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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事不关己(1 / 1)

第155章 事不关己

初九是个吉日,和风送喜,瑞气升梁。

杜位与李十四娘将在今日成亲,薛白与杜五郎早早就到了安仁坊杜家,准备陪杜位去右相府迎亲。

元载、王韫秀夫妇为人热忱,帮忙在院中待客,一见薛白便殷勤地打了招呼。

“薛郎来了。”元载神态亲热,笑道:“前院人多嘴杂,到堂上为你引见几位好友。”

他如今成了杨党核心,官升得很快,算是与薛白利益捆绑,虽彼此交往不多,却已是“挚友”了,此时也不管别的宾客,只与薛白寒暄。

一路说着话到了后堂,此处已聚了好几个年轻人。

杜位穿着一身吉服,临要去接亲了,却还不忘与人争论国策。

“我实话而言罢了,朝廷所任用胡将,多是彪悍敢战,义勇忠心之辈……王十二娘来了,问她便知。”

“新郎官,还在抨击时政?”

元载朗笑,不理会他们那一茬,近来朝中之士谈论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他已说厌了。

见了礼,他首先为薛白引见了一人。

这人不到三十岁年纪,穿着襕袍,作文士打扮,身材魁梧,英姿勃勃,正是方才与杜位争论的对手。

“岑参,相门子弟,天宝三载进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久仰岑兄大名。”

薛白早说过想与岑参结交,却是一直在忙,今日方得一见。

“我辈相交,薛郎可莫拘礼数,须知我才是久仰你的才名。”

岑参是个很有活力的人,性情慷慨,为人豪爽,当即邀薛白加入话题,问道:“可知我与新郎官在谈论何事?”

他高大而俊朗,虽有争执,却并未起丝毫火气。

杜位也还在笑,问道:“朝廷以胡人任诸道节度使之策,薛郎如何看?”

薛白不作答,反问道:“今日可是杜兄成亲,岂还管此事?”

杜位道:“我以为朝廷如此,并非全无考量,胡人长于边地,了解地方风俗,勇决习战乃事实,敢于多任胡将,亦彰大唐海纳百川之气量。”

“新郎官还是想想催妆诗吧。”元载笑道:“你快去拾掇,我替伱招待友人。”

两人虽是好友,一个是李林甫的女婿,一个是王忠嗣的女婿,如今已有了避而不谈的话题。

杜位遂向众人告了罪。

新郎官不在,堂上的争论却不停。

“开国以来,边帅皆用忠厚名臣,功名卓著者往往入朝为相。右相有恐于此,献策排除异己,拉拢边将罢了。”

“不错,开国以来任用边帅确有三个讲究,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但自开元中,圣人有吞并四夷之志,边将有十余年不易者,始有久任;皇子、宰相任节度使,始有遥领;王将军、安将军专制数道,始有兼统。故而用胡人为将,既可熟悉兵务、全权调动,又易于把控……”

王韫秀听不下去,不由道:“这是何意?暗指我阿爷不易把控吗?”

“十二娘莫怪,我绝无指摘令尊之意,我等不过是揣测国策,探讨为何要用胡人为将。”

王韫秀道:“我阿爷何时不用胡人?他麾下哥舒翰、安思顺、李光弼,难道被他摁着不能立功了不成?哥奴非要明言边镇尽用胡人却是何意?!”

“故而说胡人中颇有‘彪悍敢战,义勇忠心’之士。如此看来,我等与王将军所见略同,可放手任用胡将?用人不分胡汉,有容乃大。”

元载遂站出来维护妻子,道:“我丈人帐下有汉将胡将,是为有容乃大。哥奴上奏明言边镇尽用胡人,又是何包容?”

岑参亦出面打圆场,道:“凡事皆有利、弊,大家不过探讨一二即可,准备迎亲吧。”

王韫秀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隐隐的期待,问道:“薛郎有何高见?”

薛白的看法其实很简单。

他从结果就能评价这样一个国策,哪管它被提出来是出于何种深谋远虑、千般考量。

连格局都丢光了,还谈什么英明与否。

然而,薛白开口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此为军国大事,我岂有甚高见?”

王韫秀有些意外与失望。

薛白曾造巨石砲给王忠嗣,她本以为此番薛白是会帮忙说话的,不想得到的竟是这个反应。

~~

在去接亲的路上,王韫秀低声向元载问道:“你说国舅有拉拢阿爷之意,为何薛郎不肯表态?”

