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书人的习惯,喜欢自己解决问题。那么,要看懂《证道歌》的艺术价值,不得不涉及其基本的宗教词汇。而理解这些词汇,我记得,原来在北大时,有一个佛教辞典,是不是可以作为工具书呢?
我决定再访那家书店,昨天去买书时,总觉得这个店子,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这地方该怎么走我记不太清了,但知道与我所住的宾馆不远。按直觉,这一次确遇到了麻烦。我忘记了下梯子后转角的次数,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
我都经过那家早餐店两次了,还与书店无缘,如同一个在森林迷路的人,又兜回了原处。不过,我还算是有个原则的,那就是,那地方离这个早餐店的步行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以这十分钟为原则,尽量找没走过的路,瞎逛。
终于,七弯八折后,找到了,那家书店外面摆着许多报纸杂志,在那条街,仅此一家。
进得店来,我看见店老板坐在一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提前跟我说话打招呼的意思,这与其他店子的店员热情招揽顾客的方式,颇不一样。
这店老板,大约六七十岁,戴着一个老花眼,只是在那里坐着,仿佛不经意地望着大街,很像我平时出神的意思。他头发已经有些白发了,身体也比较瘦,穿着黑布夹克衫,很有风度很正规的样子,夹克衫的拉链是拉到脖子的,精神状态很好。虽然椅子有靠背,但他并没有向后靠,只是笔挺地坐着,这是我熟悉的,部队军人的坐姿,我对他因此产生了好感。
我也礼貌地一笑,自顾自地找了起来。看到一本佛学辞典,我想看看是不是我需要的,就翻了起来。我记得昨天看到的几个名词,所谓五阴三毒,所谓法身佛性等。
有点记得不太清楚,我一边翻,一边念。“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后面一句是什么,我有点模糊,在念到“无明实性”什么的,就卡住了。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一愣,向后面看去,原来是店老板,他在提醒我。我对他一笑,仿佛像找到一个知音和对话对象似的,兴奋起来。
要知道,好多天了,自从离开长沙后,我基本没有跟人有过认真的交谈,此时,共同的话题和爱好,当然引起了我的兴趣。
“老板,你还蛮熟悉的呢。”我夸奖到。
“没什么,这是常识嘛。”
什么?这只是常识?对于我这个饱读诗书的人来说,自己难以理解的高山,对别人来说只是平地般的常识?他究竟有多厉害?我的好胜心被激发了。
“老板,你说这是常识,你会解释吗?”
“你来翻辞典,是不是想看懂它?”老板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提出了反问。
这就辩论的节奏啊,我喜欢。
“是啊,我想弄懂,就得翻词典了。没办法,自学毕竟要工具的嘛。难道,你明白,可以教我?”
我这是挑战了,也反问他。
他笑了笑:“我知道一些,算不上真明白。但是,你要想通过翻词典来真懂,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学习不都这样吗?”我这就奇怪了,几十年都是这个学习方法,难道这还难得住我?
“文字如标月指,与真如毫不相涉。小伙子,你昨天买那本书,今天就来买辞典,莫非,你真想弄通它?”
如标月指,这个词不简单,仿佛我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在读南怀瑾先生的书时,作者引用过,来自于?愣严经?。这样难懂的词汇,让我不得不对先生有敬佩之心了。
“先生,我想弄通它,所以才想来买辞典的。”
“小伙子,如果你把?证道歌?当普通诗歌来读,当然可以。但如果你想弄清楚这些佛学概念和它背后的意思,这样不行。因为实证与见解总有距离,况且,即使见解,也不能采用词汇到词汇的解释办法。必须采用词汇对实践体验的办法,才能够理解。”
我就有点不太懂了,这是个什么学习路径?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解释与理解,还有这么大的差距。
“小伙子,如果你仔细将这首诗往下读,会发现这样几句。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却被如来苦诃责,数他珍宝有何益。从来蹭蹬觉虚行,多年枉作风尘客。”
我听到这里,简直五体投地,这些句子我没看到。但凭这样一个老者,如说话般平实地念出这长一段,就让人佩服了。而且,他所引用的,正好可以说明他的观点,恰当而自然,这是很高的境界了。
这时,老先生对我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我手边刚好有一个椅子,我顺势坐了下来。我的目光说明了一切,当时确实是一种诚恳求教的样子。
“小伙子,从理论到理论没有意义。理论是为实践服务的,指引实践、验证实践,理论的意义才落到实处。大师讲分别名相,你这从词汇到词汇的解释,只能叫做分别名,连分别相都算不上。即使分别名相,也只是入海算沙,没有实际意义的。”
入海算沙,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庄子的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先生,我请教的是,即使我分别名,是最初级的办法,那么,就最前面的几句诗,该如何分别呢?”
