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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滕合川几个先行离开,苏杭倒是被郑春拉着在桑河酒厂待了一整天。
既然要帮人家做推广,郑春还又是给钱又是挂职,苏杭也就想多看看多学学,以便接下来更加细致地帮着参谋,算是投桃报李。
如此到傍晚。
苏杭想要单独回去,郑春却直接把他的自行车放在一辆老款普桑后备箱里,坚持相送,还说要和苏杭父母招呼一下。
桑塔纳驶出厂区,两人说了几句后续安排,郑春提起一件事:“小杭,以后需要多联系,你家里装电话了吗?”
虽然辈分到底没改,一天下来,称呼却更亲近起来。
苏杭摇头:“郑叔,这个还没有。”
“那可要赶紧装一台,”郑春说着,还笑着朝苏杭背包示意,他郑春说话算话,两万就是两万,刚刚出门前亲自塞了进去:“你现在可不缺钱。”
苏杭想到人在商都的父亲,还有总是跑棉纺路小卖部的麻烦,也有些意动,却不知道现在装电话的流程:“听说挺麻烦的?”
“不麻烦,倒是要排队,”郑春轻轻按了下喇叭躲开一辆车,一边继续道:“不过,我在邮电局有熟人,稍后记一下你家地址,明天就让他们过去,呵,初装费也能给你便宜点。”
“那就谢谢郑叔了。”
“说哪里话。”
两人说着,桑塔纳拐过一个路口开始向东,刚行一些,迎面就见一辆黑色奔驰开了过来。
双方似乎很有默契,一起鸣笛,一起停车。
苏杭还有些好奇怎么回事,郑春已经摇下车窗。对面后座同样按下车窗的中年人首先开口招呼:“郑春,最近厂子出货咋样?”
“蹭蹭往上涨啊,都供不应求了。”
“吹你的吧,当你那破厂子不是‘桑河’是‘宋河’呢?”
郑春明显没忍住炫耀心思:“老陶,你别说,我今儿刚得了个推广方案,说不定哪一天就追上宋河了。”
“推广方案?”中年人疑惑了下,又语带嘲笑:“可别再飞你那动力伞了,扰民,上次路过我家,都想给你打下来。”
两人说着话,坐在副驾驶上的苏杭探头看去。
刚刚看到这辆河元市还很少有的奔驰车,想到这条路另一边的那座大宅,苏杭就有所猜测,当下一眼也就认出。
陶丙立。
陶暖瓷的父亲。
河元的电视和报纸上偶尔会出现对方的身影,因此认得。
不过,此时稍近一些打量,比起媒体上的一本正经,对面脸庞微黑还带着明显胡茬的中年人,加上那股谈笑间依旧难掩的精悍气息,倒是让苏杭想到了另一个人。
曾经热播剧《亮剑》里扮演旅长的那位演员。
除了没戴眼镜。
苏杭这边想着,一旁两人的对话还在持续,郑春道:“老陶,你那化肥厂弄好了,啥时候喝几杯庆祝一下?”
“哪里弄好啊。”
“呦呵,你这还谦虚起来了?”
“还一大摊子事,”陶丙立脸上烦心的表情一闪而过,又笑道:“而且,就算要请,也不请你,除非你把你家老头子藏得好酒拿出来,不到30年的原浆我可不要?”
“别想了,我都惦记不来。”
“那你也别惦记我请客。”
郑春笑容忽然多出些古怪:“其实也不是不行,我爸说那些酒要留到他孙子婚宴上再开,老陶,你看你是不是配合一下,我家郑榜虽然才初二,但和你家老三年龄差不多嘛,还是一个学校,咱们可以先把事情订下来?”
“滚你个蛋吧。”
这话题明显不怎么讨喜,陶丙立笑骂了一句,直接按上车窗,扬长而去。
黑色奔驰向西行使一段路程,很快进入陶家大宅。
陶丙立拎着包进门,正要和迎上来的妻子打招呼,就见二女儿陶暖瓷蹬蹬蹬地从楼梯上匆匆跑下,想到郑春刚刚的调侃,再看自家丫头片子,顿时嫌弃,瞪着眼睛斥道:“冒实什么,你赶着出去捡钱啊?”
陶暖瓷没有自家大姐与父亲顶撞的勇气,倒也没有小妹在父亲面前的畏缩,假装没听到地喊了一声,见父亲和母亲去往西边小客厅,想起最近一直在惦记的事情,稍稍犹豫,还是跟了上去。
进了门,父亲已经习惯性又走到西北角的小吧台旁,开了啤酒在喝。
陶暖瓷蹭到一旁沙发上,拿起面前一份《商海》杂志胡乱翻着,一边竖起小耳朵偷听父母对话。
“统计出来了,一共要走176人,其中139个普通职工,还有另外37人由市里接收,确认留下的职工总数为1436人,比最初估计要多一大截。”
赵怡听丈夫说完,问道:“多了不好吗,咱资金也能宽裕一点?”
