。天门大开,照见八荒惨白,五雷符随风卷挟飞向赤穹,道童掩面不能近前。
“时乘六龙以御天,介然,你在天有灵,可看到这第一条龙了么?”
他喃喃。
……
……
“晏判官别去,你这条命远胜他们珍贵,怎能自己找死,竟往阎罗王那跑!”
浓烟翻腾,老苍头怒斥晏洵执拗,强使一双铁臂把他锢出刑场。天地洪炉以造化为工,晏洵眼睁睁离龙首丘越来越远,刀山火海,不知谢皎生死,痛道:“谁又天生命贱?”
身为判官,他无法迟疑,振臂一呼,反足奔赴火海。
“开封府,随我救人!”
谢皎逆流而上,拖着苫布罩往火心去,须眉燎黑不觉,遭逢火人便上下扑打,直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才复续深入,步踏无生,疯癫无两,神鬼概不能拦。
“小麻子,咳!小麻子——”
她一边奔走,一边暗想,如果当年也有这么一个人不顾性命来救自己,如今一切会否稍作不同。这空想虽无裨益,到底叫她有梦消磨,甚至从巨大落差中尝出一点割舌之甜。又咳几声,剜喉之痛,原是逆血上涌。
其时不及多想,已见了焦黑斗篷,缩成圆石大小,像一只裸露在外的胞宫,拢成一堆哑火在烧。几丈外玉蝉裂坏,胞胎头朝玉蝉。若依十岁之龄,走完这短短几丈路,只需区区七步。
豆在火中泣。
谢皎轻轻啊了声,继续往前试探,喊道:“你们兄妹躲去哪里了!”
空空荡荡。
“我带新麦来啦,磨成面蒸馒头,大馒头!白请你们吃!”
再无活人。
焦烟呛嗓,谢皎呕咳不已,拖破烂苫衣,大一声小一声地胡喊,一会儿二哥,一会儿麻子,失魂落魄,不知在乱讲些什么。她穿行小半里,兜兜转转竟又回到龙首丘,断肢残体劈啪炸燃。似比遁居江湖之远,最后仍要回到东京釜瓮之中,根在此命在此,没什么差别了。
谢皎爬上去坐定,伥鬼刀怒掷丘头,荒腔走板哼起浙东小调。筋脉窸窣作响,烧伤割伤之处血肉翻滚,一忽儿平整如玉,即死即生,即伤即愈,阎王不留鬼神难收,徒着人身画皮。
皮肉复好,痛却一分不少,她忽然泪如泉涌,怎么样也止不住,兀自念叨:“我带足粮食来,饿极不用逼迫自己吃人,一样能活下去……”
饥寒交迫时,往往离死很近,也离死很远。一个人如果长久无饭可吃,必定会想方设法寻隙求生,横竖都是死,倒不如铤而走险脱出教化来得自在。
她以是活。
儒教延火千年,悉知忠孝人伦以为庇身之所,固不能尽庇。何以狠心弃绝是非之庇,无异于禽兽之后,仍然溺毙于苦海无垠之中?
众以是死。
“做什么人呢,五谷稼穑这样苦,还不如做个死人一了百了。落难凤凰不如鸡,谢皎啊谢皎,你一个泥菩萨,自顾不暇,干么去管别人死活……”
娲皇之祸,一样泥胎,始知士大夫之女与蓬根小民本无不同。
“哈。”
一声长叹,谢皎失力仰倒,汩汩冒泪,空茫闭上两眼,太阳穴青筋鼓跳。她还被埋在政和三年除夕夜的大雪之下,大雪沉坠积陨,像是能埋葬她所有的狼狈,只要压碎这一身铜皮铁骨。
叮咚,叮咚。
皎皎你听,甜水巷的风铎接你来了。
“委屈么,不甘么?你总不长记性,一次惨过一次。”
绣履缀铃叮咚晃荡,由远及近覆过烈火劈剥的声响,脆如山中清泉。谢皎下意识舔平皴裂的嘴唇,心道,我快要烧起来了,烧成一把灰,就这样飞去蓬山,不受天鬼人三堂会审。
“信你时你是英雄,不信你了,转眼沦为罪魁祸首。费尽谋算,自蹈死地,难道就为这么一帮苦命白丁?”那人顿足冷哂,“真是可笑,除我之外,天下间分明找不出第二个人听你辩解!”
她戴一张黄金四目面具,素手掬过黄泉水,拂开谢皎额前乱发,后者一哆嗦,却被她钳住下颌,同时闭锁眼关,四肢百骸中冷气蛇游蔓布。面具人打量谢皎这副尊容,自顾自道:“苦海泅渡者不知凡几,若想上岸,只有自救求活。你虽命犯七杀,但三尸未除,终究帮不了任何人,也不是什么救世主。”
天道不近人情,但绝不会阴邪至此。谢皎本已心灰意怠,此刻忽觉上当,非要生出逆骨与她作对,挣扎低吼道:“……不对,不对!你不是天道,就算是天道,一介变诈禽兽,它凭什么定夺我的命数死活!”
玉梅雪柳玲珑作响,那鬼影听到天大的笑话,脆生生直笑,黄金四目化入脸中,当场长出一张活生生的人脸。华无咎按住谢皎头颅,垂首凑过来一张冷冰冰的脸孔,强哺满口毒醴,仿佛渡进来一颗冷冰冰的心脏。谢皎目不能视,只觉天沉雪塌,压得皮骨吱吱叫唤,抬手摸寻唇角,猛扇她一巴掌,那人偏过头去,喘息间又借来一张新脸,笑问:“你说它凭什么?”
晏洵举起匕首对准谢皎心口。
“你也只是……禽兽而已!”
李伦蔡京傅宗卿,短短一瞬间变幻过无数张鬼面,生死簿哗哗翻响,尽是已取未取命债。混沌之中唯混沌,毒涎外溢将将流至腮角,一个谢皎深陷火海,另一个谢皎跪坐其上,高举匕首朝她心口狠狠扎下来!
刃尖刺破前襟,护心镜陡闪,鬼影目盲之际,谢皎顷刻赤掌拦兵,细流自手腕涓涓而下。她呛尽冷气慢坐起身,咬牙同其角力,一反颓势惨笑道:“是你……你又来杀我,总不长记性,一次也不会叫你得手!”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海,火海自枯竭。
天不容我,翻了这天。地不载我,覆了这地。断天四极,破地八脉,北斗移南辰,甘以此身为柄。
铮——
九天风雨大作,万钧雷霆咆哮灌耳,鬼氛溃散,谢皎霍然开眼,拔刀劈向魑魅魍魉,后者难撄其锋,怔愣间沃化无痕。伥鬼淬魂,耀如白电。
“天不遂我愿,但一切决不该如此。我还不想死,那么人世间谁也杀不死我——你更不能,琊之。”
无边火海,抱刀以浮,不痛则不活,不痛极则不快极。正是此夜,她立定主意,刀不断,心不改,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
……
宣和二年六月戊戌夜。
夔龙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