他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说到:“年轻人也固执,我也不妨跟你说说。”
他喝了一口茶,我看到,他的茶杯是一个比较大的紫砂杯,年代用得比较久,但做工很精细,是很高档的货色。
“证道歌。那么我们从这名字讲起。歌,也就是诗歌的意思,这倒没什么。当然,也有歌颂的意思。证道是一个伟大的事业,难道不值得歌颂吗?”
这个解释,我承认,既全面,又有重点。
“道,是什么?道是事物的本体。在佛教中,道的含义可丰富了。但大约有两类意思。一是指事物的本体。从哲学上讲,是与存在的现象对立的存在于事物中的本质。对立于现象,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存在于事物,就是它肯定存在,并在事物上表现。本质就是基本性质,在佛教中还有一个说法,叫法体。一切法从本以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这是第一种意思。”
我听了,吓一跳,一个字的第一种意思,不完全解释,就有这么长。
“第二种意思,是达到本体的方法,类似于道路的意思。但这个意思,通常在证道两个字的词语中体现,有的也叫修道。是通过正确的道路向道体接近并直接证明的意思。这个证,就麻烦了,最终的结果,打个比方,就是你们所说的证明了,体验了,得到了,道体。但道体是无色声香味触法的东西,你得到的是某种本质某种体验,但又说不出来。如何证明?这可是个大学问,你仔细想想,仅凭名词解释,你能够得到什么?”
这一通说,几乎把所有理解的方向都堵死了,让我一筹莫展。我说到:“那照你说,难道,看与不看这首歌,与佛法都没有关系?”
“本质上无关,但有帮助。住拐杖的人,拐杖与目标无关,但可以帮助你达到目标。道体的不可言说性和不可比拟性,决定了,道是永远无法用知识来理解的。知识,只是一个途径,所以,证道歌的意义,是告诉你,哪些东西不是那个。哪些东西接近于那个,也是对修道的人说的,对外行,这些话其实没什么意义。”
“好吧,先生,那么,我读这首诗,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我是说,即使我理解不深,哪怕有些浅显的道理,能够让我有益,我该怎么学呢?”
“你如果是在读诗,不用学,你诗歌的底子应该够了。这就是道好诗。如果是修道,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但是,更重要的是实践,而不是停留在读诗上面。”
我不太理解这个意思。
“你看第一句,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绝学是什么意思?绝学是最高级的学问,你认为你有可能达到这个程度吧?我是说现在?绝学是没办法学或者没道理学的意思,这是以不学为学的境界,你可以理解吗?无为不是毫无作为,你以为你天天睡觉就是无为吗?你还有做梦呢,你还在妄想呢,那不是无为,那是懒惰。闲道人,你连道人都不算,你更闲不下来,对不对?”
这一串解释和问题,把我弄得哑口无言。
我正在想如何提出下一个问题请教时,外面有人来买书了,他也没站起来,别人拿了书,他好像不知道价格似的,问顾客:“补你多少?”
