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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绥靖(1 / 1)

王子良夫见临武君反应如此剧烈,又抛出一件事。

“我听闻,兄长还进言父王,收回州田,在郢都有官职者,不再授予州田,而以钱粮俸替代。”

临武君嘿然不语,只觉君上这根绞索实在是拉的太紧,让他们这些封君贵族有些喘不过气来。

楚国封君原本分为食邑、辖地和州田。

州田是郢都附近的精华土地,封君有食邑,而如果封君同时又在中央任官职,还有一部分在食邑之外的土地作为他们的俸禄。

官吏制度不够发达,没有足够的官僚的情况下,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然而收回州田,那就是将那些精华土地的收税权拿回到了王权手中。

尤其是随着铁器牛耕曲辕犁等一系列技术的进步,使得这里面有个差额。

原本大司马的州田可能有十万亩,但按照以往井田八私一公的税制,加上原本一亩地几十斤的亩产,这十万亩州田俸如今换为实物,楚王只需要支付给他们一万石的稻米。

然而楚王自己征收什一税、加强对土地的控制、增加王权直辖的兵员等等这些,所带来的利益可能是数倍于那一万石。

此消彼长之下,贵族们的势力相对于楚王王权比例下降的很快,尤其是楚国新军和扩充的车广等一些常备军的建立,都使得各个封君的农兵动员体系难以对抗。

王子良夫说这是他兄长的进言,临武君却明白这不过是个幌子,想来这样的传言已经在郢都传开,这只是楚王在试探一下各个封君大臣的态度。

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楚王手中,尤其是王权和封君的关系已经很紧张的环境下,故意传出这样的风声,实在是难以预测。

临武君现在暂时在中央并未有官职,这件事并没有损害他现在的利益,但可以预见必然极大地损害了王族、屈、景、昭等氏族的利益,封君们若是再没有什么表示,那等于是引颈就戮。

“王上可是准备继续变革,不管宋国事了?若是能谈就谈,不谈的话,就放任桀墨残暴宋地?”

王子良夫摇头道:“也未可知。”

“我这次代父王巡边,临行之时,父王也说了,墨家在南海开拓,临武也已是边关。”

“墨家用兵,不合春秋之礼,长途奔袭、左右对进,极是难防。”

“所以这一次让我来苍梧,也真是整饬边防,以备将来。宋国事到底是要干涉还是会盟解决,此事尚未可知。只是要有备而无患。”

临武君心中一缓,心道看来王上也是犹豫不决。只要对宋干涉,那么变法的事就需要缓一缓,为了今后楚国的安定,这才让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以示宋国事未可知、变法事未可知、甚至于将来君位只怕也未可知?

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王上故意这样做,就等着贵族们表达了态度,然后遴选出那些是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是对抗的?

王上固然老了,撑不了几年,可临走之前,未必就不能带着这些反对的贵族一起走……

他心中有些乱,脸上只作无事状,轻笑道:“墨家虽开拓南海,然而不过数年,阳禺缚娄等夷狄多有反叛之心。”

“况且南岭高耸,他们纵然想要南北对进,兵力也必不多。乐昌峡修筑,我也多有防备,多是为了贸易便利。况且修筑困难,非有三五年不能完工。”

“乐昌峡不通,墨家北上之路就不通,最多遣派三五千人,又有何用?深入楚地,什么都做不成,还可能被困死地。”

“墨家所擅者,火器也。火炮运转不易,此地有多潮湿,南海本身不稳,依我看,纵然宋地开战,也只能围绕着宋国展开。”

“义师主力都在泗上,从南海过南岭,人手不足,难以成事,甚至可能被困于死地。”

临武君说到这,又道:“再者,我也多修军备。墨家义师如今都已换装了燧石枪,那些火绳枪我便多加存储。”

“一则是万一有征伐事,临武亦能出兵;二则临武附近多是夷狄之民,时常开战;三则就是万一将来真的因为宋地而与墨家战,万一墨家关闭边关禁止贸易军火,也可以早做准备。”

王子良夫劝道:“不可轻视。”

临武君笑道:“若宋国有变,胜败在宋不在于南岭。南岭不过孤军,就算袭扰边关,也不能够深入;纵然深入,也难以抵达郢都;就算抵达,以岭南之兵人数稀少,也不能破城,反有可能会困在楚地。”

“胜负在宋地,魏韩齐若都出兵,岭南之兵不必在意。越人若能结盟,合纵以魏、韩、郑、卫、齐、楚、越合纵为反墨同盟,事未必不成。”

