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斯和安德烈已经把岛上所有的村庄跑了个遍。
流程几乎一样,先找到村长,召集所有村民开会,宣传募工政策(日薪五枚银角子,一日一结),去下一个村庄。
然而两天过去了,来赤硫港应募的农夫数目寥寥。
经过紧锣密鼓的勘测,筑路对策本部的几位工兵军官已经拿出了前五公里的修路方案,剩下的方案一边修路一遍做。
开工在即,然而工人却没到位,一无所获的温特斯和安德烈被对策本部的实务副部长抓过去骂得狗血淋头。
满脸口水的两人沮丧地回到野战营地,把巴德找过来一起商量对策——巴德没被调到筑路本部,因为他太能干活了,后勤处处长舍不得他。
“[从水手那学来的粗鄙脏话]、[重复前面的脏话]……我看这帮泥腿子就是贱!”被骂了一顿的安德烈越想越火大,气的五官都在抽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明天我…我带兵一个庄子、一个庄子清过去,[甘霖酿]!我看xx谁敢不来![哪怕是最粗野的军汉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脏话]!”
“能不硬来就不硬来,这种事不光彩,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某人抓到把柄,你总不想在档案里被记上一笔吧?”温特斯面色十分疲倦,他一边洗脸一边说:“不然为什么不是别人负责?而是塞到我们两个小准尉手上?”
相处日久,温特斯现在深谙说服安德烈的窍门。他发现安德烈亚·切利尼和家里养的两只猫很像:他就像是一只半群居的野兽,只在乎“家己人”,对于其他人则缺乏同理心和仁慈。
所以想要说服他最好是从他的利益出发。
果然,听了温特斯的话,安德烈顿时不做声了。
巴德支着下巴说:“这件事确实处于灰色地带,关键不知道执政官如何定义赤硫岛上的平民。他们现在是敌国人口?还是自动取得维内塔公民的身份?如果是前者,那他们就不受保护。如果是后者,那按维内塔法律强行征召公民就要上军事法庭。”
“那咋办嘛?”安德烈急躁地站了起来:“那你说咋办嘛?”
“坐下说,省点力气。”温
特斯把安德烈拉回了座位上:“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我是岛上的农民我也不敢去给外面来的军队干活……要不然日薪再往上加一些?加到一枚小银币一天?”
十枚银角子换折合成一枚小银币,在平日生活中金币和大银币并不常用。银角子和小银币才是平民最常见的东西。
因为圣马可军团抄了赤硫港评议会的金库,所以岛上的维内塔军队现在手头很宽裕,一枚小银币一天也能雇得起。
“不行!”巴德语气坚定地说:“一天五枚银角子已经远超正常的工钱。若是加到一枚银币一天,反而更加没人敢来。要我说不仅不能加钱,还要减钱。现在正是农闲时节,两枚银角子外加管饭就足够让岛上的农夫心满意足。”
温特斯和安德烈都是在海蓝市长大,青少年前往圭土城进学。让他们站到大田里,他们连麦芽和杂草都分不清。
在两名城市孩子看来,“钱”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然而在小小的赤硫岛上,这门很有说服力的语言却碰了壁。
反而是佃农的儿子巴德对农夫们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那咋办嘛?多给钱泥腿子都不愿意来,少给钱就能愿意来?”安德烈又是一瞪眼睛。
“别用泥腿子这种称呼,他们和你我一样也都是人。你若是他们,你也不会来。”巴德皱起眉说道:“岛上平民和我们之间关键是缺乏信任,有了信任,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唉呦我说‘主教’大人,您就别废话了。有什么办法你就说,别给我们俩搞平等教育。”安德烈恼怒地反呛。
因为巴德入学时只有一本经书和两本福音书,再加上他在修道院的经历,所以同期中的好事者便在背后给他取了个“主教[bishop]”的绰号。
这个绰号其实隐含着很严重的侮辱意味,因为佃农的儿子永远不可能当上主教……一个外部入学者突然被丢进一群已经相识数年的男孩中,受欺负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这个绰号温特斯一次都没喊过,也不许别人在他身边喊。“剑术大师”这个绰号他好歹还在开玩笑时用过几次,
“主教”这个绰号他是真的一次都没说出口过。
这也是温特斯第一次听到安德烈当面喊出这个绰号,他立刻捅了安德烈一下,示意他有些过分了。
安德烈也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
巴德不怒反笑,他盯着安德烈缓缓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能解决问题,那你以后再也不用‘泥腿子’这个词,如何?”
“圣体啊!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斗气了。”温特斯也第一次骂了信徒才会用的脏话,他现在感觉特别疲倦——在精神上。
“怎么样,你敢和我打赌吗?”巴德却没理睬温特斯,仍然死死盯着安德烈。
安德烈被看得有些发毛,嘴巴却依然很硬:“可以,如果你能招够人来修路,我这辈子不说“泥腿子”这个词!”