“想得美,”陶丙立摇头:“今天周秦河找我谈了,说是‘维修基金’收上多少,咱们那3000万,市里就划走多少。我们是一点便宜别想占,还要按照贷款标准支付利息,一年要白白多出上百万的成本。”
赵怡沉默片刻,说道:“这已经不错了,事情谈妥,接下来赶紧组织生产吧?”
“反正有的忙,”陶丙立喝完一听啤酒,想要再拿,又被妻子按住,只能作罢,说道:“我下午又去化肥厂看了看,初步计划,先用一个半月时间把情况较好的尿素生产线恢复起来,尽量11月前复工,再说碳铵那边。”
夫妻两个说话间,沙发上假装翻看杂志的陶暖瓷却是准确捉到了一个数字:139人。
才139个。
不多,不多……
而且,想想他那么厉害,这其中,肯定不会有他爸爸的。
不会不会不会!
陶暖瓷想起上个月,开始的时候,姐姐提出那个集资方案,她一时还没有回过神,之后才反应过来,化肥厂可能有人要因为拿不出‘维修基金’而下岗,顿时开始担心。
越想越担心。
特别是,月初那次在图书馆碰面后,下了一场讨厌的雨,之后又去,都没能再见到他,少女心思难免多想的陶暖瓷就开始不安。
会不会因为‘维修基金’的事情,他家里拿不出钱,他父亲可能因此下岗,于是就恼了自己?
可当初给他留了电话的呀?
还是自己房间的。
如果真有问题,为什么不打给自己呢?
这样又胡思乱想一会儿,父母不知何时已经出门,陶暖瓷这才注意到父亲刚刚随意丢在沙发上的公文包。
瞄了眼门口,少女鼓了鼓勇气,起身上前,飞快捞过那只黑色皮包,打开,翻了翻……果然有一份名单在里面。
标题是‘化肥厂分流人员统计’。
再看了眼门口,陶暖瓷小手有些微颤地翻开名单,忽然又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爸爸叫什么名字。
不过……
嗯。
姓苏,这肯定没错。
于是连忙查找。
不要有姓苏的啊。
然后就找到了一个姓苏的。
苏民。
而且,后面还有家庭住址信息:河元市南站街道棉纺路107号。
如果只是姓苏,陶暖瓷还能侥幸,看到后面的家庭住址,女孩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乱了。
因为……
放假前的留言册上,他给她留了地址,这段时间,她不止一次地翻开,为了看他写下的那句话,然后难免往下瞄几眼。
两个地址,一模一样。
不由又想起那天,他把她拉到座位上,说她家里正在试图承包的化肥厂是一个大坑,搞不好,她以后只能骑自行车上学。
还附带了一连串细致的分析。
然后,事实证明,果然是一个很大的坑。不说其他,只是父亲那几天总是骂人,陶暖瓷就能体会到其中有多凶险。
当时他给她分析时随意涂写的那页纸,她还一直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
最后四个字,她记得很清楚:
皆大欢喜。
他说他帮她家解决了问题,他父亲的工作也能保住。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她家里顺利避过了一个大坑,他父亲……却丢了工作。
这样……
只怕他已经不是恼自己,而是恨自己了。
要不然,这些日子,他为什么不再去图书馆了呢?
失魂落魄地想着,陶暖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楼上自己房间,扑在床上,顿时又看到床头的一叠杂志。
那次知道了他竟然就是‘参商’,本来就很喜欢那两篇文章的陶暖瓷更加注意。后来,曹婉婉又打电话说,某人是个大骗子,根本不止发了两篇文章,好多杂志上都有。
简直母鸡下蛋一样。
陶暖瓷可不喜欢母鸡下蛋的说法,替他辩驳几句,却下意识开始收集,为此还特意跑了一趟商都。
那边书报种类更多。
果然,竟然陆续找到了八本。
八篇小说,风格不同,却都是那么出彩,让她禁不住读了一遍又一遍,偶尔哭哭笑笑的,还被大姐撞到过。
好尴尬。
因此更多发现,他不止学习好,个性与众不同,而且,竟然还那么有才华。
那些故事,她觉得自己就算想破了脑壳,都写不出来。
然后就忍不住回忆与他相处时的种种,从那天他第一次上台写板书一鸣惊人开始,直到最近那次在图书馆,才刚碰到,就有一个杂志社的编辑专门为他而来。
好厉害。
还有那次,期末的露天考场上,他竟然让她喂他吃巧克力。
厚脸皮!
不过,当时感觉……暖暖的。
再然后……
摩挲了一会儿那些杂志,陶暖瓷探着身子,从一旁书桌的抽屉里拿出那个粉色的留言笔记本。
翻开。
因为翻得次数太多,直接就到了其中一页。
上面还有一页薄纸。
薄纸的最下方……皆大欢喜。
盯着那几个字怔怔看了一会儿,陶暖瓷终于没忍住,把脑袋埋到枕头里,开始抽泣起来。
他帮了自己家那么大忙,她却没能帮他父亲留住工作。
他肯定恨自己了!
不想再理自己了!
不再去图书馆了!
开了学,肯定也会对她冷脸以对。
然后……
和那个甘欣变成男女朋友,把她当成陌生人,当她不存在。
她脚那么大。
某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可怜的林清。
同样没有了许白。
她的许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