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哥,你知道我回去怎么这么久吗?”
“肯定有你的原因,我没收到你任何消息,肯定有你不想说的理由。”
“你心还蛮大,庄哥,也不关心人家究竟遇到了什么。”
“估计你没处理完时,你不会告诉我的。”
“完了,不说了,你也不想听。”
她赌气地,又背对着我了。我也没吭声,全凭她的意愿。
过了一会,她沉不住气了,突然翻过来,对我说到:“算了,憋不住,还是对你讲了吧,这事与你有关。”
她说到这里,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此次她回去久久未消息,要不是与我有关,她早打电话告诉我了。
“其实,我们上岛的第二天,我舅妈就知道了。”她这样一说,倒令我吃惊,想不到这个看似闭塞的地方,与外界还有如此广泛迅捷的联系。
“这里是我舅妈的老家,我们到她家原来的房子住,我们在镇上买东西,就有她老家人打电话给舅妈了。当然,我舅妈知道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妈,我走之前接到的电话,就是我妈打来的。你知道,不用想,她猜就会猜到是你来了,庄哥,我得回去处理好这件事情,所以就离开了。”
“我回去过后,我妈好一顿数落,又是身体不舒服,又是哭天喊地,我只好陪着她了。当时我就想,不如把什么事都给她说了。她理解也行,不理解也行,毕竟她是我最亲的人,我全告诉她。”
“当我妈听了我们在北京的故事,也知道了妍子的事情后,她就更反对我过来了,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我为了让她宽心,就只好把我俩现在的状态给她明说了。”
“庄哥,我俩在这里没发生什么吧?你其实也不希望这两个月里,我们发生什么吧?”
我点点头:“不会发生什么,你肯定也有更高的追求,小池,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她苦笑了一声:“看样子,我们之间没有误解。庄哥,我也是这样跟我妈说的。我们现在的关系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当妍子的事没有着落的时候,我们之间不会有故事。这事让她稍微放宽了心。最让她放心的是,这二十多天来,我24小时都跟她在一起,你居然没有一个电话找我,她就确认了,你不是因为寻找个人感情来上海的,你只是来避难,来疗伤,来度过这个过渡期的,我只是在尽朋友的义务罢了。”
她把我们的关系形容成这个样子,虽然表面上接近事实,但是,我们俩真的就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吗?潜意识中,我们曾经历过多少犹豫啊。
“她之所以今天让我过来,陪你这余下的时间,也是拗不过我的坚持,更重要的是,这边传来的新消息,让她对你的印象好些了。”
“什么意思?”我不太理解小池所说的新消息是何所指,因为我们确实没有互通消息的啊。
“你出没于这个小镇,有人经常给我舅妈透露消息。有一个卖水泥的,就是我舅妈的侄儿,她的电话打得最勤。”
我突然想起,那个年轻的水泥店老板,他与我的对话,他看我的眼神,一切全明白了。我自以为的隐居,其实全在他的默默注视之下。
“庄哥,你也真是好。买这多水泥要干啥,做这多工作要干啥,你是如何努力,如何辛苦,其实我舅妈都知道,这镇上,不知道还有她多少双眼睛。庄哥,这些事我妈也知道了。她说,看来你是一个好人,也是不个踏实的人。虽然不足以托付我的后半生,但作为朋友,人品应该是不差的,对我也应该是不差的。所以,我妈就同意我再回岛上,陪你度过这最后的二十几天。反正我妈也看到了,把我强行留在家里,我也不可能安心。你知道,我从小任性,我妈知道她管不了我,所以,也就让步了。”
“但是,庄哥,我妈给我一个条件,我们这种关系仅限于这段时间了。过完这段,要我回上海好好工作,至于与你的关系,得等到你与妍子的关系理清。我说了句直话,倒把我妈吓一跳,鼓励我过来了。”
我晓得她说的是什么,但也要装着好奇地问一下:“你说的什么,可以吓到你妈?”