我们这一带的人,把找你多少钱说成是补你多少。
“23”顾客回答。“好,23。”老板把一百元收来,把补的23元,递给顾客钱,根本没仔细核对书的真实价格,就完成了交易。这算是老板懒,还是老板与顾客的信任?反正,老板有种不上心的大度,很是自然平和。
他又面向我,问到:“小伙子,你如果读诗,得到美感就行了。如果修道,那就有许多办法了,但所有办法,都是修行。”
我问到:“修行,修道,这东西,我不是说它不靠谱,但我没有见过一个人,证明自己得道了,我该拜谁为师呢?即使有人修成了,他拿什么来证明呢?我想永嘉大师,也不是仅凭这首诗就证明了自己得道吧。毕竟,当年,他还有六祖这个权威帮他证明。而今天,谁是导师呢?”
老先生微笑着看我:“你是想问,你如果要修道,要拜谁为师对吗?”
我点点头。
“道就在你身上,在你心中。古人讲,道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本师释迦牟尼佛悟道后的第一句话,也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道需要你证明吗?需要你得到吗?它就在你心中,你自己没意识到而已。所以,最好的老师是自心。当然,本师还说:只因颠倒妄想,不能证得。你去除颠倒,去除妄想,就回归道体了。”
我知道他是在讲本质上的东西,但我必须有一个依凭和思路,不然,根本没线索理解。
我问到:“先生,如果我要追寻这个道,或者说发现自心中的道,该怎么走呢?”
“你啊”他看了看我,说到:“你到了走投无路那一天,你自然就会向道了。”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这样一个外表看来意气风发的人生赢家,怎么看也不像是走绝路的人。他是怎么看出我走投无路了呢?“先生,正如你所说,我已经迷惘了,希望你指一条明路,我看你是高人,不会对我有所隐瞒吧?”
“你如果要出家,就可以先进佛学院了,你看样子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在那里过滤一下思想,然后再走上山修行的道路吧。但是,这条路,我没走过,没资格当你的指路人。而且,以我目前的观察,你还有犹豫和观望之中。如果你真的与佛有缘分,你自然会遇到善知识,因为菩萨不会忘记每一个忆念他的人。”
这相当于是拒绝了,但好在,语言诚恳,对我也没有打击。但,这样一个对佛学懂得多的老人,为什么天天守着书店,看着大街呢?
“先生,看样子,你是过来人。你也是高人,你是如何对佛学感兴趣的呢?”
他笑了笑,说到:“章太炎先生对佛学如此评价。让上智之人不得不信,让中智之人不可不信,让下愚之人不敢不信。我算是下愚之人吧,死到临头,才有菩萨挽救,不敢不信啊。虽然如此,我也是初步入门,根本谈不上有悟有得,只是积累些下世的资粮,来世的功德而已,你年轻,不要跟我学。”
有故事,有经历,这正是我感兴趣的。“老先生,如果相信我是一个好人,你给我讲讲呗。”
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到:“好吧,我也不怕丢丑,命都丢过一回,颜面算得了什么。况且,能够对人宣讲信佛的好处,甚至引导一个人进入佛门,是很大的功德,你有心,我也讲讲。”
他喝了口茶,那紫砂壶上,雕刻着梅花,还有诗,从笔力上看,是很有功底的。以我的鉴赏力,这壶至少得一万元以上,才能购得。
“我呢,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读书人,只不过,我读的是理工科,西北工业大学毕业,分配到重庆一个兵工企业,经过多年努力,当了一个工程师,从职称上讲,也算是专家,搞技术的,肯定比较执拗,认死理,这是我的个性。”
原来是个有很强技术背景的人。从他年龄上看,是文革前的重点大学学生。西北工业大学与哈工大一样,是中国军工行业的领军院校,那可是精英教育体制下的精英,知识水平和聪明程度,可是万里挑一的人。
“我的生活大多与技术工作有关,即使文革,外面闹得那么凶,但兵工厂,倒也还算是安定的。生活嘛,也不算差,也不算好,就这么过。我的生活困扰,是因为我夫人。”
我听到,他对自己的老婆称夫人,在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很少见的。夫人,要么是西洋化的尊称,要么是特别敬重他老婆。
“我夫人是农村的,我读大学前在乡下,夫人跟我一个村,父母定的娃娃亲。当年我读大学时,家里没人照顾,我夫人就到我家住下了,帮我家干活,帮父母支撑家庭,可以这样说,我们从小就熟悉,但当时,还真谈不上感情。”
