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打基础,莫忘了原则,这几天,我观察,有些人,自己在洞中,七搞八搞,除了打妄想,就是在昏沉,有什么原因呢?路子不清楚,即使偶有光明,也是瞎猫撞个死老鼠,没上大路。”
老法师说到我们的真实情况了,原因他已经看穿一切。他所说的洞中,其实是指我们的茅篷。
“还有那些不明事理的人,偶尔看到点光明,又是写诗又是吹牛,自得意满,我看跟着魔差不多,停下来,莫搞了。再这样搞下去,精神分裂症都快出来了。”
这是在警醒谁呢?肯定不是万师兄,他没有看到过光明,最近也不吹牛了。
这几天,万师兄一直以一种思考而沉默的态度游荡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但无法或者不敢说出来。一个催促一个思考没成熟的人,成熟后,他才会表达。
“我所说的,路子不对,是原则问题,方向的事,一点也错不得。我接了这个任务,给法露师打个前站,该说的话,都得要说的,不管有没有什么用,我说了,有几个人听了,我也算尽力了。”
话语中颇有无奈,但也表达了诚恳。
“我年纪大些,见得多些,好多同修后来狂心发起或者半途而废,都是路子走错的原因。怎么才走得对呢?我听得多,我把过去成就者告诉我的,再告诉你们一遍,也算是帮老师父们传个法露,发个慈悲。”
他过去也强调过,他所说的,大多是过来人的话,以显示其权威性,也表示,他所说的,是很正规很严肃的。
“当年有人问虚老和尚:观音菩萨的反闻闻自性,怎见得是参禅?老和尚说照顾话头,就是教你时时刻刻单单的的,一念回光返照这不生不灭。反闻闻自性,也是教你时时刻刻单单的的一念反闻闻自性。回就是反,不生不灭就是自性。闻和照虽顺流时循声逐色,听不越于声,见不超于色,分别显然;但逆流时反观自性,不去循声逐色,则原是一精明,闻和照没有两样。”
我过去看愣严经时,也对观音菩萨这个法门留意过,如何操作如何理解,当然超出了我当时的能力。今天,听到这个解释,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我们要知道,所谓照顾话头,所谓反闻自性,绝对不是用眼睛来看,也不是用耳朵来听。若用眼睛来看,或耳朵来听,便是循声逐色,被物所转,叫做顺流。若单单的的一念在不生不灭中,不去循声逐色,就叫做逆流,叫做照顾话头,也叫做反闻自性。”
闻与照,都是思想意识的,不是感观的看与听,这个意思,我以前倒是留意到了。
“虚云老和尚还说:性即是心,反闻闻自性即是反观观自心!宗门主参禅,参禅在明心见性,就是要参透自己的本来面目,所谓明悟自心,澈见本性。这个法门,自佛拈花起,至达摩祖师传来东土以后,下手工夫,屡有变迁。在唐宋以前的禅德,多是由一言半句,就悟道了,师徒间的传授,不过以心印心,并没有什么实法。平日参问酬答,也不过随方解缚,因病与药而已。”
心心相印,我们都习惯用来形容恋人之间的思想互动。其实,这是禅宗最古老最神圣的法门,几乎不用文字语言,就能够互相契合,那就是拈花微笑的境界吧?
“宋代以后,人们的根器陋劣了,讲了做不到,譬如说:放下一切,善恶莫思,但总是放不下,不是思善,就是思恶。到了这个时候,祖师们不得已,采取以毒攻毒的办法,教学人参公案。初是看话头,甚至于要咬定一个死话头,教你咬得紧紧,刹那不要放松,如老鼠啃棺材相似,咬定一处,不通不止。目的在以一念抵制万念,这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如恶毒在身,非开刀疗治,难以生效。古人的公案多得很,后来专讲看话头,有的看拖死尸的是谁?,有的看父母未生以前,如何是我本来面目?”
