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哥在酒桌上,大致是吹嘘他是如何起死回生的,也在妍子面前说我当年帮他推算,是如何准确的。
他这种跑江湖的嘴,大致的意思是,在妍子面前给我贴金的意思。吹捧过分,就有点假,这一点,对见惯大场面的妍子来说,肯定看得出来。
我只是保持低调谦虚的状态:“那都是误打误撞,张哥,还是你有这个财运。”
妍子说到:“张哥,我哥没那么神,今天遇上你们,他就没算到。”
这话仿佛说中了我的心思,我最不想碰到的人,偏偏和妍子一起碰到。此时我并不担心张哥的大嘴,我担心乔姐的表现,她的表现中,如果出现让张哥和妍子怀疑的地方,那就惨了。
“弟妹,今天碰上我们,不是好事?有好事,还需要算?我觉得,小庄兄弟也许早就知道,我们肯定是要见面的,只不过他没算而已。我跟你说,当年,他跟我算生意时,我也是半信半疑,反正当年也没什么出路了,只好信他的,死马当活马医吧。谁知道,神了,真按他所说的,这事还真搞得越来越好。”
“是吗?我看么没看出来?”妍子假装不懂,似乎有把话题深入下去的样子。
乔姐迅速阻止了这个方向:“妍子,别听你张哥瞎吹。他这个人,除了生意,没别的说的。老张,人家妍子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这?”
“对了对了,我一激动,你看这,妍子,好些年没看见小庄兄弟了,情绪没控制住。对了,弟妹,你们住哪里,我们起码得拜访一下,认个门,对不对?”
我赶紧说到:“我们的家在温州,现在在北京,跟妍子父母住在一起。”
“喔,那你们到我家里来,没问题噻?我家没变,你知道的。”
“有时间我一定去。张哥,你现在在忙什么呢?”
“铁路,煤矿最要紧的是运输,跟你说,兄弟,这条线我终于打通了。不要说我们矿的运输,好多其它大矿的运输,铁路上的事,还要找我帮忙呢。”
他说的事,我早已知道。在会所,他跟铁路上的人混,乔姐也跟我说过这事。这话题又扯到生意上来,确实没什么说的。我跟张哥的交集太多,关于乔姐、小马、会所,几乎只有生意这一个比较干净避嫌的话题了。
“说过不谈生意的呢?”乔姐说到。
但是不谈生意谈什么呢?难道谈私生活?难道要捅马蜂窝?虽然乔姐跟我在桌上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严密的观察之中。目前为止,她的表现,算是得体的。
真是恶梦。
“妍子,别听他们男人说这说那,我们不感兴趣。你们两个老实喝酒,我们姐妹说说话,行不行?”
张哥意识到自己话多了,说到:“你们说,我们听。好吧,小庄兄弟,走一个?”他举起酒杯给我示意,我们共同干了一杯。
两个女人由天气谈起,到护肤保养衣服款式,再到身体状况。这是女人常谈的话题,没什么特别的。但我听出来,乔姐还是挺小心的,她有意避开了生孩子这个问题,也没有问我与妍子的私生活。
什么叫得体,就是不让对方为难。今天天气如此之好,同在蓝天下,这是最好的共同话题。
酒,在互相下次邀约的声音中结束。终于告别了,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我看了看时间,这顿饭,只有一个小时,我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最怕破绽太多,最怕妍子细想,更怕张哥察觉。
出来时,太阳已经在头顶,严厉审判的姿态,让我无地自容。妍子依然挽着我的手,但我却害怕她的问题。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在脚下,我踩踏着阴暗的地方,觉得有种软绵绵的感觉。
“哥,你们原来关系很好?”问题总是要来的,妍子终于发话了。
“我最开始到北京来时,租的房子,和他们一个小区,我们原来是邻居。”
“那关系一定不一般,还姐弟相称。他们结婚时,你还当佳宾,不错哟。”
“我那时也没什么事,帮忙呗。在北京也没什么亲人,权当是个亲戚。”
这种对话,每一个问题出来之前,我都仿佛是一种等待审判的味道。虽然,妍子的问题还算是正常的问题。
“那怎么,后来没听你提起过?”
