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老板看了看时间,说到:“我夫人要过来了,接替我进去吃饭,我吃素,中午饭,我就不留了。”
我赶紧说到:“那我请你吃饭呢?”
他摆摆手,说到:“不需要,小伙子,你要有兴趣,明天上午再来,我们还可以谈半天。我劝你,暂时不要买佛学辞典了。你先争取把《证道歌》多读几遍。不理解没关系,欣赏它的美,也是收获,读多了,背得下来。今后如果真学佛,渐渐就有用处了。”
我向他告别,心里很是感谢。这样一个老人,对年轻的陌生人,完全没有戒备心,完全将自己的私事倾诉给我。目的,是想用自己的实例,教导我学佛的正确方法,这是无私的信任和给予。况且,他还给了我读诗的方法,也够我自学了。
在离开店子后,我找到那家餐馆,现在,我连续几餐都在这里吃,伙计和老板都认识我了。
相互的招呼很随便和热情。这种热情,不是酒店的那种职业般的微笑,可以上画。这种热情,是不分你我的亲热,是打趣玩笑的亲近,是自己人的感觉。我喜欢重庆了,从今天起,就凭它这里的人,对一个陌生人的亲热和信任。
吃菜的时候,伙计居然记得我喜欢疼椒味,居然在我点的藤椒鱼里,多加了两串新鲜的藤椒,几乎盖住了鱼。虽然热油淋过,但碧绿的颜色,真的让我食欲大开。
吃得差不多时,老板兼厨师出来了,在我耳边轻声说到:“兄弟,喜欢不喜欢烧白?”
我眼睛一亮,好久没吃过这东西了。这是四川最传统的菜了,我母亲在世时给我做过,它制作过程非常复杂,现在的人,不仅很少吃到,会做的人,也很少了。
我点了点头,表达出兴奋。
“好,我晚上就准备材料,明天中午还是早上吃?”
这简直是把我当家人了,时间和菜品好像是专门为我定制的。我也不想太麻烦人家,毕竟这道菜,客人们早餐是不太点它的。它是中午正餐的内容。我说到:“中午吧,我只能吃一碗。”
“好咧,兄弟,明天中午,请你提意见。”老板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回后厨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有点不理解。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烧白的?
回到宾馆,这里的服务员看见我,也不说“先生,您好!”那样所谓稍带重庆口音的普通话了,她说的是:“您房间刚打扫过,还需要什么吗?”
我笑笑,摆摆手,轻快地走入了电梯。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亲切自然,不需要客套的东西。对于一个漂泊的人来说,真正的热情,是把你当自己人看。
回到房间,果然所以东西都换过,打扫得非常干净,我在街上买了点自己爱喝的茶叶,准备午觉醒来后,泡茶读诗,或许,会有美感。
这首《证道歌》相当长,但词语却很平实的。如果不需要了解它的真实意义,只是诵读下来,的确很轻松。
先睡觉,起来后再正规地读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仿佛来到那个熟悉的隧道。但这个隧道与以前有所不同。方框变成了圆框,我下坠的时候,身体变得轻盈,更重要的是,隧道仿佛布满了光线,再不是沉重的黑色。突然,前方有一大片光明,刺激我双眼都睁不开了,我仿佛有一个印象,前方有人在念地藏王菩萨的名号,声音越来越大,光线越来越强,那炽热的状态,让我有燃烧的感觉。
突然醒来,发现是一场梦。而此刻,窗帘大开,外面下午的太阳正旺,正好照耀到我床上,照耀着我的眼睛。我猜想,大概这太阳的光辉,造成了隧道中的光吧。那地藏王菩萨的名号,也许是上午我听了书店老板的叙述,在梦中的潜意识中,反映了出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是上午有思,中午有梦。
但是,这个梦虽然无法解释它的原因,也无法与信仰联系起来。却可以影响心情。黑暗总没有光明好,这是个好兆头。下午读诗,也许会有收获吧。
我起床洗漱,然后烧水,泡茶,所有程序准备完毕。喝了一口茶,仿佛原来在北京在温州,那阳台上的美好时光回来了,我打开了书。
只是读,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理解,可算轻松多了。读诗时,我随着节奏和韵律,摇头晃脑起来。大概读了一半左右,我突然意识到,整个读诗的过程,我说的是家乡话。原来习惯读书的普通话,居然在这里改变了。
