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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他们那一代(1 / 1)

万老师这种激动明显属于失态,他自己马上就意识到了。“你说得对,我的缺点就是嘴炮,毕竟是我们这种人的通病。说人莫说短,小胡说到我的短处,搞得我不冷静了。心理学,是这个规律吧?”

小胡不好意思地笑笑,包含着肯定和歉意。“我不会说话,万老师莫跟我这年轻人见怪。”

“怎么可能呢?年轻人对我的激烈批评我经历太多了,你这还算温柔的。课堂内外,跟我争论的学生,都可以说是最好的学生,话虽然难听,但我是喜欢他们的,但就是这样的年轻人,在大学里,也越来越少了。代沟吧?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自己老了,不太理解年轻人了。但是,他们有些批评,却非常刺耳,我感情上难以接受,但理智上也觉得,他们一针见血。”

我赶紧问到:“什么样的批评,是最让你难受的?”

万老师想了想,说到:“有一句话,我最难得接受,但想来,或许有道理。那是一个年轻的学生给我提的,他的专业成绩是最好的,但平时不太善于表达,也不怎么提问题,总是爱看书思考。他是真爱哲学,真能思考,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有一天,他给我说:老师,我发现你们这一代搞哲学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独立思考。”

太有冲击力了!说一个哲学家没有独立思考,这不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专业素养?对比太大了,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成绩最优秀的沉默者,最热爱专业的思考者,居然给老师来了一句最有打击力的话。

“我当时就愣了,没反应过来。打击太大了,你知道,在你最喜欢,甚至以他为骄傲的学生面前,他接了我的底裤。当然,我也是个好斗的,我当场就反问他了。”

“你怎么问的呢?”小胡的问题一般都有意义:“是一个问题还是几个问题?”

“你猜得对,你们这一代,一个问题是无法受到打击的。反击这样的学生,如同反击小胡这样聪明的人,如果不能从根子上一句打倒,就得从数量上,争取压力。我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你的判断中,你们这一代,这个定语有特定的含义吗?第二:你所说的独立思考,有什么样的内涵?第三,为什么说我缺乏独立思考?”

哲学老师就是专业,主体与客体,都从这三个问题中包含了。并且,还分了层次。我问到:“对方怎么回答呢?”

“对方采取了我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回答了。他只说:这只是我个人感觉,老师你不要生气啊。说完,就走开了。”万老师一字一顿地说:“这种回避辩论的方式,让我受到些许的侮辱,并且他看出了我的情绪,用生气这个词表明了我当时失去了理性,这更是对一个哲学老师的蔑视。在我内心中,这就好比一句古话:不要跟傻瓜辩论。太打击人了。”

我与小胡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句话对人的伤害。一直以聪明和专业和理性标榜自己的人,居然被自己的学生有可能视为傻瓜,这是多大的伤害!

“当然,人家也许是自己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故意回避而已,也许你想多了。”我安慰到。

“但是思考,或者说想多了,是我的工作,辩论是我的长项,这不得不引起我自己长时间的反思。因为,这位学生,这样说我,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跟我没有感情与生活上的冲突,甚至从感情上讲,他与我之间,还比较亲近的。一个聪明人在理智正常的情况下作出的判断,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我必须把这种评价当成解剖刀,来反思自己的问题。”

所以,按我的观察,万师兄最好的品质,不是他的辩论和逻辑能力,那只是专业水平,不是个人品质。他最好的品质:一是对知识的尊重,保持着好学的传统;二是对自我的批判,他能够迅速认识并纠正自己的错误。仅仅因为这两点品质,他的人格就足以称为君子了。在今天的中国,真正把这两点作为自己习惯和品质的人,确实不多。

“整个反思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两个月之久。也得到一些结论,总体上,我终于认可了他对我的评价,他说得对。”

“我就佩服你这点,按你这个年纪,能够听进去年轻人的话,并且可以自我否定,万老师,你具备了老师这个职业中最优秀的特点,孔子的书,没有消失。”

