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眠之夜是在李向阳调走第三年的九月,那天,小菊做了王楚最喜欢吃的啤酒鸭、红烧鱼、煎饼,还叫来了王萍萍、何莹,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女人聚在一起,常常都是吹毛丘疪和刨根问底,问得她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楚楚姐,李哥都多久没来看你了,你也不去看看人家?”何莹问道,一边抓起桌子上的瓜子。
“我这不工作忙嘛,连个双休都没有,去看他还要请假,怪麻烦的。”王楚解释。
“你都领导家属了请假探亲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王萍萍说,“哪个人敢不给李哥面子不给你请假啊?”
“就是嘛!”何莹又道,“楚楚姐,你该请假去看看李哥了,你俩这分开时间多久了?别让我李哥找个小妹妹,你哭都来不及。”
王楚冷不丁皱皱眉头,其实心里在想,“我巴不得他赶紧找一个和我断了呢。”
小菊端起桌子上的红酒解围,“你俩管好你俩的事得了,来喝酒喝酒。”
“来来来。”王萍萍接着端起了杯子,“咱四今天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何莹也应酬,四个女人同时喝光了杯中的酒,接着又倒满,王楚又是冷不惊地摇摇头,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事实上,李向阳三个月前为了调动她工作的事回来过一次,他找了上级领导,用借调的方式将家属安排的工作,但逐级回复说,“现在改革,上级下文,一律停止干部工作调动,我们也没办法。”他心有不甘,亲自找她谈。
“楚楚。”记得那天刚下班,王楚刚回家,就被李向阳拦在了楼下,“咱俩分开快三年了,你心里的恨应该放下了吧?”
王楚冷笑一声,“有些伤这辈子都放不下。”
“行啦!”李向阳试图过来拉王楚的手,“你说你这近三年都给我谈了多少次离婚了?我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往法院递三次离婚诉状了吧,不都给你驳回了吗?这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打不闹的,别闹了,啊!”
王楚摔开李向阳的手,“咱俩的仇是生与死的仇。”她斩钉截铁地说,“你见过谁家两口子打闹置人于死地的李向阳?你醒醒吧,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家暴的严重性是吗?好啊,你不答应离婚可以,就算你托再多的关系把离婚诉状撤下来,我也会跟你分居到底。”
“由不得你。”李向阳说,“我已经找了好几个领导调动你的工作,但这两年正处于改革阶段,水利单位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改革完,我会尽快想办法调动你工作,让你尽早回到我身边。”
王楚双眼盯着李向阳,又一次身体不听使唤的开始抖动,牙齿和嘴唇随之发抖,她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如同条件反射一样袭来,一味地控制,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让整个身子抖动,尤其是她面部神经的抽搐,所有的举动公然违抗她的意志,让她无法自控,与其在原地抖动,不如不去理会转身回家,而最终李向阳也只好开车离开。
再次与李向阳见面是那天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她在铺设的人行道路上如同散步式地往家走,整条街道散发着从某个酒家飘出来的菜肴香味,让她忍不住深呼吸几口。酒精在体内快速流动起到的心跳作用让她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走路不至于东倒西歪,但脸部发红发烫,浑身也是,她知道路人一眼便可看出她是喝过酒的,于是,她尽可能躲着无人的地方走。那时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空气中一股热流漂浮,没有一丝风吹来,路边巨大的树木可以挡住些许阳光,但却挡不住空气中漂浮的热流气息。
一个拉着修长的身影在王楚身后出现,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李向阳,他的模样、着装、头型,走路的样子,一眼便能从影子中看出。
“楚楚。”李向阳一如既往地从身后叫住了王楚,她停下脚步,没有丝毫要回头的意思,只是站稳脚步原地不动,等待他走到她的面前,“楚楚。”他又一次唤她时,立扳地站在她眼前,他面带微笑,那是自打他调走后从未有过的微笑,“我解决了咱俩两地分居的办法。”她面无表情,想等待他把话说完,“上级下了文件,南疆干部可以选择在幼儿园支教,我给你要了名额,这件事情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说过了,你好好收拾一下,过两天我找人过来接你。”
王楚的表情终于显得凝重起来,“谁让你给我要名额了?我不会去的。”
“你不去恐怕是不行了,我连儿子的学籍都转过去了,你可以长期在我工作的地方支教,等改革完立马办你工作调动的事。”
王楚的情绪已经变得激动起来,“你没有听清楚吗?我说了我不会去的。”她咆哮,“为什么你总要做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为什么要把你的自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为什么?”