老鼠啃棺材,这个比喻太有意思了,这好像有点钻死胡同。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这还狠些。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死撞,直到把墙撞垮。参个禅,搞得跟流血牺牲似的。
“晚近诸方多用看念佛是谁?这一话头,其实都是一样,都很平常,并无奇特。如果你要说,看念经的是谁,看持咒的是谁,看拜佛的是谁,看吃饭的是谁,看穿衣的是谁,看走路的是谁,看睡觉的是谁,都是一个样子。谁字下的答案,就是心话从心起,心是话之头。念从心起,心是念之头。万法皆从心生,心是万法之头。其实话头,即是念头,念之前头就是心。”
老和尚前面一直要大家死死抱住这个话头,现在又说,这个话头只是个手段,大概是因为层次不同,而采用不同的说法吧。
“直言之,一念未生以前就是话头。由此你我知道,看话头就是观心。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就是心,看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就是观心。性即是心,反闻闻自性即是反观观自心。圆照清净觉相,清净觉相即是心,照即观也,心即是佛,念佛即是观佛,观佛即是观心。所以说看话头。或者是说看念佛是谁?就是观心,即是观照自心清净觉体,即是观照自性佛。心即性,即觉,即佛,无有形相方所,了不可得,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不出不入,无往无来,就是本来现成的清净法身佛。”
这一段形容词太多,而不知其所指了。我记得当年看海明威的作品时,有一个感觉。他写东西,多用动词,很少用形容词,这让文学有一个发展阶段的分野。文学从单纯的优美变成了人性的搏斗,自然美学过渡为暴力美学了。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居然从老法师的话里,想到西方的作家。我是不是有毛病?
“行人都摄六根,从一念始生之处看去。照顾此一话头,看到离念的清净自心,再绵绵密密,恬恬淡淡,寂而照之,直下五蕴皆空,身心俱寂,了无一事。从此昼夜六时,行住坐卧,如如不动,日久功深,见性成佛,苦厄度尽。昔高峰祖师云:学者能看个话头,如投一片瓦块在万丈深潭,直下落底。若七日不得开悟,当截取老僧头去。同参们,这是过来人的话,是真语实语,不是骗人的诳语啊!”
估计老法师自己就是这样修的,几十年了,一直坚信这个鼓励,要不然,早就打退堂鼓了。
“古人说:勿待老来方学道,孤坟多是少年人。人到老时,百般痛苦,耳不聪,眼不明,四肢无力,吃不得,睡不得,行不得,这种苦处,年轻人是不晓得的。我年轻时和你们一样,看见老来呆,总不愿意。说话他听不到,经常淌着泪水和鼻涕,看见就恶心,怕和老人一块住。现在我老了,才知道老的苦。人老了就一天不如一天。朝夕思忖,前路茫茫,道业未成,生死不了,一口气不来,又要投生。万般将不去,惟有业随身。少年不修,晚年就会如此。你我现在都是堂堂僧相,容貌可观,皆是宿值善根,感斯异报,就不要把这善根种子打失了。”
不知道他是谦虚还是真这么想,人生到了老年一事无成,的确是一种大苦。但我们人世间的人,怎么逃得过呢?
“洞山问僧:世间什么物最苦?僧云:地狱最苦。山云:不然,向此衣线下不明大事始是苦。能明大事,即无地狱因,故地狱未为苦,而不了自心最为苦。想明大事,就要努力精进,不要悠悠忽忽,兀兀度时。白天应缘,遇事要做得主。白天能作主。梦中才作得主,以至病中作得主,则临命终时才做得主。这几样作得主,是由平常能强作主宰而来的。能强作主宰,就易悟道了生死。不悟道,生死不能了。悟道不难,总要生死心切,具长远坚固向道之心,至死不退。今生能不退,虽未悟,来生再努力,何有不悟之理?”
