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费格尼大师”的称呼,卡曼神父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虽然几乎看不出他的站姿有什么变化,可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他已然变成一头随时会扑杀陌生青年的捕食者。
反倒是温特斯只是短暂迟疑,很快便放松下来。
因为他想起了在哪里听过“费格尼”这个名字——昨日,攻城大营,梅森学长口中那个“被费尔特少校绑走的枫叶堡首席石匠”。
“你是负责维护枫叶堡的石匠费格尼的学徒。”温特斯问。
“是。”青年回答:“我是费格尼大师的徒弟。”
“费尔特抓了你的老师,没抓走你?”
“乱兵来的时候,我藏了起来。”
“藏到今天?”
“米凯什老先生找到了我。”青年小声回答。
“是找到了你。”温特斯毫不留情地问:“还是一直把你藏到今天?”
青年低下头,不说话了。
米凯什·凯列敏是枫石城首屈一指的富豪,总行会的头面人物,也是河谷村会战之后枫石城易帜的主要推动者。
但是温特斯几乎没和这个老头打过交道——因为自从温特斯入主枫石城,米凯什就没在公开场合再露过面,听说是生了重病,无法见人。
温特斯当然很清楚米凯什·凯列敏得的是什么“病”。
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他并不急于强迫枫石城的“上等人”们选边站,所以也没采取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按枫石城当地的礼仪送了些花果过去。
在新垦地自由人大会即将开幕、而枫叶堡上仍旧飘扬着红蔷薇旗帜的节骨眼上,米凯什·凯列敏给蒙塔涅阁下送来了一名“据说有办法拿下枫叶堡”的石匠学徒。
如此反常的主动示好,令温特斯不禁有些讶异。
不过,比起枫石城豪商的盘算,眼下温特斯更好奇面前这个石匠学徒到底有多大本事,竟夸下海口,说能帮自己攻取新垦地行省最坚固的堡垒。
“你很了解枫叶堡?”温特斯从衣钩上拿下自己的地图包,问石匠学徒。
“是。”
温特斯从地图包里抽出几张白纸,又取出尺规和石墨条:“有多了解?”
石匠学徒鼻头一酸,回答:“十岁的时候,费格尼大师收留了我。从那天开始,我就跟着师傅打理枫叶堡。”
温特斯也不废话,直接把白纸、尺规和石墨条放到客厅中央的小圆桌上:“画给我看。”
名为梅瑟·杰克的石匠学徒愣了一下,伏在小圆桌上,拿起尺规和石墨条先画了个图框,就在成为“图纸”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
青年画得很有条理,先把纸摞到一起,用针扎孔定位、画出基准线,然后回到第一张纸,从地下结构开始动笔。
温特斯在一旁仔细地观看,不时发问,年轻的石匠学徒都对答如流。
地下结构示意图才画到一半,温特斯就已经看出——面前的石匠学徒虽然年纪不大,但确实是有本事的。
温特斯甚至故意给他拿了没有刻度的直尺,可是人家仍旧画得有模有样,显然是“成竹在胸”。
越观察下来,温特斯对于年轻的石匠学徒越欣赏。从刚刚的问答中,就能看出,虽然后者本能带着三分恐惧,但是回答问题很有条理。
所以,当石匠学徒画完枫叶堡的地下结构,拿起另一张纸准备画地上建筑时,温特斯叫停了他。
“梅瑟·杰克对吧?不必再画了——你什么时候出徒?”温特斯啧啧赞叹:“我将来要修很多的路、很多的桥,用得上像你这样的好手。”
青年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以把我的话当成一份邀请,不是命令。”温特斯也不急于一时,转而问道:“说说吧,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枫叶堡陷落。”
说实话,枫叶堡的地下储藏空间比温特斯预想的还要庞大。假如其中每一间都是满的,那么堡垒里的五百多张嘴不说能守到天荒地老,至少守到牙齿掉光不会是什么问题。
更进一步地说,如果每一间仓库都是满的,那么枫叶堡对于联军而言,就更是一笔必须得到的宝藏。
听到血狼的话,青年迟疑地问:“那我师傅…”
无数次被视为凶残野兽的温特斯·蒙塔涅阁下,已经懒得再为自己申辩。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的老师犯过什么罪吗?”