“总之。”李向阳说,“浩浩我已经让人接走了,他明天就开学了,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想必没有浩浩,你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吧。”
“你什么时候接走了他?”王楚几乎用仇恨、绝望、寒冷的眼神望着他。
“今天中午。”
“果然。”王楚点头,“当了领导果然不一样,可以在我眼皮子低下神不知鬼不觉把孩子转学办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接走,你够可以。”她扭头就往家走,但被李向阳一把死死抓住,那张令人难以接受的脸清楚浮现在她眼前,让她全身就像电击一般的反抗。
“放开我。”王楚又一次大声咆哮,但李向阳丝毫没有要放开的人,直到听到不远处有人说笑声,他才放开了手,而她乘机迅速跑回了家。
李向阳敲了好久门,王楚都没有开门,十分钟过后,外面确定没有了任何动静,就连楼下的车也被开走后,她才出了门,去了学校。她找到李浩然班主任的时候,班主任刚上完课给孩子们布置完作业,她在门口等了不足五分钟,在窗户外,始终都没有看到李浩然。
班主任好不容易走出来,她怀里抱着教材书,看到王楚热情迎上,“李浩然妈妈。”她问道,“你家李浩然的篮球忘在学校了,我还说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拿呢。”
“谢谢老师。”王楚回答,她想问李浩然的去向,但似乎觉得不合适,于是便问,“老师,李浩然还有什么落在了学校,你可以一并给我。”
“应该没有了。”班主任回答,“篮球在我办公室,你跟我去拿。”
“好。”王楚点头,她抑制着内心的情绪,直到从班主任那里拿上李浩然的篮球,道别,离开学校,进了家门口时,她才痛苦万分的浑身战栗起来,坐在沙发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此刻,她的情绪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整个人身子轻飘而沉重,轻到随时都有可能倒在沙发上,重到连起身都觉得困难,既哭不出来,也无法控制愤怒。
沙发上不知道坐了多久,就连光线都暗淡了下来,王楚连灯都没有去开,李浩然拨来了电话,“妈。”电话那边开口,“你啥时候到爸爸这里来?”
“浩浩。”王楚这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打开房间的灯,“你走了怎么不给妈妈打个电话说一声?”
“我还不知道咋回事呢,连跟我同学告别的时间都没给我留,就被我爸司机叫上了车,我爸说你知道我转学的事,还说不用我给你打电话。”
王楚冷笑一声,尽量不让李浩然听出来,但她得安抚他的情绪,“浩浩,你先待在爸爸那里,妈妈过几天去看你。”
“好。”李浩然回答,“那我挂电话了妈妈。”说完挂断了电话。
王楚知道李浩然显然已经自立了,他不再像几年前离开母亲的怀抱会哭泣、会想念、会撒娇,甚至就像跟屁虫一样走哪儿跟哪儿。近两年,放学回家独自完成作业,收拾房间,洗刷衣物后,他会出去找同学玩一个小时便回家。双休日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他会在家做完所有分内的事,合理安排好时间,包括午睡,吃饭,找小伙伴去玩,全凭自己解决,唯独小菊屡次聚会,让她带上儿子时,他时常搪塞她,“哎呀妈,我不去,你给我饭钱,我跟我朋友一起吃。”
搪塞次数多了王楚不再叫李浩然和她一同参加聚会了,她会提前发给他红包,告诉他让他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以致聚会结束回家,他都没有回来,打电话告知后,才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赶回家,以致这次与她分离,他都没有过多的抱怨,只是诉苦没有与好伙伴们道别便匆匆离开了。