“我给妈说:妈,看看你自己。所以,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我自己今后是否结婚。”
“我知道这话很伤人,伤她的心,她失败的婚姻虽然不是她的错,但给女儿带来人生观的变化,她肯定会伤心。但我说出来并不后悔,因为这就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总得要跟我妈说清楚的。”
这当然是小池的真实想法,但她母亲听了,肯定会吓一大跳的。
“她催我过来,是不是女儿万一不想嫁了,那嫁小庄,也不是不行?”小池调皮地问我,我知道,这是试探,也是考验。我不能接她的话茬,我得转移话题。
“看样子,我努力修路,也算是歪打正着?”我把话题引到这些事情上。
“当然,仅仅是镇上的人给我舅妈打电话,就有这效果。如果有一天舅妈回来,看到今天这模样,肯定会吃惊的。总有一天,我要把我妈也带来住几天,看她怎么说。”
“我这也算是做了点有价值的事了。对了,那条路约有八十公分宽,轮椅是推得进来的。”
我们讨论着明天该干什么,如同普通的农民。
第二天,我们就早起了。本来我要做早餐的,但小池非要她做,她说免得有一天我不在,她带她妈过来了,她不熟练。
好吧,放鸡喂狗的事我来做吧,但也被小池制止了,说这是她最有意义的劳动,不准我插手。那我做什么呢?
“磨豆腐,今天你要把豆腐做出来,你答应过我的。”小池大声说到。
将黄豆浸泡在水里,用两根竹杆绑成一个十字形,再用一块纱布做过滤网,这是滤豆腐的工具。
吃过早餐,看了看,黄豆还没完全泡胀,我们坐在石凳子上喝茶。茶叶是小池从上海新带来的,在这朝阳下,一切明亮;在这微风下,一切清凉。
经过几夜的露水,那些移栽在院子边上的杂花已经开放,月季鲜艳,刺花疯狂。鸡在远处的草地找虫子,公鸡气宇轩昂,母鸡咯咯奔忙。狗在脚边的院坝打滚,你不理它它就叫,你要看它,它就躺在你身边,让你给它痒。
鸡狗的声音其实是会让农村更加宁静的,宁静不是完全没有声音。完全没有声音的世界,容易让人恐惧,容易让人夸大自己的心跳,容易让小池这种从未有过乡村体验的人,变得心神不宁。有安全感的熟悉的声音,让人更为安心。
我和她没怎么说话,背对着阳光,让温暖洒在背上,面对远方的小路,其实没有注视远方。我们都在享受这种宁静,在这宁静中充满生机,甚至,我们都听到了,有些花蕾,在咯吱咯吱地打开,在迎接这初升的太阳。
这与在温州阳台上喝茶是有区别的,那是享受,或者说是慵懒的午后时光。当时妍子在身边,给了我家的模样。这与在大连的露台上喝茶是有区别的,那是挑逗,或者说是妍子故意撩拨的战场。当时妍子变幻的香水味,充满了欲望。
这时的喝茶,是在感觉,不是感觉对方。这是我们分别感觉阳光、土地、植物、花朵的生长,以及鸡与狗生命的力量。大地不是喧腾的,也不是寂静的。它是一股缓慢的强大的力量,枯荣交替中,生命自然地生长。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与小池,这个以谈话下酒的人,到了喝茶的时候,都没有话了。因为在生命滋长的环境里,所有语言都无力,都无力比得上这些生命的生长。
“庄哥,黄豆泡好了吧?”
她这一问倒提醒了我,我进屋一看,黄豆已经泡胀了,可以上磨了。石磨已经清洗修理过,倒上带水的黄豆,转动磨盘,就流出雪白的豆浆出来,像一条乳线,挂在磨与桶之间,小院弥漫着黄豆的香。
当我滤渣时她洗磨,当我煮浆时她烧火,卤水却是用草木灰滤水制作,她按我的指示,一步步配合。点卤凝结顺利,出锅压方顺利,剩下的豆渣也可以吃,但豆腐要压一会才能够了。
当做完这一切,已经有三个小时了,我们都有点累了。
“庄哥,平时这么便宜的豆腐,做起来,咋这费事呢?”小池问到。
“你不知道,千年来,从豆腐发明至今,这就是穷人的生意。按时间算,早上集市卖豆腐的,估计五点钟出摊,那么,至少他凌晨两点钟就要开始忙。头天晚上将豆子泡好,睡到两点钟就开始工作,每一步都很辛苦。”
“按这进度,那么做豆腐生意的,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五个小时?”
“对啊,这是个穷人的生意,卖力气,牺牲睡眠,吃不了苦的根本做不下来。做豆腐的人,虽然挣不了大钱,养家糊口倒还可以。一块钱的黄豆,做成豆腐卖,可得三块钱,利润率还可以的。”
“那要是这样,如果穷人都去做豆腐,那供给过剩,豆腐不就跌价了吗?”
