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特雷顿用尖木桩处决俘虏的当日入夜,温特斯在大营参加了一次秘密会议。
秘密会议的地点在军团金库内,军团金库和指挥部一样位于野战营地中央,同属野战营地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半地下结构,隔音效果最好,因此才会选在这里开会。
没有记录员,没有勤务兵,甚至连卫兵都远远被安排到五米之外。
与会者除了两名军团长之外都身兼两个身份:安托尼奥和雷顿最信任的军官、以及资深施法者。
按说温特斯没资格参加这种高密级的会议——金库里的其他人至少也是少校,哪轮得到他一个小准尉来参会。
但是他还必须得来。因为他是最关键的当事人、目击者兼证人。
会议的氛围相当凝重,安托尼奥板着脸告诫道:“保密原则不必再用我多说。能被叫到这里来,就意味着你们是我和罗斯特最信任的人。这次要说的事情干系重大,哪怕说梦话时也给我绷紧保密的弦。”
参加会议的几名校官施法者沉默地等待着将军继续往下说。
安托尼奥和雷顿对视了一眼:“那我们开始吧蒙塔涅准尉!”
“到!”温特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复述一遍圣马可军团进攻赤硫港当夜你和‘疑似魔法使用者’之间的战斗。”
安托尼奥的用词隐晦,没有挑明。但坐在这里的军官都是维内塔军队的精英,不可能听不懂少将的潜台词。
疑似魔法使用者?还和我方交战过?
这里面的问题可大了。
其他遥远异域或许也有魔法师的存在,但除非他们脑子烂掉了,否则吃撑了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座小岛上帮塔尼佬打仗。
因此能出现在这座岛上魔法使用者除了在座的联盟施法者便只有皇帝的宫廷法师。
而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个在帮助岛上的塔尼佬,其背后的深层意义都远超“守军多了几个魔法师”这件事本身。
所以听到“疑似魔法使用者”和“交战”两个词之后,温特斯看到参会的几位校官施法者立刻开始变得不安起来:转动衣领、抚摸鼻子、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下意识的小动作透露出他们内心的起伏。
温特斯意识到几位将校都很焦躁,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地讲述了第二次突袭赤硫湾炮垒时与那名戴面具的神秘人的遭遇战。
这次他没有像告诉安托尼奥时那样直说“我好像干掉了一个宫廷法师”,只是客观地描述了对方疑似使用法术能力的情形,以及那一句疑似是法术吟唱的古代语“集焰为炎”。
经过安托万的改良后,联盟施法者一律使用手势默发法术。因为根本就不需要“吟唱”,所以温特斯也不知道法术吟唱究竟是什么样。
但在击杀老萨满赫斯塔斯前,敌人吟诵的那句“集焰为炎”给温特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不是怒吼,也不是尖叫。而是不带情绪、富有韵律地吟诵,并且用的还是古代语。
温特斯在书本里读到过:主权战争时期,在宫廷法师的屠杀中幸存的士兵战后汇报,魔鬼在战场上一边杀人一边给地狱之主唱赞歌。
军官们将这种“唱赞歌”的举动称为“法术吟唱”,因为他们知道那不是魔鬼,而是疯子理查最凶残的狗腿子——宫廷法师。
每逢宫廷法师出击,战后都会有类似的汇报。所以“法术吟唱”被联军军官团认为是宫廷法师使用魔法的必要前置步骤。
基于这种认知,主权战争中的联军尝试过各种意在打断敌人吟唱的战术,例如用噪音压过敌人声音、虔诚的信徒齐唱赞美诗等等,当然最后都失败了。
然而与疑似宫廷法师的面具人亲身战斗过之后,温特斯发现与其说敌人是在“吟唱”,倒不如说敌人是在“念咒语”。
设想一下:对于三十年前联军士兵们而言,他们听不懂古代语,这种有节奏念诵咒语的行为在他们耳中就是“用魔鬼的语言唱赞歌”。
因此温特斯合理推测,敌人的那句“集焰为炎[古代语]”就是所谓的法术吟唱,也是所谓的“咒语”。
虽然他到最后也没明说,但吟唱施法的只有北边那位皇帝的宫廷法师。
温特斯简单几句说完后,立刻便有人坐不住了。
马格中校轻咳了两声,皱着眉头看向了温特斯:“蒙塔涅准尉,你的意思是你干掉了一名宫廷法师?”
经历了最近这些事情,温特斯开始觉得“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职业军官”,他甚至有时不由自主地去想“成为职业军官真的是我自己的意愿吗?”
所以他并不贪图这份功劳,但他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贪功。
温特斯严谨地回答:“不,我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宫廷法师。”
“那我换个说法。”马格中校摸了摸鼻子:“你击杀了一个吟唱施法的疑似魔法使用者?”
“不,此人是被赫德萨满赫斯塔斯、在场其他士兵以及我合力击杀。”温特斯也不想夸大自己的作用。他知道如果不是赫斯塔斯及时干扰了对方,他已经死了。
“那我再换个问法。”连续没问到实处,马格中校有些不悦地说:“那名疑似魔法使用者是怎么死的?”
温特斯避无可避,堂堂正正地答道:“我用飞矢术打穿了他的脑袋。”
马格中校冷哼了一声,不再问话。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椅子背上。
“蒙塔涅准尉,你知不知道主权战争打了十几年,我们都没能击毙或俘虏过任何一名宫廷法师?”另一名参会者布莱斯上校也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知道。”温特斯简洁有力地回答。
“但你杀了一个?”布莱斯上校继续问道。
“我并不能确定那人是否是宫廷法师。”
“在场有其他证人吗?”
“巴德准尉当时和我并肩作战。”
“巴德准尉准尉?是你的同期?”