在那个时代,四川定娃娃亲的,很多。父母间感情好,就把孩子扭在一起。儿子有个媳妇,姑娘有个可靠的婆家。
“我本来就对我夫人当年没什么感情,我们只有兄妹邻居小伙伴那样的亲情。后来上大学,见的人多了,读的书多了。进了厂子,追我的城里出身的职工也多了,我的心也就花了。我当时,肯定是想奔着爱情,另找一个。但是,我父母跟我寻死觅活的,我没办法。被迫跟夫人结婚,夫人搬到厂里来,我也是不情愿,但没办法。手续都办了,既成事实了。何况,在那个年代,你想离婚?组织就不答应。”
对,他们那个年代,离婚可是要经组织同意的。况且,在最讲政治的兵工厂。
“强扭的瓜不甜,这事我夫人当年没少吃苦。我对她的冷暴力长达两三年时间,最后,她总是隐忍,总是笑脸对我,服侍照顾。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是分被子睡的,从来没同房过。有一天晚上,我晚餐喝了酒,半夜口渴醒来找夫人要水喝,结果,发现她不在床上。我就起来,悄悄找。听到厕所有哭声,还有撞墙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快推开门,发现我夫人在一个人器,头往厕所墙上撞,都流血了。”
这估计是忍耐到了一定极限,才产生的过行为,估计与老板的作为有关。
“她毕竟是我的亲人,我不可能不管。在我把她扶上床,仔细盘问下,才知道。她母亲去世了,娘家人从公社办公室打电话到我们门卫,门卫让她接了电话。她没告诉我。”
原来是母亲去世,这事伤心是肯定的,但没必要撞墙壁啊。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跟我说。她说:我对她不好,心里不喜欢,她不敢开口。她如果要回家,谁来照顾我。要拿多少钱?她说不出口。更深的原因,她怕离开我。她如果回娘家,不在我身边,怕我跟别人好上了,最终跟她离婚。”
“我这时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冷淡,已经给她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子女奔丧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说都不敢跟我说,这些年,她是怎么小心恐惧地过日子啊。我明白,自己虽然不喜欢她,但没有道理伤害她。我决定,起码得担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我拿了钱,我们一起回了老家,当了回孝子,在乡亲和父母面前,作了回恩爱夫妻,让她回乡脸上有光。从那次回来后,我觉得,要承认现实了。”
这个执拗的理工男,居然为了对自己爱情生活的不服,折磨一个亲人长达两年多,可算是心狠如铁了。也有可能,他根本没意识到,这对对方,是多么的残忍。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再后来,孩子上小学,家里的负担不重时,也改革开放了。我夫人说,以前靠我吃饭,她自己要挣自己的饭钱。我不太赞同,毕竟我的工资还算是高的。但是她坚持要创业。就办了这个书店。”
原来是这样,这个书店怪不得,在这个老街小巷如此独特,原来是个老店子,也开了几十年了。估计,这里的街坊,没人不认识他。所以,顾客与老板之间的信任,是时间打磨出来的。
“我问她为什么要开个书店。她文化也不高,只是个初中生。她说,看着我喜欢书,她开了书店,就可以帮我进我需要的书了。况且,她说她最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我安心读书时,她在背后看着就安心。她自己也要看书,要跟我有共同语言,要不然,她老了,人也长得不好看了,我会更嫌弃她,怕我不跟她说话。”
这是真爱啊,我当时想。这样一个女人,用一生来攀登丈夫的思想和情感高峰,哪怕这距离很远,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这种爱情,简直可以写一本小说,名字就叫:村姑的爱情长征。
“当时,我觉得她的想法虽然幼稚,但出发点是好的。我也没阻拦,就给了她一些钱作底本。谁知道,她最先用钱买的不是书,而是这一套门面。当时门面的价格虽然不贵,但毕竟是大项支出,这事很让我埋怨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