这个问题才关键啊。既然关系这么好,我在北京这么长的时间,不要说见面,起码我该跟妍子说起过。为什么不说呢?是在有意回避什么?
今天已经有好几处破绽了,比如乔姐说帮妍子教训我的话,这不是一般关系可以说得出来的。比如张哥说,他们一结婚,我就突然离开的事,这也不太寻常。
“估计你早就要离开了”妍子没等我回答,就自己说到:“硬熬到他们结婚,算是完成任务了,对不对?”
这是多么好的猜测啊,要我自己回答,我都编不到这么合理。什么叫爱?她知道你喜欢什么,包括想说什么话,她都帮你想好了。妍子至少曾经那么喜欢我,而我,却只有羞愧。
“嗯,我为了在五道口学习,搬到李茅他们那里去了。”我也有意回避了张思远,让我们的话题保持在一个平滑的场面,免得搅动这不堪再击的心情。
“嗯,不对,哥,有问题。估计你是有意躲开他们的,对不对?”
这话问得我心里一沉,不好回答。以攻为守吧,挡一时算一时。“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又没喝酒,看不出来吗?你们喝酒喝得那么亲热,张哥估计是喝多了点,但你没多,走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没留。肯定不是你搞忘了,而是你,根本就没想留下联系方式,对不对?”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个重要的细节,我当时都没注意,被妍子发现了。她的怀疑是有依据的,既然这么好的关系,久别重逢,起码要留电话吧。张哥喝多了,乔姐并没喝多,我也是清醒的。我没留可以解释,但乔姐也没提这个要求,是不是就很可疑?
麻烦,但不能生气,更不能表现出来,这就煎熬了。
“你说得对,其实我从来没跟你提起他们,也不愿意再跟他们有过多交往。主要是因为算命。”这是我的急智,我有一个能力,没想好的辩解,在说着说着,天才的想法就自动出来了。看样子,我这种人,不当律师,算是可惜了。
“为什么呢?”妍子问到。
“正因为给他算准了那次,他就恨不得天天找我算。你知道的,我算命也不是那么准的,算是误打误撞成功了。万一要是算错了呢?他们那么大的生意,我承担得了责任?不是他们对我不好,主要是我怕自己出了错,坏了他们的生意。所以,最好少见面才对。”
“怪不得,你们原来关系那么好,怎么后来不联系了。原来,是你主动不联系的。也对,生意主要是靠努力还有点运气,光靠算,不是办法。”
她接受了我这个解释,看样子,我的急智是成功的。
说着说着,就到家了。回到家里时,发现爸不在家,妍子问起来,妈说到:“你爸迷上印章了,你们知道,原来那个卖玉器的店子,老板是找篆刻的,你爸这几天在捉摸这东西呢,也好,有个爱好。免得整天找小庄下棋,把小庄烦死了。”
“不烦啦,反正一天早下一盘,就当是学技术了。况且,下一盘棋,他给我讲一个故事,我还学了不少东西呢。”
妈笑到:“我知道了,他故事估计讲完了,就跑去搞印章了,免得你找他下棋,他没故事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把护肤品给妈看。妈一边看一边埋怨到:“这个东西,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买,中午不回来吃饭,也不易得提前打个电话。”
我们这才想起,碰见张哥乔姐事出突然,慌乱之中,我们忘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家里人等。
有家与没家的区别是:有没有人,总在等你。
睡觉,喝茶,看书,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妍子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打坐念经陪妈聊天。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第二天,继续跟妍子到燕莎,我们是开车去的,按妍子的决心,此次出征,势必要有所斩获。
由于不是双休,燕莎还没有那么多人。这是上班时间,来逛商场的,大多是外地的游客,南腔北调的,还有一些外国人。
本来走道还是很宽敞的,但那是你没遇上对面这两个家伙。对面过来一对黑色的姐妹,硕大的身躯,难辨的表情,只有眼白和牙齿闪着亮白的寒光,鲜红的嘴唇开合着热情的双闪,奔放地挤住了来往的通畅。
一阵香水味侵略性地把我和妍子挤到一边,这对热情洋溢的姐妹离开了,空气弥漫着她们奔放的气息,地板保留着她们震动的声音。我笑了,看了看妍子,她也难得地笑了笑。
“笑什么呢?哥?”