别说病中、临终作主,就是梦中作主,哪个能够做得到呢?你能够想梦见什么就来什么吗?如果这样,弗洛伊德也拿你没办法分析了。
“楞严经二十五圆通,位位都是经过久远劫来,长期修习才成功的。我们生死心不切,不发长远心。病来知念生死,病好道念就退了。所以楞严经说:凡夫修行如隔日疟,病时有道,病退无道,无明起时如疟,退则好人。故要努力精进,生忏悔心、坚固心,不要今日三明日四。修行要一门深入,一门为正,诸门为助。各修一门,彼此不互谤。谤法、轻法、慢法都不对。欲想佛法兴,除非僧赞僧。互谤,是佛法的衰相。佛子专心向道,痛念生死,衣不足,食不足,睡不足。昔裴修丞相。送子出家。子是翰林,拜沩山佑祖,名法海。”
这是一段历史,我也读过,裴家几代高手,在唐代历史上,不仅对政治对社会,而且对佛教,都有巨大的贡献,像这样的家庭,尽管中国有几千年历史,也是很罕见的奇迹。
“沩山训以警策箴云:衣食难,非容易,何必千般求细腻。清斋薄粥但寻常,粗布麻衣随分际。别人睡时你休睡,三更宿尽五更初,好向释迦金店内。沩山老人要他每天挑水供养大众。有一天,他挑水挑得太累了,心里说:和尚吃水翰林挑,纵然吃了也难消。回来时,沩山老人问他:你今天说什么话?法海答曰:没有说什么。后来沩山老人揭穿他心里的话,并说:老僧一打坐,能消万担粮。所以出家人不管你出身怎样富贵,到了佛门,就要放下一切,专心向道,才算是本色禅和。”
自我检讨一下,人家贵为翰林,且是宰相公子,如此高贵生活的人,到佛门做一普通学僧,过着比农民还要苦的生活,我们对比,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放下世俗心,我不过赚了两个小钱,万师兄不过当了个教授,根本没资格得瑟。
“过几天你们有人就要参加打七了,你们要认真修行,祖师讲:修行无别修,只要识路头,路头若识得,生死一斋休。你们自己该知道用功,不管吃饭、吃菜、吃稀饭、饮开水,都是修行办道。惠明禅师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吃饭喝水只有我自己知道,要是不知道,一天到晚想这个想那个,六根门头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果然是为了几天后的事打基础,估计下面的话,更有针对性。
“过去祖师开悟是很容易的事情,他们用功一心一意,没有妄想,真真正正一天到晚观自在菩萨,观看自己是怎么样子。六祖菩萨老远从广东到黄梅,一心要学佛,不怕辛苦跑了两个月,由广东到湖北要经过江西,他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也不是游山玩水,目的是寻求如何了生脱死,如何作佛。你们现在胡闹好玩,读书不知为谁读,有的想博取名闻利养,出了名将来当法师,名利双收。当个法师又如何,生死不了当什么也没用。”
这恐怕是批评某些出家人吧,今天这种贪求名闻利养的和尚太多了,甚至还有很多假和尚,我在重庆就碰到过。
“做皇帝也没有什么用,三宫六院累死了,又没有自由,皇宫内外总有很多人保卫着他。你们到过故宫没有?故宫四周建有一层很高的围墙,围墙里有御林军,戒备森严,外边有一条河,团团包围着,叫护城河,周围还驻有军队。唐朝唐太宗这一代,人人都为名为利,你争我夺,你死我活,皇宫里面造反,皇帝有几个兄弟,哥哥欺负弟弟,弟弟反抗哥哥,一天到晚想做皇帝,连父亲都杀掉,自己做皇帝没做多久又不行了。”
没几个传统中国人,不想当皇帝的。起码也想当个贵族,至少是地主吧。这是中华文化留下来的包袱,最大的坏处,是从内心中,不认可人格的平等性,是阻碍中国现代化的最大文化障碍。
“出家人不为名利,不为衣食,安贫乐道,所谓粗茶淡饭腹中饱,随身披件破衲袄,只要自己找到本来面目,了脱生死,阎罗王也奈何不了你,捉不到你了。金碧峰禅师被阎王遣派小鬼捉拿,他还有一个妄想没有消除,所以被小鬼捉到了,后来把妄想全抛掉,什么最好的东西都不要,这样小鬼就找不到他了。我们用功,心里一定要万缘放下,寸丝不挂,稍有不清静,有一点点妄想,功夫就用不上了。”
这有点神话,不知真假,或许仅是一个传说,杂比喻经也充满了各种这种故事。
“人命在呼吸间,不要认为自己年青,寿命还有好长,那就大错特错了,病痛无常,生死是随业,是一种果报。真正用功的人,病也好不病也好,死也好活也好,都不管它。你怕什么呢?只怕你不用功,如果真正用功,求菩萨都有感应。当然,我们出家是为了生死,不是为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亦只能保佑你消一点业障,多活几天,但不能保佑你长生不死。不死得靠自己,不生不死就是佛。”
感应,菩萨的感应?我突然脑袋一热,我所看到的,三次仅我一人看到的,那个中年女人,是不是?不敢想。
“六祖说:前念不生,后念不起,不生不灭是佛。一个有形有相的不可能不死,这个色壳子总有一天会死,朝闻道夕死可矣。释迦佛要死,这么多祖师也要死,只要自己用功,生与死都不可怕,只怕不用功,死起来痛苦。香港某法师,我看他死起来很可怜,好像鸡鸭被割,放在地上挣扎,脚乱弹,翅膀乱扑,死得那么惨!死得多可怜啊!两只脚和一双手总在弹弹弹,还没有了生死,没有把握,有把握的人,要死就死,不死就不死。”
超脱生死大关,是学佛的目的。但这事真的存在吗?