“忤逆您……”
温特斯打断了对方的话:“被裹挟不算。”
“那……”
温特斯反问:“就是没有,那你为什么要担心他会死在我手上?”
“可是他们说……”
“与其听别人如何说我,为什么不亲口听听我说了什么呢?”温特斯难得多说了几句:“既然你的老师没有犯下罪行,我又为何要惩治他?我看起来,就那么像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屠夫和暴君吗?”
青年沉默了。
温特斯停顿片刻,又冷峻地补充道:“但是枪弹无眼,枫叶堡被围月余,我并不能保证你的老师现在一定还活着。不过无论如何,战事拖延越久,他的死亡风险就越高。所以,说说吧,你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枫叶堡。”
青年沉默片刻,把地下结构的示意图重新拿到最上面,指向其中一块区域。
“储水池。”温特斯刚刚问过石匠学徒地下各区域的用途,立刻便答了出来。他皱起眉头,反问:“怎么,你想告诉我,枫叶堡的储水池是干的?”
青年流露出一丝惊慌:“您已经知道了?”
“梅瑟先生。”温特斯内心虽然失望,但还是礼貌地告诉石匠学徒:“包围枫叶堡的第一时间,我就下令截断守军到河边打水的路线。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并没有被渴死。显然,枫叶堡里并不缺水。”
青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决定从最开始讲起:“大人,枫叶堡刚开始兴建的时候,我师傅在堡址内连打了七口水井,每一口出来的水都是浑的,根本没法饮用。但是枫叶堡的选址已经不可能再改,无奈之下,才重新划出一块地,挖了储水池出来。”
温特斯轻轻点头,示意青年往下说。
“虽然有了储水池,但是平时吃水还是只能靠手提肩挑。所以十二年前扩建枫叶堡的时候,我师傅又开凿了一道暗渠,引河水入堡。从此就可以直接从暗渠井提水注入蓄水池。”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加之过于紧张,青年已经有点口干舌燥,嗓音也有些沙哑。
温特斯见状,给石匠学徒倒了杯水。
青年感谢地把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但是由于暗渠井太方便,所以久而久之,就没人再用储水池。储水池也变成了‘空房间’,有人开始往里面放一些杂物。
一年前,亚当斯将军下令尽可能把军团的物资从城内转移进堡内。枫叶堡里实在塞了太多东西,仓库不够用了,就干脆把储水池打扫了出来,在里面装满了火药和其他怕潮的东西。”
“所以枫叶堡的储水池没有水,也不可能有水。就算想重新注水,也找不到空间转移储水池里的物资。”青年告知了枫叶堡的死穴:“堡内的人,一定还是在用暗渠井。只要毁掉暗渠,枫叶堡不攻自破。”
此言一出,连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小小普里斯金也面露喜色。
但是温特斯却不置可否,反问石匠学徒:“开凿暗渠是十二年前,你现在几岁?”
“二十,大人。”
“你说你十岁时才被你的老师收留。”温特斯肃容问:“那么开凿暗渠时,你并不在场,你能找到暗渠的入水口吗?”
青年没想到血狼会如此敏锐。他咬着嘴唇,低下头,沉默了很久。但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没有畏惧,只有决意。
“能。”梅瑟·杰克咬着牙,坚定回答:“我一定找到。”
温特斯打量了石匠学徒片刻,直接叫来传令兵:“现在就去告诉理查德·梅森保民官,在梅瑟先生有消息之前,不要再与枫叶堡进行任何谈判。”
“至于你,梅瑟先生。”温特斯看向青年:“找到暗渠,以后你就是枫叶堡的首席石匠。”
……
[枫叶堡]
清晨,奥尔德·费尔特少校带着笑意从睡梦中醒来。他抖擞精神、梳洗干净,准备今日继续与叛军进行谈判。
哨兵却送来消息,说是安雅河面上有异动。
费尔特少校立刻前去查看,只见两艘用木梁固定在一起的大船停泊在河道靠近枫叶堡的一侧,大船周围还系着十几艘小船,不时有人船上潜入河里,片刻后再浮出水面。
费尔特少校与士兵一同困惑地看了一会,突然大惊失色:“坏了!”