近两年,李浩然马不停蹄的突然成长,让王楚有了些许不适,她觉得孩子应该还停留在那个回家扑在怀里,抱着脖子亲吻,不许玩手机、不许看电视,出门了嘱咐一个小时必须回家,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关灯睡觉,说什么都会听的阶段。但如今,孩子独立的思想和意识里,迫不及待的想尽一切办法摆脱她的操控,打破了原有的生活节奏,朝着逆行的方式开始迈进,尤其是这次离开,他独立的思想,让她更加显得无所适从。
那天夜里,王楚整夜都未眠,她竭尽全力至死都要陪伴他成长的幼崽长大了,甚至用十几年的青春去呵护,如今突然离开了她的怀抱,那种倍感十足的失落感落在她的脸上。不,他才十三岁而已,每天早上需要一碗粥或者豆浆,一个鸡蛋、一块面包或一个包子,中午需要一荤两素和一碗米饭,晚上的主食让他可以安稳睡到天亮,一个星期做两次供钙能量的食物助他健康成长,有关学校的琐碎事物,穿着打扮,督促学习,都需要她亲力亲为,就算再次与李向阳同住一个屋檐下,都阻挡不了她陪在儿子身边的决心。
“我不会待很久的。”王楚想道,“只是去支教而已,浩浩还有一年半就初中毕业了,等浩浩毕业了我再回来。”
第二日,王楚去了一趟办公室,在楼道里,迎面碰到了王学武,“王楚。”他笑嘻嘻地喊道,“终于熬到头啦,李副政委给你办理了支教,终于解决了你俩的两地分居。”
“是呀书记。”王楚勉强挤出笑容,只能假装开心,“算是熬到头了。”
“你打算啥时候走?”王学武问道。
“两天后吧,利用这两天我把手头工作处理一下,跟张珂把工作交接了。”
“嗯。”王学武竖起了大拇指,“我就喜欢你敬业的样子,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
“这还不是书记指导的好。”
王学武皱皱眉头,“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也没能帮上你啥忙。”
“谢谢你书记,你平日里对我言传身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只希望我今后还回来,你还能悉心教导我。”
“走都走了,还回来干嘛?两口子待一块不好啊。”
王楚皱了皱眉头,“好当然是好,我只是去支教,若是支教一年结束了咱单位还没改革完,那我还不得回来。”
“嗯。”王学武点点头,“说的也是,好啦,咱俩就别在这探讨未来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先去忙,把手头上工作处理完,然后把工作交接了。”
“好嘞书记。”王楚微笑着离开,走进自己办公室,她利用两天时间处理完手头上所有的业务,将柜子里的档案按分类装订成册,整理整齐,将填写的手册全部填写完,将柜子的钥匙交给了张珂,“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处理完了,所有的数据都没问题,我已经一一做了核对。”她嘱咐,“下个月的报表在电脑D盘里,凤姐那里数据出来填写了报给上级领导就好。”
“你做事我放心。”张珂对王楚态度百分百大转变是在李向阳当了领导后,他的委婉和客气是装出来的,一看便知。
“我还会回来的。”王楚告知,“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共事。”
“哎,这个我可不赞同。”张珂强调,“你现在是领导夫人,应该在李副政委那里好好享受领导夫人待遇,我看还是别回来了。”
张珂说这话倒是比较真诚,王楚一走,水利单位改革完,王学武也将面临退休,他便顺理成章成为一把手,显然不希望她回来,和他争抢同一个职务,他自知是抢不过这位领导夫人的。
王楚抿嘴露出一丝微笑,“再见。”她与张珂道别,然后去了凤姐办公室与她道别,“凤姐,我走了。”
“你可算盼到头了。”凤姐起身,拉住了王楚的手,“你还别说,咱们处事好多年了,你这一走,还真挺舍不得的。”
“我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你啊,要保重好身体。”
“我会的。”凤姐拍了拍王楚的手。
与凤姐别离后,王楚开车走在半路,便接到了王萍萍的电话,“大小姐,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吗?也不跟姐妹们道个别?”
“我这不才交接完工作嘛!怎么会不跟你们道别呢!”