“我想起了王班长,他在非洲的处境,是好还是坏呢?”
“你们男生,总爱乱想。我觉得人家美得不得了,至少,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奔放直接,哪像你这样,有什么都藏点小心思,不光明。”
“什么意思?”
“你这一路来,老是心事重重的,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老放不下?”
“是吗?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呢?”我不好回答她的问题,只好用反问的方式,这是我心虚的表现,也是我唯一解套的办法了。
“你肯定不是在为衣服的款式担忧,你没那心情。哥,也别装了,难道我看不出你的小心思?有什么呢?谁年轻时,不犯点错误,谁没点隐私?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没什么兴趣。”
“那你说,你空间猜出了我在想啥?”又是反问,以攻为守的办法用多了,估计早晚有被妍子看穿的一天。
“你还在想昨天的事吧?还在为乔姐的事纠结吧?别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哥,对不对?”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不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张哥算是喝多了,乔姐喝多了吗?按你们的关系,她怎么不主动提出,要我们的联系电话呢?更主要的,我都看出来了。哥,整个过程,你跟乔姐,都没有认真地交流过,你们互相在躲避眼神,对不对?你们过去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即使有,也没什么,毕竟谁没有过去呢?你不想说也没什么,毕竟跟我没多大关系。但是,你放不下,这就不好了,不能安心买东西,这影响生活,是不是?”
这一串话,几乎让我崩溃,我无话可说。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几乎都是敏锐的,天生的第六感,这里会发挥最大的功效。
“哥,别纠结了。”妍子仍然挽着我的手臂,仿佛在浏览柜台的衣服,但很认真地跟我说到:“哥,不管你们过去有没有故事。但你们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说明事实上已经放下了。既然放下了,为什么要把它捡起来呢?你知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这句话的意思是,拿得起放得下。这样你才会轻松,心才会自由。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我还是听你读书时念出来的,我记得。你故意不留下电话,是怕给自己找麻烦,这是对的。但是,你现在在心情上还放不下,这本身不就是个麻烦吗?哥,我的过去你不纠结,我也希望,你不纠结你自己的过去。”
我捏了捏妍子的手,这个行为,表示,我对她所说的事情,至少没有否认,对她所说的态度,表示了赞同。
不找麻烦,是不给自己心留下纠结。只要心不纠结,就可以保持平静。在平静的心态下面,思维和情感都保持放松和自由的状态,才会给有可能到来的美好,留下品味的空间。
“好,专心看衣服,咱们得完成任务。”
自从妍子学佛归来,我们之间的角色仿佛就倒了个个。原来我是她的导师,她总是应和我的节奏,被动而脆弱。今天,她成了我的导师,引导着我的生活态度,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妍子学佛后,突然增长了智慧?还是她对感情对生活,有了更高一层的理解?
没那么神奇吧。妍子还是那个妍子,聪明程度没有明显的变化,生活阅历没有明显的增长。但,她的见识,为什么就显得比我深刻而冷静得多呢?