“问得好。这里有个门槛,就是体力和辛苦门槛。你知道,做任何一个行当,门槛越高,就越容易排除一般竞争者。就越容易把生意做得长。这个体力和辛苦门槛,涉及人的本性,稍有办法的人,哪个愿意讨这个辛苦饭呢?要说勤劳致富这恐怕有点理想化,但勤劳糊口,大体上是没问题的,只要你做豆腐。”
“我知道了,干农活还分农忙农闲,做豆腐的,天天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坚持的。我想起《白毛女》,杨白劳穷,为过年有饺子吃,才做豆腐卖,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她说到杨白劳,我记得那个唱段,还是初中语文课上老师教的。我随即唱了起来:“卖豆腐攒下了几个钱,集上称回来二斤面,带回家来包饺子,欢欢喜喜过个年。”
小池拍拍手:“唱得好哎,庄哥,给我唱红头绳那一段。”当时我坐在院坝中的石凳上,她过来直接坐在水泥地上,在我双腿之间,作喜儿状。
我轻握着她的头发,装模作样地作扎辫子模样:“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嘿哎,扎呀么扎起来!”这变成了合唱了,她也是个戏精,她是传媒大学毕业的,当然了。
她躺在我的一条腿上作幸福状,过了一会才收回情绪,将手住后面辫子上一拉,拉出一根草来。我没红头绳,为了配戏,当时从地上捡了根草,给她当红头绳扎了。
“庄哥,你要把我卖了吗?”她是说的草标的事,古代要卖东西,就往东西上插个草标。
戏得进行下去:“不,东家,喜儿不能卖,不能拿喜儿抵债,喜儿是我的命啊。”
我俩疯狂地大笑,如此这些疯长的植物以及越来越猛烈的太阳。
“跟你讲个故事,也与做豆腐有关,听不听?”
她望着我一笑,点点头。
“古代有一个和尚,到处参禅修行,始终没得要领,天天打坐念经,总是没有开悟。一天游方到一个地方,借住一家旅馆,晚上照例要打坐念经,但又不太安心,怀疑自己的修行方法是否有效,东想西想,定不下来。旅馆隔壁是一家做豆腐的人家,那家有个姑娘,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念一首民谣:张豆腐、李豆腐,晚上枕边千思量,明朝起来打豆腐。这和尚听到了,明白了,这不正是说我吗?想东想西,静不下来,还不如安心打坐,反正明天还是要做豆腐的,想那么多干嘛。居然当时入定,当晚开悟了。”
“哈!我知道了,我不在这些天,你天天打坐,就是为了今天做豆腐啊。”小池的歪理邪说很多,也很俏皮。
在这个看似完美的山居,小池一步步惊叹。雪白的封面红色的瓦,光滑的地面鲜艳的花,她经常换着她艳丽的裙子和高跟鞋,故意在地板上走出清脆的脚步声音,故意旋转,对着太阳,旋转身边的花朵,让它们摇荡。
我挖了一兜竹子回来,栽种在院子的一边。我说,竹子是农民的宝贝,生活离不开它。尽管我知道,我们短暂的农村生活就要结束,我们不依靠农活来生存。
她却喜欢对此作文艺的解读:“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笑到:“肉给你天天吃,还抱怨?”
“粗鄙,粗俗,不堪。”她嗔怪完毕后,又朗诵起苏东坡的那首著名的词:“莫捉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念到这儿,她故意停下来,瞪我一眼。
我不得不大声接上:“谁怕!”斩钉截铁的气质。
“一蓑烟雨任平生。”她轻悠悠地说出后一句,显得十分高远。
我双手双脚都是泥,刚把竹子栽好,准备洗一下,她跑过来帮我压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我把脚伸过去,一边洗一边还得配合她:“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她突然双手扬起水花,洒在我身上,搞得我很狼狈,躲闪不及,衣服湿了些。她居然得意到:“庄哥,对着太阳洒水,看得见彩虹,不信我再试试?”
“不准再来,我都湿身了。”
“不要脸,庄哥,我都没失身,你哪里失身了?”
“严肃点,还要干活呢。还不快去烧火做饭?”