“我们都在小菊家等你呢,说好了今晚不醉不归。”
王楚眼神中透露出了惊奇,但还是回答,“好,今晚不醉不归。”
到小菊家的时候,王萍萍、何莹已经到了,桌子上坐着的还有杨强、周永东和徐卓,“可以啊,楚楚姐。”当王楚坐在餐桌上时何莹说,“你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去当你尊贵的领导夫人了,可喜可贺啊。”
“有啥可喜可贺的。”王楚说,“我倒觉得领导夫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王萍萍皱眉,“我要是能当上领导夫人,估计我都要把工作辞了守在老公身边不可,这男人一旦当上领导,得都多少女人惦记啊,尤其是那些想往上爬的女人,多得就跟苍蝇一样,楚楚姐你把李哥放在那么远的地方快三年,你也能放心。”
“哎呦哎。”小菊把杯子里的酒端了起来,“你看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楚楚姐都不担心,不知道你担心啥,来来来喝酒,说好的不醉不归。”
“小菊姐,这话你就说错了。”何莹解释,“我觉得萍萍说得对,楚楚姐早就该去李哥那里了,这男人当了领导真不好说,你看咱们团的那个什么部长”
“行了行了。”杨强喊道,“听得我又想喝酒,你们到底喝不喝?不喝我喝了啊。”
王萍萍惊奇地睁大眼睛,“哎我去,你们两口子这是咋了?每次说到李哥你俩这么大的反应?你俩对李哥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啊?”
“来来来。”王楚急忙帮腔,“说好的不醉不归啊,不提那些没用的了,喝酒。”
“干杯”所有人都干完了杯中酒,那天夜里,王楚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喝到几点钟,总之,那天,她喝到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她不知道怎么回得家,隐隐约约记得有人背她,跌跌撞撞上了楼,她还隐隐约约听到一句话,“瘦得跟猴一样,沉得跟猪一样。”
王楚似乎能分辨出这是李向阳的声音,他把她放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她毫无意识地像死猪一样睡了过去,等她醒酒睁开眼睛后,房间一片漆黑。她用手和脚将整张床摸了个遍,床上除了她再无其他人,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身陷何处。
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天亮,睁开眼睛,眼前却是另外一幅他最不喜欢看到的景象,李向阳整张脸出现在她眼前,他抿嘴微笑着,脸上笑容异常地越发灿烂,阳光照在他脸上,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尤其是嘴角露出的微笑,如同游乐园充满欢笑的孩子。窗外,柔和的阳光照了进来,有种含情脉脉的娇艳,折射出一种异样的美,这种温馨的氛围与她的脸色有着天壤之别。她的眉头皱成一团,目光懈怠,表情绝望而寒冷。
王楚惊得从床上起身,发现她身上只穿着睡衣,她想下床,但头剧烈疼痛,李向阳起身,将一杯准备好的蜂蜜水端给了她,“每次我喝醉酒都是你给我冲蜂蜜水,每次喝醉酒都是你照顾我。”他说,“原来对付一个醉鬼那么难,我还说了很多难听话,做了很多不可原谅的事,老婆我错了,对不起,你原谅我。”
王楚冷笑一声,她并没有接过蜂蜜水,而是躲开李向阳好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这两天压根就没走。”李向阳解释,“这两天我都是住在妈家的。”
“昨晚是你接我回来的?”
“不是,是杨强和周永东把你扛回来的,送来的时候我刚好在楼下。”
“那你昨晚”
“昨天晚上我把你从楼下扛上来的,你还别说,看你那么瘦,喝醉了沉得跟猪一样。”
“我没问这个,我问的是昨晚你对我怎样了?”
“你这话说的。”李向阳冷笑一声,“你是我老婆,我跟你之间发生点夫妻之间的事不很正常嘛!”
“你”王楚从床上站了起来,手打翻了杯中的水,撒了一床,她拿起枕头就朝李向阳砸过去,“你给我出去。”她咆哮。
“我”李向阳表情诧异,面容冰冷,甚至有些目瞪口呆,他试图来拉他的手,却被王楚甩开,他又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老婆,别和我闹了行吗,我不能没有你。”
“你放开我。”王楚一把推开了李向阳大喊,她下了床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扔在了李向阳怀里,“给我赶紧滚。”
李向阳似乎在忍受,他扭动生气的嘴唇,但始终将火都没发出来,只好起身,把衣服拿走,临出门前,他告诉王楚,“你明天就要上班了,你尽快收拾,我在楼下等你。”说完迎门而出。
王楚冷嘲的冷笑一声,她望着床上的一切,她觉得真是荒唐又可笑,她走入客厅,迎面吹来一股凉风,这让她清醒了不少,但又怎样,她重新睡在了李向阳的床上,一场长达五年的离婚闹剧会因此而画上句号吗?她不得而知,除了冷笑,除了无能为力,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