小胡很少提到孔子,他此时提到,估计是把孔子,当成所有老师的典范了。

“按理说,思想与年龄并不能划等号,许多伟大的思想家晚年,仍然充满着批判探索与激情,如同苏格拉底一样,并且准备为真理牺牲。但他说到的:你们这一代,明显与年龄有关,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了好久,也把我当年的同学们的思想特点归纳了一下,按哲学原理分析后,知道,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我们这一代,因为特殊经历,造成的思维习惯,有其鲜明的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不善于独立思考。”

这倒是一个新论断。要知道,万老师四十来岁,正是人生思想到身体最为顶峰的时候。他是成功的学生和成功的大学老师,从事着与思考有关的工作。应该来说,在他们那一代,他是最有思想的人之一,竟然落到了不善于独立思考的地步,那其他同时代大多数人,是不是就没有独立思考呢?

“我们这一代,既是偶像垮掉的一代,也是偶像丛生的一代。我们的中学在八九十年代,我们的大学在九十年代末期,我们所面临的最宝贵的青春与求知时代,相当多的混乱与转折,夹杂着大量感情与非理性因素,是你们年轻人,所无法体验的。”

我有过体会,毕竟那个时代,离我并不遥远。但

是,我的青春谈不上求知与思考,只是在为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奔波。我太贫困,挣扎在生存中的人,根本不配谈什么独立思考,打工拿钱,老板的话,就是真理。

“小学和初中时,我们是有老先生的,年龄比较大,保留着过去老先生严肃但无趣的风格。但最吸引我们的,是年轻的老师,穿西装打领带并且夹杂着英文单词的年轻老师,才是我们追逐的对象。传承几千年的师道尊严没有了,偶尔被打破,我们因为追逐形式上的新奇,热烈拥抱着一切打破传统的东西。”

其实,这种情况在中国近代史上出现过,那是新文化运动。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就对那旧式的老先生进行了嘲讽。中国近代受西方文化的冲击,主要有两种阶段。第一阶段是新文化运动,导致了中国近代的革命。第二个阶段,就是八十年代,西方思潮的进入,推动了改革开放。

这两个阶段中最主力的接受和影响者,是年轻人。尤其是在学校求知的年轻人,成为思想转换最快最彻底的人。

“在高中时期,文理分科,其实我理科成绩是很好的。但我坚持要学文科,只不过,我当时看了一些西方的哲学中译本,就是简洁介绍思想的那种小册子,就觉得自己智慧上身,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英雄气概,导致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报了文科。”

这与我不同,因为我当时只是为了挣钱,凭名称印象,报了什么国际贸易,以为能够发财。结果当然很戏剧,我后来也算是发了财,但与我的专业,毫无关系。

“我们那个时代,高中与大学时代,受西方思想蔓延,个人主体成了根基,在我们同时代同学的身上,最直观的反映是个人英雄主义。看电影喜欢香港的古惑仔、成龙的武打片,或者好莱坞的超人,第一滴血。总之,热血澎湃的东西,我们都喜欢。其实,这与我们专业的精神是不相符合的。”

当然,哲学需要的是理性,凡是诉诸感情的东西,还是越少越好。感情与理智有冲突,并且思维模式完全不同。

“在哲学上,大学老师虽然也讲学院派的东西,也强调马原,但是我们私下爱好的是尼采,毕竟,热血是年轻人共有的特点。我们爱好摇滚,喜欢崔健窦唯,喜欢黑豹唐朝。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热情。当时,我们鄙视一切权势与金钱,以为真理在我们手中,我们就是英雄。一个口号,正确与否不重要,能否鼓动我们,才是决定流行的关键。于是,我们就有了许多偶像,当然,心中的偶像,也保存不了多少天。频繁更换崇拜对象,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常态。”

其实年轻人都有这个特点,他们一无所以时,从心理角度上讲,就采取蔑视的办法,或者当现实不存在,活在自己营造的情绪环境中。也许,自己感动自己,并且有许多同龄人共鸣,就已经足够。