王子良夫苦笑道:“何其难也?四年前墨家强占齐国莒城的时候是什么理由?说齐侯有过害天下之事,所以不可不防,因而占据莒地,帮着齐国治理以防备齐国以莒地出兵攻打泗上害天下,治权归墨家,每年墨家给齐国一定的金钱抵税。”

“又说,若齐入盟有反墨倾向的同盟,墨家必先攻临淄。”

“越人也是一样,退回会稽,让出琅琊,江北之地尽失,淮北之民尽弃,墨家船队往来淮、邗、大江,越人习流舟师难以对抗,他们只怕也不敢入盟。”

“只恨许多人看不清如今局面,不知道泗上为天下大患,以为泗上之心不过非攻、求义,只要让出一些城邑,便可求一时安宁。”

“更有些纵横之士,以绥靖之言谏于父王。殊不知泗上贪而无言,每得一里土地,便多一分势力……”

绥靖二字一说,无须解释,临武君便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周颂》之《恒》言,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周颂》之《我将》言,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绥者,安抚。

靖者,平定。

希望利用安抚和达成对方的一些要求以达成平定止兵的意愿,便是绥靖。

临武君闻言问道:“既说绥靖,便是说让出宋国,以求桀墨不侵伐他国?他今日得了宋国,明日如何?”

王子良夫也是感叹道:“绥靖之策,就是如此。若墨家得宋,可得一枕之安息,可明日再看,墨家又至,到时候又怎么样?”

“秦人也遣派了使者,说的正是绥靖之言,其心昭然,无非是希望墨家在宋地扩张,以让魏侯移师河东,全力防备墨家,从而为其趁机夺取西河创下良机。”

“郢都也多有游士,以此劝说父王,只说墨家若得宋,则又可安定十余年。”

临武君怒斥道:“这不是误国之言吗?王上难道不知道泗上与别处不同?他们占据一地,便如野草生根,难以清除,又行那些同义之暴政,短短数年就可蛊惑民众为之效死。”

“若其得宋,若将来有事,可以直入大梁、南下陈蔡,旋入南阳,楚国危矣。”

王子良夫叹息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可那些支持绥靖之策的游士却有言辞之利。”

“说是各国徐弱,五年前大战之后尚未恢复,难以再支撑一场大战。”

“无论胜败,都会使得各国损失惨重,到时候国内的事情就更加难办。”

“尤其是墨家的学说极为容易蛊惑贱民,交战之中若是被俘者众,归国之后必成大患。”

“各国国内纷纷不定,不如先让出宋国,绥靖求安,以维系各国均衡,又可以继续变法以图强。”

“又说什么法不变、国不强。国强,才可再战。绥靖之策,可以缓和国内纷乱,又能继续变革,十余年后,各国已经变法完成,又何惧泗上?”

这些支持绥靖政策的游士,正是站在楚王这边来考虑事情的,和贵族考虑的方向完全不同,所以这些策略更容易被楚王所接受。

有些话王子良夫不需要说的太清楚。

晋楚争霸百年,如今都已近无法维系霸权,五年前齐国一战都让各国看到了泗上的可怖之处,更明白这场战争最好不要打。

打仗要死人。

死人多了,国内就要出乱子。

本身王权、贵族之间的争斗已经相当激烈了,这时候若是再有一场大败,恐怕国内那些被蛊惑的民众和工商业者也会参与起来谋求自己的利益,到时候诸侯国都要大乱。

魏楚都已经无法维系霸权,五年前陈蔡之战只不过是几十年前魏楚之争的延续。

争到最后,楚国要回了榆关、收复了陈蔡、杀掉了有宣称权的王子定,然而却丢了大梁、丧失了对宋国的附庸、丢掉了对郑国的控制。

魏国也没赢,争到最后,得了大梁,眼看着韩国吞并了部分郑国的土地做大、赵国背盟和魏国翻脸、中山国独立复国、秦国变法虎视西河。

双方争到最后,夹缝中的墨家却得了泗上,毁了齐国,拿下了淮北,自下而上地影响到了宋国迫使宋国中立……

魏楚都无力再战。

赢了还好。

万一输了,王权就要出大问题,整个国内的各种矛盾都要爆发出来。

农夫、工商业者、贵族、士人、王权、封君……这些此时已经风起云涌的争执,会伴随着一场大失败导致诸多不可预料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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