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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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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今次下朝晚了两个时辰,百官出殿后腹内长鸣,纷纷拔足欲食。

唯独蔡京蔡公相以人代步,乘太师轿走在诸位同僚前头,一溜烟出了宫城,连官署也不必去。

“这火烧得实在古怪,一场接一场,恁地乱!”一人道。

“可怜李介然父子。”另一人摇头叹息。

“老子烧死在茶楼,这才几时?儿子不守孝,偏偏纵马伤人,还烧死在烟花柳巷,真是败坏门楣!”

“李伦好歹名列元祐三甲,贵为天下师表,竟教出这种不仁不孝之徒,毫无礼法可言!”又一人忿忿不平,妒道,“他怎堪当赠太师、谥文元?”

为首者口风忽变:“逝者为大,诸位还是嘴上饶人吧。”

几个侍郎往背后一瞧,顿时不再言语。

御史中丞两鬓斑白,缓步从旁经过,恍若未闻。

适逢天命之年,元祐三甲只剩最后一人。

他腿脚不好,只能走走便歇,无奈肠胃摩擦实在饥饿,于是愈走愈急,双脚缠绊,几乎仆倒在地,被后生小辈一把托住。

“章中丞?”侍御史忧心忡忡。

章援看他半晌,抬脚道:“不必,你自去。”

乌台稍远,小官跟在御史中丞身后,一道向南经过翰林院和枢密院,迈出右掖门往西角子楼大街去。

宫外车水马龙,章援立定休憩片刻,复续前行,回到御史台才歇口气。

侍御史见一切安稳妥当,便自去偏厅,未多时小官通报,说开封府有人求见。

晏洵入内时,章援正埋首办公,案头热茶袅袅。

“梅山先生,下官叨扰了。”

小官奉茶后退下,晏洵随即关上正堂大门。

“洵儿,来来,”章援招手道,“明日休沐,跟师父一同去介然府上,要置办什么尽管朝你檀婴师娘开口。”

“学生有俸禄,何必麻烦师娘,”晏洵道,“久不见您老人家,咳嗽怎又重了?”

章援无奈搁笔道:“老了嘛。”

他似已累极,话罢将处理完的公案堆在一旁,袖手窗边不再言语。

晏洵在旁侍候,见笔洗水浅,遂换了一遭清水,又把桌头杂乱的案牍收拾整齐。

合上四方砚,正面赫然刻着“快笔乘醉,指间生雷,元祐三年六月辛丑,章援致平、李伦介然、谢悰济苦,戊辰科同榜知交留赠谨记”几行铭文小字。

师徒一时静默。

“明日送他们一程,不要耽误时辰。”片刻,章援道。

庭中老松孤峭,枝杈里卧了鸦巢。晏洵迟疑片晌,掏出一本旧册递过去,抖起来飒飒作响。

“师父请看。”

章援细翻后暗自心惊。

“因缘际遇暂不提,学生手中这本账要是流传出去,前国子祭酒的声名便彻底毁了。”

晏洵斟酌道:“李文元公做不出这种事,但他儿子未必,一笔写不出两个李,既与蔡京有所勾连,旁人议论又怎会特意区分?”

造化奇巧,半点由不得人。

章援身为御史台之首,负监察百官之责,手握故旧“贪墨”铁证坠如千斤,再想明日便要前去祭拜,口舌似被刀割,气乱蹿心,乍地咳嗽不止。

晏洵扶他坐下,抚背顺气,倒一盏热茶待他喝下,又问道:“师父未曾吃药?”

御史中丞用帕子捂住嘴,摇了摇头。

“学生就剩章梅山一位师父了。”

“哈,也不知你像谁。”章援笑他难得稚气,“元祐三甲之徒怎能颓唐?开阔些,儒墨!”

晏洵无父无母,没有依靠,赖三位师父怜才,琢玉不嫌费工,十数年教导如一日。

他虽知恩图报,却也在夜航船上拾得账本后不知所措。

尤其那夜叉女的骇人形貌,每每浮现于眼前,总会寝食难安。

他不敢猜,也不想猜,更不愿意告知任何人。

小官笃笃叩门,扬声道:“章中丞,家里送药来了。”

门扇间迈进来一双绣履,水烟褙子柳叶裙,通身素雅端丽。

妇人三四十许,手提食盒,晏洵见状忙道:“给师娘问安,学生不敢太劳烦师父,这就告辞。师父不必费心,明日再见。”话罢躬身离开,妥帖关好门。

“你看你,又把他吓跑了。”章援干笑,“紧巴巴送药做什么,我还能再活几十年!”

檀婴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啪地撂下食盒,径直上前擦掉他嘴角遗留的血迹。

御史中丞悄悄把帕子往座下藏,服软道:“可叫你逮着一回。”

殊料被一把攥住手腕,檀婴从他掌心抽出揉成团的咯血巾帕,细细展开收好,从头至尾沉静如渊,他便慌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张嘴喝药。

“今天没有蜜煎果子?”喝罢,章援眼巴巴瞅着食盒底,檀婴冷哼,解下腰间绣囊,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裹糖山楂。

“人老了,见一面都要鼓足士气才敢去。”

章援嚼着果子,含糊不清道:“当年我怨恨李介然袖手旁观,交情一断至今,他倔,我也倔,整整七年没说一句话,绝未曾想……再见时竟要为他送葬!”