她颠颠地跑进厨房去了,我得把院子以及外面的小路清扫一遍。
这些天,我们每天到镇上,像当地人一样买菜买肉买鱼,各种调料,在家里,尽量搞得热火朝天。我要让她充分享受这山居之美,以对得起她对我的心意。我要让她更多体会到传统文艺之美,以理解脚下的这片土地。
但是,有些逼近的关键的事情,最终来是要来临的,我们的打算我未来,目前最现实的是,再过几天,我们都要离开。不知道未来是分别还是重逢,我们彼此要离开,与这美好的农村生活说再见。
事情总是从看似无关紧要地谈起。
“庄哥,那些鸡怎么办?”她没有说离开的话,但这个意思很明显。
“明天我们炖鸡汤,剩下的,送给水泥店老板。”
“小黄,我想带回上海,我是它妈妈,离不开它了。”
“行,但是要拴上养,它长几个月,就算大型犬了,要登记,打疫苗,平时,也可以跟你妈妈作个伴。”
“庄哥,这些天,你让我太幸福了,我都长胖了,回去还得减肥,都是你害的。”
我笑笑,幸亏没有过分亲密,如果那样,今后的心灵,就剩下互相思念,也就是互相伤害了。
“到时,你到了南京,与妍子好好谈。庄哥,妍子给你的是不可磨灭的,也是我给不了的。刚来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想让自己成为妍子的替身,让你开心。但是,只用了三天,我就知道,我代替不了她。如果你没有从妍子那里走出来,就不要到上海来找我,你懂吗?”
“我懂,我做事要有始终。”
我们长久无言,这两个文艺青年,当年我们在语言和身体上互相融入,但没有生活。今天我们共同生活,但融入不了身体和语言。许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要企图把它找回。人不可能两次过同一条河流,这是哲学家说的。这位哲学家,得多有生活。
最后一个整天,我们喝茶听收音机,逗狗,喂鸡。最后我挑起笼子,还有没吃完的粮食,送到了镇上,送给那个卖水泥的男人。
“你们这是要走?”他问得很自然,好像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对,明天,估计海上没有风浪吧?”
“小风浪根本就不怕,现在都是大船。况且,这两天天气倒是很好的。”
我们游击半天,总是没到正题。小池呆不住了,直接问题:“你是我舅妈的亲戚吧?”
“对,她是我姑”。这人回答得如此清楚,果然,他早就知道小池的身份和我们的关系了。
“明天我走的时候,给你一把钥匙,那屋子,你过一两个月去看一下,万一,我和舅妈再来,还可以住。”
“那行,我会经常去的。按理说,应该随时可以住,有这位小哥的打理,肯定好得很。”
我们离开了他,回到了小屋。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珍惜这最后一天的时光。
这天晚上,有月亮,半圆,如同我们即将的分别。
我们在月下,倒完了最后的红酒,前两天晒成功的豆腐干,成了我们的下酒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当小池念到这里的时候,我想的却是妍子,妍子,你如今在哪里呢?是不是也看到今晚的月光,如此皎洁。你是不是埋怨我跟小池在此花前月下?我倒希望你埋怨,我倒希望你嫉妒,因为只有你在埋怨和嫉妒,我们就存在爱情,我们就又会走到一起的。
“想妍子了吧?”小池总能猜透我的表情,哪怕是没有表情的沉默,她也能够窥探我的内心。
“有点,她一个人,不知道冷清不冷清。”
“庄哥,不管是妍子还是我,只要有一个陪在你身边,你都不会冷清,但也不会热烈,因为你总会牵挂另一个人,是不是?”
“我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月亮呢?”我自言自语。
干最后一滴酒时,小池主动要求碰杯,寂静的院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那是玻璃的声音,也穿透了我们的内心。
躺在床上,她把被子裹得很紧,好像很冷的样子。我轻声说到:“要不要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不,庄哥。如果妍子跟你回家,我要能够坦然面对她,也留给我俩坦然的尊严,庄哥,我冷,只是我有个感觉,明天一别,你恐怕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我无言以对,我这个漂泊的人,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变化了的妍子和小池,变化了的我的内心。
门外的小黄好像也知道要离家了,它在门外偶尔地叫了两声。
小池温柔地对门外的小黄喊到:“别叫,妈妈在呢,不会丢下你的。”
此时,我觉得小黄很幸福,它也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