人是环境的产物,我笑自己这些年好不容易学好的普通话,居然在重庆,还了原。
还有,过去我读书时,喜欢端着茶杯边喝边读。而今天读诗,居然十几二十分钟,没有端茶杯的动作,只是双手捧着书,正襟危坐的样子,有点正规。
我不知道佛是否有法术。但我知道,读这诗,很享受。口没有渴的感觉,眼睛也不累。尽管窗帘仍然没有拉上,光线非常强烈。
大约读了三遍后,我站起来,看一看窗外。这是我以前的习惯,书看了一个多小时,就得看看远方,以免眼神疲劳。此时的重庆,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真实,有些玻璃和屋顶,在远处,居然反射出光,显示出璀璨。
重庆的大睛天,可是不好找。这里是雾都,也是山区小气候,在长江岸边,云雾缭绕,很难有今天下午,如此清新的状态。
浑身有一种通泰感,这诗写得真是酣畅,虽然长,但节奏好,真是有一种特殊的诵读美感。
又读了几遍,在晚饭时间,才下楼转,觉得今天很充实,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其实,我是个无聊的人,根本没做任何事情。
第二天早餐,还是在那餐馆吃的。吃完过后,在江边散了会步,大约九点钟,如约,我又来到那家书店。果然,昨天那老板,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坐着,看着街面的行人和车辆,一幅淡然的样子。
这一次,我不是空手去的,我带去了一包茶叶,昨天看到他喝的是茉莉花茶,所以就在街上,找最好的,称了一斤。
他本来不要的,在我坚持下,他也没有强行推辞了。估计,他也看出来,我算是有钱人,这点东西,只是个见面礼节,不算破费。
“昨天读诗了吗?”老先生问我时,眼神比较柔软慈祥。
“读了,神清气爽,不知道什么原因。”
“行,看来,你与它有缘。小伙子,你来我这里,是想听故事呢?还是想学佛呢?”
“都想,你的故事与学佛,分得开吗?”
他笑到:“果然是个聪明的人,这事理解是对的。我继续跟你讲吧,反正你人也来了,我礼也收了,不讲,就是我的过失了。但我不能跟你讲佛法,因为我没资格。但我可以讲自己的故事,算是分享。”
我点点头,把椅子移动了一下,坐在他的正对面。
他拿出一个玻璃杯,给我倒了一杯茶。“今天估计你要来,所以多准备了一个杯子。”
我笑到:“先生,我们也有缘。”
“对的,天下事,无一不因缘分而聚合,这是佛说的。缘起法是佛法的基本思想,这点,你以后也许会明白。我只说我的故事,要听缘起,你得找到自己的善知识。”
我知道,他懂得很多,但不给我讲,是他觉得自己没资格。一个懂得如此之多的人,居然没资格讲最基本的佛法思想,那么,有资格的人,该是多么高呢?
“昨天说到哪里了?”
“说到你后来也跟夫人一起吃斋念佛了。”
“啊,是的是的。但是,先纠正你一个概念,吃斋是吃斋,吃素是吃素。我们只算得上吃素,还谈不上吃斋。这个我不解释,如果你今后有缘进入佛门,就自然知道,什么叫吃斋了。”
果然是理工高手,对词语和概念,是很严格分明的。
“我走的路子,也有一些弯路。你知道,我是多年读书的人,一路考过来学过来的人。当然,与我夫人的办法,还是有区别的。她只是念佛号,我是从看佛学书籍开始的。”
这当然可以理解,比如我,也企图通过看书,来了解世界的真相,世间的学问。何况,我的学历,还没有老先生的高呢。
“当时,我家的书店,因为我的病,已经两年没开过了。我好了后,建议重新开起来。因为我知道,这个书店是我夫人好多年的心血,寄托着她的感情。赚钱如今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但这个店子和事业,曾经是夫人的全部希望和劳动,我不能让它因我而消失。”
他夫人,因这书店而有事业,因这事业为家庭打下了基础。这个书店的存在,就是他夫人的军功章,肯定有意义。
“我夫人刚开始怕我劳累,说年纪大了,轻松些好。但我说,我看到书,心情就轻松。况且,这东西也不费什么体力,只是一些日常的书籍,如果有大量的进货,找棒棒帮忙就是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儿子到美国去读书后,我们老两口如果总呆在家里不做事,也会与社会脱节,人也没有意思。所以,这个书店,只是对她功劳的纪念,也是我们进入社会的窗口,我们不指望它能够赚多少钱的。每年,我们对附近学校的民工子女,还免费送教材呢,也算是有个意义。”
怪不得,他做生意,不冷不热不上心的样子,对钱也没太计较,因为,这书店的意义,与钱的关系不太大了。
“那你们孩子在哪里呢?”