“这种火花四射的青春,貌似四面出击,实则一盘散沙。好的思想,不仅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体现出来,并且要经过实践的打磨,才能够坚硬起来。而,我们这一代在实践上,却过于幸运,或许造成了思想上的不幸。”

这个逻辑,我没有理解过来。小胡更不好理解了,因为,他比我还要小。时代变化太快,代沟就拉得太深,所以,十年,是不太好跨越的。

“之所以说幸运,是因为,大学后,我们的同学们都过上了更为缤纷的生活,生活每年都变样,几乎没有整理思想的时间和机会。我们那时候,毕业于重点大学的人,就是成绩很一般的同学,也都有一个好的工作,毕竟当时还没有大规模扩招,我们大学还算是精英教育。”

不要说精英,就是大部分民众,在这个时代,迅速增长的财富和变化的社会,也带给了他们难以预计的生活和难以想象的环境。来不及思考,也许是思想上不幸的原因。

“在大学同学里,最差的就是教书了。我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成绩太好,走了传统的路线,从硕士到博士到留校教书,简直不要太顺利。一方面是我学得好,另一方面是我们这个专业比较枯燥,同学们坚持不下来。更重要的是,大家的出路多了,很多优秀同学并不想留校教书,我的竞争对手少了,我就顺利留下来了。”

本校博士留校教书,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但在过去是令人羡慕的路径。

“只不过,我是喜欢思考的,我找到了哲学思辨的乐趣,所以才坚持了下来。我的同学们,有做政府高官的,有做生意发了大财的。每年同学聚会,我的价值,是留守,做形式上的东家,因为我是坚持在学校的那个人。当然请客的钱还是同学送的。我评教授时,因为有专著发表的要求,还是同学掏钱给我出书的。我并不感到羞耻,因为我的专业,确实比他们强。”

我也曾有同学邀请我参加同学会,我都拒绝了。因为,不仅我那个大学根本不值得我如此缅怀,况且,学校已经没有自己要好的同学存在,也没有自己印象深刻的老师存在了。没有充满感情的同学老师的学校,只是建筑,不值得聚众闹事。

“即使是我这种变化最小的生活,也被时代拉着前进,以至于根本没有思考的价值。比如,我在学校的房子由筒子楼变成楼房最后变成电梯房,我从骑自行车上课到开小汽车上课,到处被人请去授课,有时学校与外国机构联合组织所谓学术交流,就当是公费旅游。我手上还有一些社科项目,尽管成果出来没有什么人看,但经费少不了的,手中也有一点权利。”

今天,只要是重点大学的教授,有没有权利,除了带研究生资格以外,最重要的,是你手里有

没有项目,社科项目虽然经费少,但苍蝇也是肉,也是财权分配的大事。何况,与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项目不同,社科项目出成果比较随意,因为缺乏客观评价标准,基本上同行的关系搞好了,就可以通过了。钱虽然少,但挣起来,不费力。

万老师是教授,并且手中有项目,可见,他已经趋近于学术食物链的上层了。当时我的印象就是:这个人,不缺钱。

“我夫人是我高中同学,大学只是个二本,本来没资格在我们学校工作的。但我通过导师的关系,调她来学校,搞什么函授,管理财务。后来,我们学校开设什么MBA课程,她也是搞财务。谁知道,这种第三产业,比我们还要赚钱。她的收入,居然跟我差不多。她本人没想到,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有时候开玩笑说,当年我们俩在高中恋爱,我是看上她漂亮,她是看上我有学识。但今天,她变成了又漂亮又能挣钱,是不是要蹬掉我?”