“好,一言为定。”
巴德和安德烈击掌为誓。
击掌之后,巴德娓娓说道:“我已经说了,岛上的平民和我们之间缺乏的是信任。而信任……是可以用钱买到的。”
“买信任?要怎么买?”温特斯来了兴致,上半身不由自主朝巴德前倾。
听到巴德的话他有了一点灵感,但仍然像隔着一层纱布一样看不清楚,这种感觉就像是搔不到的痒,让他迫切想知道谜底。
“简单,只要买点柴禾就行了。”巴德也不卖关子,详细解释道:“构筑信任关系要从最无害的地方入手。我们高价在岛上购买干柴,农夫卖给我们后当场收到钱,我们和他们之间就有了基础的信任。”
“买了柴禾……他们就能来修路?”安德烈愣在原地,一片茫然。
“光买柴禾当然不够。买了柴禾后,我们再在村子里雇人把柴禾搬到赤硫港,同样要高价雇。”巴德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大部分农夫不会报名,只有少数胆子大的人才敢来。但是,只要运干柴的农民带着钱粮平安返回,村庄里其他人就会眼热、后悔。”
杰拉德的巴德缓了口气,注视着温特斯和安德烈的双眼沉声道:“如此一来,就有了信任的地基。你们再去村庄里招人,那些最胆大最贪心的农夫便会应募。而只要一小部分来修
路的农夫能平安回家,其他农夫就会明白我们不是要抓他们当奴工。到那时,嘿嘿,岛上每一个四肢健全的农夫都是你的修路工人!”
“就这么办!我信弄不来人!”温特斯一拍大腿,大笑着说到:“要我说,不光要给那些运干柴的农夫发钱,还要给他们每人发两匹布!钱这个东西,揣在兜里谁也看不到。发两匹上好的红布让他们带回家,凡是长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鬼点子倒是多……”巴德也被逗笑了。
“诶?你们等等,我有点迷糊了。”安德烈揉着太阳穴,有些迟疑地问:“那我们买柴禾干什么?”
“干什么?巴德不是说了嘛,买信任啊。”温特斯拍了拍安德烈的胳膊。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反正买什么都是买,我们把柴禾买回来有什么用啊?”安德烈理清的头绪,反问道:“为什么不买点有用的东西呢?比如买点粮食和生猪什么的。”
“如果要买粮食,农夫不会卖给我们。没粮吃人会饿死,没柴禾去砍就行了。”巴德立刻解释他的深层考虑:“岛上的农夫现在****来抢粮食,如果去买粮食,反而像是在引蛇出洞。就要买柴禾,而要买干柴。干柴,虽然农夫家里有,但是不会太多。而且就算全卖给我们,他们也不害怕。”
“天呐,你连这里都想到了……”安德烈不禁惊叹道。
“你以为你在第二层,巴德在第一层,其实巴德已经在第五层了!”温特斯愉悦地开玩笑道。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再找一个‘托儿’来。”巴德笑眯眯地说:“一个不仅我们能信任,岛上平民也能信任,而且绝不会被认为是‘托儿’的‘托儿’。”
“红松庄园——卡尔曼!”温特斯和安德烈异口同声。
三个准尉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
……
这是三名准尉商议好计划的第二天。
此刻太阳西斜,已是黄昏时分。
红松庄园附近的三叶村。
农夫鲍里斯趴在院门后面,窥视着村子里的小路,满心焦急地等待着妻子回家。
鲍
里斯家的屋檐下,原本足有一人高的干柴堆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突然听到了一个脚步声,吓得鲍里斯打了个寒颤。
声音越走越近,鲍里斯听出来的不是男人沉重的脚步,而是婆娘轻巧的步子,他这才放下了心。
是他的妻子玛丽娅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不等娘们敲门,鲍里斯便抢着把院门打开,慌忙问道:“回来了吗?”