“他已经在深圳成家了,过一段时间回来一次,他是一家企业的高管,平时很忙,但到重庆出差的机会多,也就回来看一次。何况,我们老两口暂时也不需要他留在身边,他有这想法,但被夫人阻止了。夫人说,年轻人有机会,就应该发挥能力,不负所学。不能被老人困住。她身体好,这几年照顾我没问题。如果她做不动了,自己到深圳去团聚,用不着操心。”
这是天下父母心,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意拖累后代。
“我刚学佛的时候,也跟你现在一样,企图以看书来了解佛教的深义”。
他话题不离宗旨,我正是要打听这事,他主动说了。
“搞了好几年,看的书也算不少,但总觉得隔一层纱。就象你看一间屋子,没有进门,总在窗户外窥探。你甚至听得见里面的人讲话,但因为窗纱的阻隔,总是看不见里面的人。始终没有进步,越看越乱。更重要的是,在实践中得到的效果,比我夫人差远了。”
这话马上让我想起我与妍子的打坐。我的佛学知识虽然不多,但自信比妍子多多了。但在打坐这个问题上,妍子的进展却比我快得多。她的生活思想和行为,都已经被佛教所改变。而我,却连安心坐下来两个小时,都做不到。
心不专一,根本定不下来。定不下来,也就享受不到静坐的好处。我以前也奇怪,她有什么巧办法。后来观察,她根本就没用办法,只是坐。
“她可以每天早晚课各定坐两个小时,读经也不疲倦,况且人心也柔软了,以前那样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变得大气和善,我都比不上她。我问过她,为什么可以不急不躁、可以平常心对待不平常事。她说,只是一心念佛就够了,其它的事,她也不懂,也不想那多。”
我问到:“就没有其它区别吗?”
“有,她守戒比我好。坚持吃素,坚持供佛,坚持回向,那一套轨,严格完整地坚持下来。我就想,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居然进步比我快,肯定有原因。于是,为寻找这个原因,我就到处访人,到处找书看。这是我惯用的办法,其实算是在走弯路。”
对,这种情况,正是我所经历的。
“后来,我想通了一件事情。”他这一说,马上提起了我的兴趣,我想听他的思路和结论。
“中国的佛教,是从魏晋时期进入的。那么,这一千多年来,有多少优秀的读书人,在看这些经典读那如海的书,但因读书成就的人,究竟有多少呢?比如信佛的白居易、苏东坡,简直是历代读书人的高峰。他们的天资、理解能力,不要说我无法比较,就是今天的中国十几亿人,有几个能够赶得上呢?他们怎么样?没悟道!那么,这条路,我肯定是走不通了。”
相当有说服力。当然,这两位都是四川人,也是我崇拜的偶像。除他们外,我们所熟知的唐宋时期的信佛的大文人,最终也没有得道。那些灿烂的诗歌、飞扬的文采、大胆的想象、优美的内心,怎么对学佛,没有帮助呢?
写诗成不了佛,但得佛道的高僧,却有很多写诗的高手。从逻辑上推断,写诗的境界就远远比不上信佛。比如六祖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写下那四句诗时,凭什么?悟道的人来说,写诗只是手到擒来?