我与乔姐的眼神,我没有发现的漏洞,倒是她全程观察的重点,我怎么就没发现,她这种观察的痕迹呢?其实,她观察的角度是正确的。两个有过情感经历的人,眼神对话是最主要的观察窗口。而在昨天的会面中,我与乔姐故意回避眼神,张哥没看出来,不是他眼瞎,是他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根本没有细心看。
眼神的确认,有时不需要语言,就可以说明很多东西,这正是我与乔姐重逢中的最大破绽。
妍子还说了关于留电话的问题,并且明白地分析出了我与乔姐曾经有过感情方面的关系。虽然她没明确判断,这种关系究竟属于什么性质。
男女的关系,除了正常的姐弟朋友这类,还有进一步的,所谓蓝颜、红颜,还有更进一步的精神恋爱包括暗恋,或者说是朦胧状态的爱情,再进一步,就是情人关系了。
但妍子根本不区分这种关系,她连猜测的结论都没说,只是叫我放下。这真是聪明的想法啊,这是结果导向型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不需要过分地分析原因的细节,只需要找出解决问题的管用办法就行了。
结果导向型的东西,可以用来解决生活中大部分小问题。其实人生中,大部分问题都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生老病死解决不好,生从何来死向何去的问题思考不明白。主要的就是小问题。小问题的解决,只要能够解决掉,就是最好的办法。有的问题不需要解决,承认问题的存在,让时间和际遇自动地解决它,也是一种办法。放下,就是这种办法之一。
从逻辑上说,我们研究问题主要分三个层面: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但大部分小问题,只需要我们搞清楚“怎么办”就行了,至于是什么、为什么,我们如此愚蠢,还是把这些东西留给聪明的哲学家吧。
我在部队的时候,指导员也曾经教导过我们,出了问题后,最先做的事,不是找责任人,处罚责任人,最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防止这个问题演变出更多更大的问题。之后,才有机会考虑查找原因、追究责任。
问题导向型思维简单直接,可以将生活中的小麻烦减少到最低程度。原因导向型,容易把简单事情复杂化,这会让生活增加麻烦,甚至改变生活的既定方向。
放下,是把麻烦交给时间和变化。既然过去心不可得,那么,老纠结过去,就是刻舟求剑。既然未来心不可得,老幻想或者恐惧未来,那就是杞人忧天。
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如果没有过去心和未来心,现在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心的连续性没有了,那么,心在哪里呢?这是个大问题,我知道,我没办法解答它。
妍子这些话如同一名智者,仿佛看穿一切,却又不必说透一切,但给出了最佳的办法。
最让我震惊的是,她在昨天的饭桌上的表现。回想起来,她的表现确实不同寻常。既然,她已经看出了我和乔姐过去有故事,但她当时根本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她平静亲和地和乔姐拉家常,说着女人们见面应该说的话。
有时,在张哥说话方向不对的时候,她有时候还故意拉回话题,仿佛是有意在帮我和乔姐,避免把话题引入到我们都尴尬的空间。这种洞穿一切而不动声色的境界,仿佛是一个绝顶高手。
这是我认识的妍子吧?
她叫我放下,那就有两点可以确认。她确认我跟乔姐有些事是说不出口的。她确认我现在还没把过去的故事放下,仍然放在心中纠结。
我扭头看了看,她正在看一件衣服,很专注听服务员讲。这个小小的人,曾经简单快乐的人,怎么变得如此厉害?跟一个厉害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有种莫名的压力?
她这么聪明的来源是什么?尤其是在对待我的感情问题上,一针见血与不动声色,仿佛情感超人一般。
一般来说,女人在感情方面是比较敏感的。对自己的竞争对手,对自己的丈夫。她们容易胡思乱想并且容易歇斯底里。但妍子却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第一,她的想法都有严密的推理和细致的观察,是最清醒的分析,根本不是胡思乱想。第二,她处理的方式非常冷静,根本没有激动的倾向。这不太像一个正常的妻子的表现。
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妍子的聪明、冷静、智慧,正是因为她的感情。
她已经对我没有控制心了,她曾经写好的离婚协议,到现在的态度仍然没变。她只是把我当哥,我的感情状况,对她来说,她就是个冷静的旁观人。旁观者清,所以她能够平静观察和理智分析。不动声色,是因为她根本就没为这事,动多大的感情。
她真的对我没有夫妻间的爱情了吗?想到这里,我内心升起一阵恐惧和悲凉。
但我不信,我不相信,这么长的共同生活,这么扎实浓烈的基础,这么多的故事。我们在这么紧密的空间互相照顾,我不相信,她没有对我回心转意的一天。我不相信,这个法律上还是我妻子的人,就这么轻易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