他立刻命人找来被扣押在堡内的首席石匠费格尼单独问话。
不出一会,房门就被勐地推开,走廊里回荡着费尔特少校焦急地呐喊:“快!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装满水!”
……
另一边,攻城方也遇到了困难。
寻找暗渠入水口比预想中顺利百倍,但是怎么堵住它却是个大难题。
众人提出了“灌泥沙”、“倒石头”等法子,都被坐镇现场指挥的梅森保民官一一否决。
“泥沙轻,从河面倒进去,落到河底不知要被卷出多远。”梅森耐心地给部下们解释:“石头难免留缝隙,盖住入水口,虽然能减少进水量,但不能完全截断水路,反而会变成入水口的保护壳。”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没别的好办法,只能上火药,炸塌。
爆破,可以算是铁峰郡军的传统手艺,用得最多、练得最熟。
但是水下爆破,今次却是头一遭,梅森手下的工兵们都犯了难。
“要是在地上,塞口棺材进去,什么都给它办了。”有人小声滴咕:“但是水下嘛……火药最是怕水,还偏偏要在水下……”
“沥青能隔水,里外都给它刷上。外边裹油纸、油布,再刷沥青。保管一滴水都渗不进来。”另一名工兵军官立刻提出解决方案,但他也在犯滴咕:“防水倒不难,但是怎么把火药送到地方,又怎么引爆呢?”
人群最后面,一只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
梅森定睛看去,正是带人找到暗渠入水口的石匠学徒——梅瑟·杰克。
“梅瑟先生。”梅森十分客气地询问:“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梅瑟·杰克身上。众人怀疑、期待、羡慕地注视着年轻的石匠学徒。
“我师傅……”梅瑟·杰克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有一手绝活,可以在水下作业。说不定,这次也能派上用场。”
梅森微微蹙眉:“什么……绝活?”
石匠学徒咬了下牙:“沉箱!”
……
水下爆破的“火药棺材”很快就准备好了——新垦地现在最红火的就是棺材生意。
石匠学徒口中的“沉箱”却一时间做不出来、也没有现成的。
但是时间紧迫,枫石城教会有一口已经铸好、还没上塔的青铜大钟,在询问过石匠学徒的意见后,由卡曼神父出面,将大钟借了过来。
停泊在暗渠入水口上方的大船上,梅瑟·杰克已经脱得赤条条的,只在腰间系着一根绳索、在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油布包。
船上的其他人安静看着石匠学徒做入水准备,无不投来敬重的目光。
这根本不是玩命,这根本就是送死。青铜大钟有千斤重,全靠自身的浮力和上方提拉的缆绳平衡,稍有倾覆,那就不是“沉箱”,而是“沉棺”。
更别说,在仅能勉强容身的大钟里,要怎么操作?点火之后,又要怎么逃生?
“梅瑟·杰克先生。”梅森颇为不忍:“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
“梅森阁下。”年轻的石匠学徒摇了摇头:“请转告蒙塔涅阁下,我是自愿来做这件事的。”
说罢,青年在嘴里咬住一把匕首,双臂交叉在胸前,从甲板跃入水中。
随着青铜钟内传来几声敲击,绞盘开始转动,系着“火药棺材”的青铜钟也开始缓缓下沉。
……
中午时分,费尔特少校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随着低沉的轰鸣声从河道方向传来,巨大的水柱在河面上升腾而起。不少河水甚至被吹落到枫叶堡内,淅淅沥沥地,如同下了一场雨。
全堡守军赖以维生的“井水”随之变得浑浊不堪。
“完了。”费尔特少校眼前一黑:“全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