檀婴终于和颜缓色,把他散落的鬓发掖回耳后,又正了正御史中丞脑袋上的漆纱直脚幞头,“你现在成孤家寡人了?”

“元祐三年同榜进士登第,食同席,酒同杯,那么得意……”章援慨叹,抬头问她道,“到头来怎会剩我一个?怎会如此!”

檀婴替他抚背,免得又咳起来,柔声安慰道:“谢李命苦,你可不能学他们。我把你照顾好,你就不会是一个人。”

……

……

谢皎独自在京城游荡,无家可归者不比孤魂野鬼。

政和三年正月初一,开封府大雪,白漭漭琉璃世界,纯净如初生。

天外撒起雹沫子,藏在朔风里隐秘砭人。

景明坊中勾栏瓦舍奇多,莲花棚新戏将排,围观者里三匝外三匝,她自动凑上前去,分一口暖气。

花边锣一抖,伶工连忙敲起鼓点,紧密如雷渐近,众人望向戏台深处,不由屏息以待。

天子崇道,上下抑佛,目连救母不能演,于看戏者而言其实无足挂碍。

谢皎来得晚,便从半途看起。

嚯喇喇一阵鼓噪,戏子翻出戏房,经鬼门道过场就地一滚,腾身来到台前,众人定睛,见是个涂了皂白粉彩的花脸怪。

那老怪披麻衣哭丧道:“天老爷,你睁睁眼,夺人田地享荣华,吃糠喝稀等饿杀。天老爷,你睁睁眼,莫不是耳又聋来眼又瞎?”

“喝!”诸人山呼叫好。

“木顶宝盖叶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

花脸怪手舞足蹈,歌不成调,高下开阖间竟有几分捉鬼的架势。

谢皎随看客拍手叫好,冷不防被人挤倒。

晏洵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伸手拉她,拿白本,舔枯笔,边看边画,谢皎起身拍拍破衣裳,主动凑过去,好奇道:“画什么呢?”

“鬼。”

“鬼还长人脸?”

“人长鬼脸,鬼自然就长人脸了。你见过鬼脸人么?”

谢皎被他绕糊涂了,只能默默摇头,晏洵冷嗤道:“那就对了,谁也没见过,怎么画都不会错。你是哪家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一副叫花子打扮?”

她低头见自己一身焦衣烂布,不挡寒也不暖和,疑惑小半刻,恍然大悟道:“我爹被人抓了,我家被人烧了,我死了!”

尺八绵绵,红牙板一叠声脆亮,晏洵闻言谑笑,嘴角墨痕似胎记浓重。

他从笔兜里抽出一支细毫,在她眉间点下小小一枚朱砂痣,谢皎伸手去蹭,被他阻止道:“留个记号。”

“什么?”她歪头。

“鬼脸人的记号,免得我以后找不到你。”

“不得了啦,皇城司来了!”神楼上有人高声示警,看客骤然作鸟兽散,花脸怪哎哟一声摔下戏台,莲花棚乌烟瘴气。

晏洵匆匆收好纸笔,忍不住念叨:“人人既有些鬼形,又取了些鬼号,横竖都要往地府走,怎么还不敢睁眼认清自己的鬼心呢?”

黄昏时分,皇城司红亭中,谢皎霍然睁眼,从梦里醒来。

她挣扎坐起身,踉踉跄跄仆到莲花池边,迟疑片刻,猛地对水一顾,幸好筋脉已不再蛇绷,于是长舒一口气。

思从昨夜至今只靠耐力坚持,侥幸苦熬得胜,不禁颇为自许,甚至还想要喝点小酒作庆,反正红亭无人打扰,索性抽刀掘地,要喝干华无咎的家底。

春泥微腥,谢皎不惮虫蚁,果然挖出来两坛杜康。

她抱回亭中拍开泥封,先洗净手脸,再含了三两口春酒喷洒腿脚,以驱周身寒臭。

衣裳泥泞,湿了又干,边角还缠绕着水草青荇,谢皎迫不及待想出宫,找家一等一的香水行,好好除垢泡个澡。

泥封边沿蜷了条僵虫,一掌来长,假死如睡,晚春烘软和之后便簌簌遁去,唯恐被她拿来下酒。

阳间不留,阴司不收,纵使相逢应不识,谢皎默念回想,暗自好笑,至于方才梦见了什么,早已从脑中流走,没能留下半点印象。

命再大也经不住这么穷折腾。

她暗道,是药三分毒,即使黑沉香饮鸩止渴,但好歹要搞清楚华无咎将药仓藏在何处,免得以后受制于人,累于牵挂。

谢皎抬手,见红线将断未断,桃木葫芦悠悠打了个旋,遂把线裂处抽丝绑紧。

“冤冤相报何时了?”她站起来活动手脚,心道,“待我杀完,恩怨自然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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