“后来,我在佛学院去问一个僧人,他跟我说了其中原因。他说,如果只停留在语言文字上的佛法,只是学佛最初级的部分。按闻思修的办法,只能算是停留在闻的基础上,偶尔有点思。何况,闻而不悟,思而不透。最关键的,还是要修。如果不修,那是说食不饱、画饼充饥。”
说食不饱这个词,我在很多书上看过。来形容只看书谈玄论道,根本对自身不起作用。
“那位僧人告诉我,如何修。其实释迦牟尼佛圆寂前,已经着重叮嘱过了,以戒为师。那么,学佛应该首先从守戒开始。如果没有严格的戒律规范自己的行为,就如有漏之瓶,总是装不满水的。”
我问到:“戒律这东西,应该是束缚人思想的,是不是有愚民政策的嫌疑?”
他看着我笑了笑:“谁愚谁智,愚公与智叟,怎么说呢?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因为我是搞学术的,思考是我认为最宝贵的东西,自由也是我认为最宝贵的东西。让我放弃这两点,我还真难转这个弯。这里有个大道理,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其实,我们的思想,有多少正确的地方呢?打个比方,我们学过数学。数学的所有公式,都是建立在公理的基础上的。如果公理错了或者不全面,那么,后面的所有结论,是不是都如建立在沙堆上的高楼,随时会倒塌?”
我点点头。比如两点间最短的是直线。但有人告诉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直线,那我的数学逻辑,就完全错了。
“我们的行为,是多少自己作主的呢?其实我们只要细心观察,我们大多数行为,都是习惯和情感的产物,根本不是清醒判断下作出的。对不对?”
我仔细想了想,在他慈祥的凝视下,觉得有道理。人是习惯和感情的动物,长期这样行为,自己还以为是自己在作主。其实,自己究竟是谁都搞不清楚。我在社会中,以社会关系定位自己已经失败,我没有任何可以确认的社会关系了。那么,难道我就不存在了吗?我明明在这里啊。
“相对比的是,许多看起来文化并不高的人,也在悟道学佛的进程中,走到了很高的位置。”
我马上脱口而出:“六祖就是这样的。”
“对,这种情形出现多了,我们就要思考原因。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讲究心口意的结合,他们讲修行是一种实践行为,是一种理解方式,是从改变习惯的思维和行为开始的。言为心声,行为意动。这个道理太简单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从语言到语言,你得到的也只有语言。而道,却远离语言的,甚至远离心的猜测和揣摩。从语言学习入手,从思想意识入手,是不可能触摸到道的。”
我马上反问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绝学与无学差不多?”
他没否定也没肯定,只是说了一句我听过的,禅宗里的话:“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然后,他看着我,仿佛不经意地说到:“若以音声求我,以色香味触法求我,不得见如来。”
“先生,我不太理解。”
“这是金刚经的话。如见所相非相,即见如来。”
“逻辑推理和可能性摸索,也没用吗?”这是科学和艺术常用的办法,探讨必然性与可能性,几乎就是我认知的,追求真理的两种办法了。
“没用,得实践。”
“你是如何实践的呢?”
“我们的身心在长期的进化和社会中,已经被扭曲了,如同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不知道世界的正确颜色。如果要真实地观察世界,只需要取下眼镜就可以。但习惯如此强大,当何其之难?尤其是我们的心,被推理、判断、思维模式,扭曲得不成样子,要恢复本源,何其之难。”
他说了两具何其之难,难道,修道就没有路径了吗?
“好在,佛陀在世教导我们以戒为师。我就从这里修起,像我夫人一样。首先,通过约束自己的言行,比如上课,比如念经,比如吃素,比如不骂人,比如不去想危害别人的东西,约束久了,形成新的习惯,其实是一种减法,让自己从欲望和习惯中摆脱出来。”
在我看来,这也类似于将覆盖法、转移法的综合运用。当然,从效果上看,这也是让个人生活言行变得越来越简洁。
“然后做加法,就是发菩提心。愿意帮助任何人,甚至帮助一切众生。所谓财布施、法布施、无畏布施。这种布施,并不是要你求得多少好的财富地位的回报,当然这种回报肯定有,但不以回报为目的。”
“这些布施的目的,如果不图回报,那么,最终起什么作用呢?”
“菩提心从情感来说是慈悲,但从智慧来说就是平等心,这可能算是世界的一种真相。”
这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