“庞居士两口子,有一儿一女,庞居士参马祖悟了道,家里钱多不给别人,说钱害人,挑了倒到河里去。过去的钱是金锭、银锭、珠宝,一个金锭约一两,他把那些东西全倒到河里,就在衡阳旧桥那个地方,什么全银玉器通通都不要,倒光了。自家怎样过生活呢?在山上砍些竹子,编扫把子卖过活,儿子耕地庄稼。儿子不结婚,女儿不嫁人,四个人就这样过生活,他们全悟道了,看透了,看空了,知道身体是靠不住的,两口子说:修行了生死,确实难难难!难到什么程度呢?好像油麻往树上摊,如何摊得上呢?修行真是很难!很难!”
庞居士的例子很多,居士中伟大的修行者。这一次,老和尚被讲那些神秘的东西,仅从具体事实讲,反而更为亲切。
“我们现在难不难呢?这么多天也在听法打坐,问一问自己有没有消息,参念佛是谁参上没有?话头弄明白没有?看住没有?看不住就打妄想,跑出去充壳子,是没有功夫的,如有功夫,打你也不出去。所以难呀!你们自己讲难不难?能不能有把握?把这个话头捉住不放手,好像猫捉老鼠,猫到了晚上就坐在那里不动,等老鼠出来,什么妄想都不打,只要老鼠一出来就抓住了,它就是一条心想着老鼠,不想其他的。人如果一心想了生死,就一心想着话头,把它紧紧看着,不敢打妄想,一心一意以猫捉老鼠的精神来用功,妄想一出来,就马上察觉,马上把话头提起,妄想就没有了,稍许松弛,妄想又来了,所以千万不能松弛,看到后来,看着看着就入定了。禅定禅定,要静要清净,看住了什么昏沉也没有,什么妄想也没有,一心定在那里,动也不动,天倒下来了也不怕,猫捉老鼠就是这个精神,聚起精神看着老鼠。”
这是个著名的比喻“灵猫捕鼠”,是对看话头时心理与精神状态的比喻。
“到时你们打七时,会有法师讲话。你听它干什么?讲得天花乱坠也不要管,只管参念佛是谁,看准话头不要让它跑了,话头不在妄想就来了。猫坐在那里如果不留心,就给老鼠跑掉了;母鸡孵小鸡也是一样,母鸡在窝里,用翅膀遮住鸡蛋,不遮住没有暖气,鸡蛋内部不起作用就不能成小鸡,小鸡在蛋中成熟了,在里面啐,母鸡一心孵小鸡,听到小鸡在里面啐壳子,就在外面帮忙啄,蛋壳就啄穿了,小鸡就出来了。如参话头,参参参,看住了,成熟了,用功用到十分火候之时,被班首师父拿香板劈啪一下就开悟了。那时候,云居山一板打下去,开悟了十八位,那么厉害!你们别以为开玩笑,你真是用功用得寸丝不挂,万念皆空,给香板啪地一下就开悟了。如果你不用功,把香板打烂了也没用,这都是看你用不用功的问题。”
悟了十八位?真有这事?我第一次听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打七还真有神奇的功效呢。
“老和尚怎样开悟的?他用功用得明明朗朗,护七师倒开水,他拿着杯子,手伸出来,护七一不小心,把开水溅及他手,手一松,杯子掉在地上,一声破碎,顿断疑根,豁然悟道,即说偈: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用功得力的时候,正巧恰到好处,一下子触到就开悟了。有本事的监香师父可以帮你开悟,你正在带劲用功,自觉身心不在时,给香板啪地一下就开悟了。但监香师父是要有本事而不能随便打,所以说‘禅堂里的香板下出祖师’,一香板打下去,打得你满天云散。”
有人听到竹节响开悟,有人听到别人一声“苦啊”开悟。著名的虚老,听到杯子掉地上开悟。估计,是不是后来有和尚,故意砸杯子的?又多了几个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