我跟小胡都哈哈地笑了起来。对于年轻人来说,关于爱情的话题,总是能够引起兴趣的,万老师深明此理。

“在我们这一代,大家都没有时间思考和沉淀,所以思想的根基还是当年热血青年的那一套。就连最应该思考的我,干的这专业,特长是思想,结果也被现实牵着走,没来得及自我批判,所以留下了不善于独立思考的评价,真是罪有应得。”

思想跟不上现实,这现实的变化得有多大?我为什么喜欢走神,喜欢在思考时自己跟自己较劲?因为,生活巨大的变化,让我过去所受的教育和思维模式,根本理解不了。我们以前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今天的生活,惯性让我意识到,我也不太好想象未来的生活,于是,思考无用论就存在于潜意识了。只是当我在现实中,找不到历史的根基时,我失去了在现实中的意义与动力时,才重新自我审视。

我没有家庭了,我的财富已经足够,我总得要想清楚,我为什么?怎么办?于是,我就胡思乱想了。

当家庭、爱情、事业都不足以吸引我时,我为谁活着,就是个问题。我在寻找动力源。

“我反思了我们这一代的特点”万老师继续说到:“大概有三个。第一个特点:凡是西方的,都是好的。凡是新的东西,都有价值。这是现实给我们的印象,从理论上讲,当然是讲不通的,但从感性角度,你太愿意相信这个论断了。崇拜西方哲学体系,这也是我的毛病。”

有一种论断,说中国古代只有思想没有哲学,因为思想没有被逻辑规范起来,只说可能性,不说规定性。所以,这种文化,导致了科学不发达。这种论断,估计与盲目崇拜西方哲学的思潮有关。这就好像说:中医不是科学,不是科学的就一定是坏的,所以,中医是坏的。

这个论断违背了基本逻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医可以说不是西方的现代科学,但人类寻找规律的方式是很多的,并不是只有现代科学才是找到正确答案的唯一方法。所以无法推出中医是坏的,这个结论。

“我们哲学界有个毛病,就是从术语上,就根本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哲学内容。用西方哲学的一个概念,给中国古代思想成果贴一个标签,就算完成了解答。要知道,思维体系不同,概念不能通用。这就好比漏勺能够装菜,但不能装水。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偏了。过于迷信西方哲学框架,导致两个毛病。第一,不能全面解释中国甚至印度等古代文化思想传统。第二,没有注意到,就连西方的经典哲学流派,也充满了矛盾、争论与变异发展。”

这段话的意思是,西方哲学自己的理论都无法自洽,怎么可以作为唯一的评判标准呢?阅卷老师对标准答案都存在大量争议,你怎么可能给一张试卷打一百分?

“所以,要说我们没有独立思考,不如说我们太迷信西方经典哲学那一套思维模式,限制了自己的思考范围。当然,从感受上讲,今天带给我们丰富物质生活的,主要是基于西方思想的科学逻辑与技术成果,所以,我们愿意直观地相信它,这是我们这一代做思想上懒汉的动机。”

当然,效果与原因并不一一对应。比如一个人说刘翔跑得快,是因为他有特异功能。还论证到,世界上那个项目占统治地位是黑人,黄种人如此之快找不到第二个,所以他有特异功能。这种论证可以骗人,但骗不了有思想的人。

“第二,我们拥有的激情与思考,根本没有成果。我们这一代最有标志性的思想者,不是学西方的好学生,就是打破现状的破坏者。当然,破坏者很重要,但没有建立者,毕竟是不完整的。”

不破不立,破的价值,是为立做准备。但只破不立,那破就没有价值了。

“我专门分析了一下,我们那个时代最喜欢的摇滚歌手,研究了他们歌词的含义,我发现,绝大部分都是破坏。斥责埋怨愤怒,都是破坏情绪的展现。我们看的古惑仔电影,也是对现实的不满与破坏。如果不会破坏的人,就不是英雄。”

大概是这样,中国人最喜欢的英雄,也是破坏者居多。之所以是英雄,就是打破阶层固化的人,往往迎合了底层民众的期盼。对于成年人把持的社会来说,年轻人是天然的底层。所以,年轻人用自己的热情抒发破坏的愿望,是自然的。当然,这也是个伟大的时代,给年轻人的这种抒发,给予了自由和宽容。

“哲学家们总在想如何解释这个世界。但最重要的是,如何改变这个世界。”我知道,这是一个伟人为另一个伟人写的墓志铭。我注意到,万老师在说这句话时,没有说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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