“形势不同了。”

元载说着回头扫了一眼,见薛白正与岑参并辔而行,谈论诗歌,并未留意这边。

他方才小声向妻子道:“过去,右相府、东宫皆对付薛郎,他不得不寻求助力以自保,如今他几次献宝,圣眷稳固,这些事与他无关,自是高高挂起。”

王韫秀白了元载一眼,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事不关己便不管吗?”

“我已劝国舅拉拢丈人。”元载道:“可丈人若不肯亲近国舅,岂有让人凭白无故出手相助的道理?再求薛郎又有何用?”

“阿爷若归京,我自会劝他。可只怕再这般下去,不等他归京,哥奴便要罢了他的官。”

“不会。”元载颇笃定道:“朝廷欲调任丈人,必待他归京。”

王韫秀依旧忧虑,问道:“那,国舅可否先上书反对边镇用胡人?”

元载低声道:“只为让国舅同意拉拢丈人,我已费尽口舌。岂有丈人未作表态,而再请国舅出面的道理?”

……

薛白转头一瞥,瞧见了前方元载夫妇在窃窃私语。

他不动声色,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岑参交谈,话题难免还是灭小勃律国这一战。

“岑兄原来认得封常清将军?”

“是王大兄昌龄引见的。”岑参道:“王兄年轻时曾赴河陇、出玉门,因此识得封将军。遥想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如今封将军真做到了,想必王兄在江宁听闻战报,亦将欣喜。”

“原来如此。”薛白道:“待安西军将士们还朝述功之时,岑兄为我引见一番可好?”

“自当如此……”

两人之后又从王昌龄被排挤贬谪之事聊起。

岑参虽然年轻,阅历却很丰富。

他不到二十岁就四处游历,中了进士之后,还趁守选的三年期间到河北逛了一圈,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薛白看着年纪小,经历却更多,什么都能谈论一两句。

很快,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岑参在马背上倾过身,小声道:“难得在哥奴宅张狂一次,看我踹他的门。”

说罢,他哈哈大笑,动作敏捷地翻身下马。

这人文武双全,写得了诗赋,考得中进士,还身手了得,通晓兵事。

薛白看着岑参的背影,心里在想,这种依着“出将入相”为标准要求自身的男儿,往后也许就渐渐少了。

今日李林甫嫁女,府中自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新郎官来了!”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看着这场面,薛白忽然在想,自己若是娶了李腾空,今日便是这般吧?

他连忙将脑中这想法挥散,心中自警,那是要影响上进的。

忽然,有个小绣球被抛到了他脚下。

“嗯?”

杜五郎正站在他旁边,低头一看,当即警惕起来,低声道:“右相府还有五六个女儿未嫁吧?莫被她们看中了。”

薛白顺着绣球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是李岫在招手。

他原本还以为会是李腾空,看来是猜错了。

“哎,你去哪?”杜五郎拉住他,提醒道:“吃一堑长一智,你怎还到处乱走?”

“没事。”

薛白依旧向李岫走去。

杜五郎无奈,只好心想也没关系,右相府又不可能嫁两个女儿给薛白,保护好自己要紧。

李岫这个兄长当得不错,对弟弟妹妹颇为关照,待薛白上前,第一句话便道:“你看杜位,多有担当。”

“也许再过数年,十郎也会觉得我有担当?”

“你放心,一定不会。”李岫摇了摇头,道:“阿爷想见你,这边请吧。”

~~

今日府中嫁女,李林甫却依旧深藏于书房之中,不肯露面。

他确实勤勉,还在处置公文。

难得的是,如今他见到薛白,已愿意纡尊降贵地打招呼,道:“薛郎来了,近来竹纸造得如何啊?”

“进展缓慢,当不至于太快有建树,右相可以放心。”

李林甫指了指薛白,挤出长辈般的淡淡笑意,道:“听闻你近来常与李泌来往?”

“我向李先生学了很多。”

“哦?”

李林甫作出感兴趣的表情,耐心得让人很不习惯。

这副口蜜腹剑的嘴脸,比原来那精神刚戾的斗鸡姿态更让人不安。

薛白还是很淡定,道:“李先生提醒,我该谦让一些,不可表现得太过功利,急于上进,难免让人心生防范。我一想也是,这一点我比起胡儿就差了许多。”

这是一句试探,看李林甫对安禄山是否有戒心。

李林甫神色毫无波澜,万事皆在掌控的模样,道:“果然,本相便知你对国策有所不满。”

“边镇尽用胡人。”薛白问道:“如此奏言,右相敢说毫无私心?”