“唉呦天呐,吓死我了!回来啦,回来啦。”玛丽娅被吓了一跳,喘了口气埋怨道:“你倒是先让我进去呀。”
鲍里斯赶紧让婆娘进门。
村子里的庄稼汉们这几天都提心吊胆,鲍里斯也是如此。
前些日子村子里来了两个骑马老爷,带着几十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把庄稼汉们叫到一起,说要招人去修路。
老爷来的时候鲍里斯就没敢去村广场,他当然更不敢去“修路”。
虽然一天给五个银角子让他很心动,可谁知道是不是在骗人?男人们都担心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所以根本没人敢去。
鲍里斯虽然没读过书,但他不傻。他很清楚既然村里没人去港城,那么两位骑马老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鲍里斯这几天连睡觉时枕的都是干粮袋。
就现在,在屋子里面,门边上,打包好的干粮和衣服就放在那里。
他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一旦婆娘带回来的是坏消息,他会立刻跑进岛上的林子里,躲到风头过去再说。
可谁知今天那两位老爷又来了,不过这次来没带侍卫,只说是要买干柴。
而且是用庄稼汉做梦都想不到的价格买干柴。
鲍里斯心动了,然而他留了个心眼,没有自己去卖,而是让自家婆娘去卖。
家里的干柴换来的六枚银币现在就揣在他怀里,在最贴肉的地方放着,银币硌着肋骨的触感提醒鲍里斯他不是在做梦。
干柴买了一大堆,光靠两位老爷可搬不动——老爷当然也不可能亲自干这种粗活,于是两位老爷又想在村子里雇几辆大车把柴禾送回港城去。
这下可让许多人犯了嘀咕,在村子里卖柴禾是
一码事,跟着老爷去港城是另一码事。
见没人应募,两位老爷为这趟活开了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价格,而且只雇五辆大车,多了不要。
鲍里斯又心动了,他家里有一辆大车……也有一头骡子……然而他还是害怕,没敢去。
最后两位老爷从附近的红松庄园卡尔曼老爷那里雇了两辆大车,卡尔曼老爷还派了他的贴身男仆亲自赶车。
见卡尔曼老爷都不怕,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心思活泛了起来。
两个平素大胆的庄稼汉和曾被卡尔曼老爷医治过的老跛子鼓起勇气,把自家大车赶了出来,凑足了五辆大车,载着满满的干柴,往港城去了。
鲍里斯对同村那三人颇为不屑,他不信天上会掉馅饼,老爷买干柴肯定只是为了把人骗走。
看着大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鲍里斯心想:“还是我聪明,不贪心,吃了鱼饵就跑。哼哼,那三个傻瓜,怕是回不来了。”
然而他又有些患得患失,仿佛心里多了一个刺,刺得他又痒又搔不到,他不禁想:“万一这次真的是天上掉馅饼了呢……万一呢……我是说万一呢?万一老爷没骗人呢?”
所以一下午的时间,鲍里斯都抓心挠肝、坐立不安地在家里等着,他又希望能等来好消息,又希望能等来坏消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天色渐黑的时候,他听到了路上大车嘎吱嘎吱的声音。
鲍里斯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让自家娘们去打听消息。
婆娘们有自己独有的消息渠道,而且非常灵通。
鲍里斯则守在家里,如果老爷领着兵来抓人,他立刻翻墙就跑。
“都回来了吗?”鲍里斯紧紧抓着妻子的胳膊,瞪着眼睛问道。
“哎呀,你抓疼我了。”玛丽娅甩开丈夫的手,答道:“都回来啦,老跛子、村西边克里夫家的俩儿子,都回来啦。”
“你确定?”鲍里斯不敢置信。
“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呀,老跛子别提多得意了。两位老爷亲自护送他们回来,赏了每人两枚金币……天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金币。还多赏了他
们一瓶好酒和两匹红布。”玛丽娅伸开两只胳膊比量着:“很好的红布,很好很好,我都没见过村里谁穿过这么好的料子……”
当妻子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看到布料的时候,鲍里斯感觉胸口一凉,仿佛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用家里的柴禾换来六枚银币时的喜悦变得微不足道,被更大更重的沮丧感所吞没。
鲍里斯只感觉脚步虚浮,险些跌坐在地上。
“当家的,你怎么啦?”玛丽娅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语气中满是担心。
“哎呀!哎呀!”鲍里斯懊恼地把怀里的六枚银币抓出来摔在地上,年轻的农夫扯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捶打着自己胸膛和大腿:“哎呀!哎呀!!”
玛丽娅慌忙把六枚银币从泥土中捡了起来。玛丽娅虽然淳朴,然而也隐约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抱住鲍里斯不让丈夫捶打自己:“当家的,别这样呀。咱们不是还有六枚银币吗?天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呀?我不要那红布,咱们有这六枚银币就够了,我心满意足啦……”
然而鲍里斯依然懊恼地重复着:“哎呀,哎呀。”
天色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
灯油很贵,夜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奢侈品,所以天一黑农家便纷纷休息。
原本沾枕头就打鼾的鲍里斯今晚却异常安静。
玛丽娅躺在床上,听着丈夫沉重的呼吸声,知道丈夫显然没睡着。
她故意岔开话题,问道:“欸,当家的,你说为啥卡尔曼老爷也要派大车跟着去呢?卡尔曼老爷家可有的是钱呐。”
鲍里斯正在烦躁,听到妻子的问题,自诩三叶村中最聪明的他很通了为什么,他不耐烦地答道:“卡尔曼老爷家被抄家了,你不知道?红松庄园的奴隶都被维内塔的老爷抢走了。嗨,现在卡尔曼老爷也没钱啦……行了,睡吧睡吧。”
玛丽娅摸索着握住了丈夫的手,轻轻说道:“咱们不必羡慕人家,咱们有房住、有饭吃不是很好吗?而且我们今天也白得了六枚银币呀?咱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钱呀?我有你就够了,那两匹红布又有啥用呀?”
鲍里斯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两个维内塔老爷说,还要招人去港城修路,不过这次只给两枚银角子一天了,但是管饭。”玛丽娅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半睡半醒的呓语:“……不过……那还真是很好很好的红布呢……”
鲍里斯甩开了妻子的手,愤愤地朝着和妻子相反的方向转过了身。
尹紫电说
(徙木为信,没去搬木头的围观群众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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