“是。”
“那你们关系肯定很亲密吧?”
“是。”温特斯的语气虽然没有变化,但内心深处也有了些火气。
布莱斯上校还想继续追问,安托尼奥没有说话,倒是雷顿按捺不住暴脾气,拍桌大骂道:“你们是军人,想说什么就直说!少阴阳怪气的!欺负小孩子干什么?看人立功,眼红了?叫你们来是来说这个的吗?[唾沫横飞的脏话]!”
在每句话后面雷顿都要加上脏话,唾沫从桌子一侧喷到另一侧。其他人鸦雀无声,金库里只有雷顿暴怒的骂声在回荡。
布莱斯上校被骂得狗血淋头,把想问温特斯的话都咽了回去。马格中校就像被钉子扎到一样,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弹了起来。其他校官也被骂得浑身一抖。
所有施法者校官全都像刚入军校的新生那样规规矩矩地正坐挨骂,让温特斯看着大为解气。然而他脸上也不敢有任何表情,和诸位校官们一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肃容正坐。
大骂了一通后的雷顿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地喘着粗气。毕竟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重复不换气地骂人也是一项重体力活。
安托尼奥敲了敲桌子,淡淡地说:“巴德准尉已经证实了蒙塔涅准尉的说法。我对他们两人的证词予以采信。不过终究缺少直接证据,所以雷顿少将和我决定此次战斗不会记录为击杀一名宫廷法师。蒙塔涅准尉,你有异议吗?”
“没有!”温特斯急忙回答,他求之不得。
“但雷顿少将和我把你们叫到此处开会,不是为了讨论蒙塔涅准尉的战果认定。”安托尼奥话锋一转:“昨夜对炮兵阵地的破袭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担忧。”
他轻轻吐出一句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话:“塔尼里亚人手里还有第二名魔法使用者甚至第三、第四个。”
“几十米外的相邻炮兵阵地全员血战后阵亡,可我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从昏迷中清醒后,温特斯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然而百思不得其解。
当拿到俘虏的供词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魔法可以把声音放大,那魔法能不能让声音消失呢?
联盟施法者体系中的一切法术都是以“输入能量”作为基本原则,加速、燃火、扩音都是如此。
但接触了安托万-洛朗颠覆性理论的温特斯已经超越了普通施法者的认知。安托万-洛朗的新理论认为:魔法的本质是改变物质能量状态。
如果输入能量是改变能量状态那抽出能量呢?
抽出能量难道不也是在改变能量状态吗?
如果能够抽出能量,那理论上,魔法就能够实现“消音”的效果。
既然声音的本质是震动,只要抚平空气的震动就能切断声音的传播。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俘虏供称“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但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只不过听起来有点奇怪”。因为人听到自己说话除了通过空气传导外,还有骨骼传导。
温特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只是不禁好奇:“如果震动类法术可以逆向进行,那燃火类法术能吗?如果把燃火术的方向颠倒,那那不就是联盟迄今未能实现的寒冰法术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始主动尝试,然而折腾了半天之后,温特斯第一次体会到了阿克塞尔的感受。
对于一个天生目盲的人,色彩是什么?
对于一个生活在三维空间的人,四维是什么?
一个从未使用过“寒冰法术”的施法者,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使用“寒冰法术”的感觉呢?
因为使用魔法的本质就是感觉。
初入门径的施法者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使用魔法的感觉,然后在一次次使用中变得熟练,变得能轻而易举找到那种感觉。
温特斯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使用“寒冰法术”应该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入那种状态,就像是要走一条没有“道路”的道路。
瞪了十分钟眼,他也没能让滴水变成坚冰。
“这么干肯定不行得从最容易的地方开始尝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温特斯心想。
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时间琢磨怎么“逆转法术”。
他得告知安托尼奥,塔城里也许还有另一个施法者,甚至不止一个。
当晚,安托尼奥和雷顿召集了军团内部所有值得信任的高级军官兼资深施法者,进行秘密会议。
“城里还有其他魔法师,有什么证据吗?”一直没说话菲尔德中校出声问道。
菲尔德中校和莫里茨少校此刻都在军团金库里。
圣马可军团一共也没几个施法者,雷顿干脆全叫来了。雷顿的说法是:“菲尔德这小子虽然嘴巴很贱,但是个好军人,可以信任把他那个小跟班也叫来。”
还有其他魔法师存在的证据?
证据其实一直都摆在所有人眼前,只是当时没人往这个方向想。
大维内塔军团进攻赤硫港当日,那个从码头倒卷着打向维内塔人的巨浪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一波数米高的巨浪打翻了维内塔的全部小船,甚至一艘正在转向的大型桨帆船都直接倾覆。
什么样的巨浪会从海岸打向大海?那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浪潮。
只有魔法,才能够解释不能被解释的事情。
所以,如果声音的本质是一种震动,那海浪的本质是否也是一种振动?如果在敲击水杯的壁,杯中的水难道没有形成小小的涟漪吗?
或许用另一个名词,海浪,是否是一种波动?
如果海浪是一种波动,通过魔法就可以放大它。
“这也太太荒谬了。”菲尔德涨红了脸,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在对一位将军说话:“您知道掀起能打翻战船的巨浪需要多庞大的魔力吗?!别说是我,找遍诸共和国也找不到这么厉害的施法者!魔法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因为施法者是有极限的!没有魔法师能比拟自然之威!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您说的太荒谬了!”
“菲尔德!”雷顿抄起杯子就狠狠砸在菲尔德身上:“你个混账!放肆!”
安托尼奥却没有生气,他冷静地反问道:“那你觉得多厉害的施法者能够让几百平方米的炮兵阵地传不出一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