“重要吗?”李林甫毕竟是宰相,容不得一个竖子点评他的作为,脸色一沉,当即道:“本相执掌国事十余载,比任何人都了解大唐,提出的是最有利于大唐的办法。”

其后,他意识到根本没必要与薛白解释,又道:“本相没有违背约定。”

“是吗?”

“本相答应你的要求都做到了。”李林甫道:“你等欲拉拢王忠嗣,还不许朝廷调整边境将领不成?”

薛白问道:“右相请我来,便是想说这些?”

“是提醒你,本相已对你万般容忍,再敢多管闲事,休怪本相翻脸无情。”

他老谋深算,谈条件之时,先答应让杨党拉拢王忠嗣,转头便拿掉其四镇节度使之职。这确实不算失约,因此得警告薛白不要狗急跳墙。

“右相未免太把我当回事了。”薛白道:“我是何身份?岂会多管闲事?只要没人再找我麻烦。”

李林甫目光看去,见这小子此次竟真是无所谓的态度,遂道:“终于懂事了,去吧。”

他料到杨党想拉拢王忠嗣,无非是为了四镇节度使一部分支持。如今边镇尽用胡人之策一出,他也留了一点机会给杨党。

别的,薛白事不关己,大可袖手旁观。

可见偶尔一两次,不把人逼到死路,对方也是会懂事的。

~~

见过李林甫,薛白似乎也想通了,放慢了步伐,好整以暇地走着。

忽然有一束花枝从前方的牖窗中抛在地上,落在他面前,走到牖窗边一看,李腾空、李季兰正在墙的另一边。

“真是先生。”

李季兰显得很惊喜,凑上前道:“戏文我又写了许多折,先生可有空鉴赏?可莫只是说一个‘好’字了,多给些指点可好。”

她对薛白有种莫名的崇拜,因此格外热烈,好像若没隔着这堵墙她便要贴到他一般。

自从流了鼻血,薛白就不太爱去玉真观,近来都是通过颜嫣评点戏文。

“先生?”李季兰问道:“明日可有空来玉真观一趟,我还有些新的诗作想请先生品鉴……先生若不来,我难免写不好戏文呢。”

最后一句话有些抱怨之意。

李腾空原是负手云淡风轻地站着,闻言耳朵一动,看向李季兰,觉得她似乎很懂怎么撒娇啊。

戏文事关上进,薛白果然点头道:“那就明日前往打扰。”

~~

“你看,薛郎不在。”

王韫秀四下环顾,低声向元载道:“他一进右相府便被哥奴请去了。”

“放心吧,若是最重要之事不会等到今日才商议。”

“可此事说明,薛郎与右相府有默契,不会出面反对边镇尽用胡人之策了,是吗?”

“韫娘,你病急乱投医了不成?薛郎尚无官职,如何反对?”元载道:“若真担心丈人,再写封家信吧,一则劝他亲近国舅,二则劝他尽快攻下石堡城。”

“信已写了几封了,可你难道不知,阿爷不敢回复。”

元载揽过妻子,柔声道:“且稍安勿躁,情形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样,也许不是冲着丈人呢?”

“这还不是?!”

“嘘,先送亲,走。”

王韫秀忧心忡忡,继续环顾,终于看到薛白从小径那边转了出来,连忙迎了过去。

……

“薛郎。杜位已接到亲了,走吧。”

“好。”

“你肩上有些落花。”

王韫秀随手拂掉了薛白肩上的花瓣,以示亲近,随意地聊起天来,道:“明日到家中坐坐如何,让元载沽壶好酒,尝尝嫂子的手艺。”

“不了,明日已有邀约。”

薛白拒绝得很干脆。

但他也不装傻,压低了些声音,道:“眼下这风声,嫂子想必是有些忧虑王将军之事?”

王韫秀难得听到有人肯接她这话茬,有些惊喜,点头道:“是,公辅还说无妨,可我着实觉得是冲阿爷来的。”

“那嫂子找我,甚至找国舅都无用,这是真正的军国大事,我们完全说不上话,嫂子该去找太子才是。”

“说是得小心‘交构东宫’之罪。”

“王将军是太子义兄,天下皆知,这是一切罪责的根,到头来躲躲藏藏,与掩耳盗铃何异?太子不出手,指望我一介白身,岂非可笑?”

王韫秀犹有顾虑,担心反被太子牵扯。

薛白只好再提点她一句,叹道:“劝太子向圣人认个错吧,消除猜忌,王将军久任且兼统四镇,猜忌不消,谁都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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