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班长虽然近段时间跟我的联系比较少,但每个生意的节点,我们还是沟通比较及时的。但是,嫂子从义乌来到温州,我却是没有想到的。
她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厨房捣鼓酸菜鱼,这是妍子喜欢的一个川菜,我妈已经教会了我,我今天是准备自已动手,制作出那个味道。要说四川人是天然的厨师,这话一点也不假,当别人看到四川人的厨房内,那琳琅满目的调料碗时,就会惊叹,对家庭厨房配置出餐馆的架势难以理解,其实,这就是我们从小生活的环境。
我们熟悉葱姜蒜的特性,对花椒、胡椒、山胡椒的区别是原则性的,要说起辣椒,得从颜色分红绿黄,从新鲜程度分干、鲜、泡,就是新鲜的红辣椒,也有专门的二荆条。泡菜的种类,讲究的有十几种,极简极贫的,也有五六种备用。各种酱各种叶各种中草药的配比及药性,这是一名主妇的常识,也是四川人深藏味蕾的童年记忆。
四川人在复杂的百十种调料品中,依配比不同、烹饪手段不同等,调制出许多著名的复合味,很化学家了。
当酸菜下锅煸炒的时候,香气就开始弥漫,整个幸福而满足的烟火气息,在我故意夸张的犹如杂耍般的动作中,妍子在现场看得春风扑面,我颇有些得意洋洋。
这时的电话铃声,如一个不识趣的不速之客,让我被迫停下了趋向高潮的表演,接过来听。
一看来电显示,是嫂子打来的,马上将火关掉,她的电话,得郑重接听,这是个狠人。
她已经到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商场外面了,不知道该怎么到达我们家。
这相当突然,她没打招呼就从义乌来到温州,符合她的一贯性格。我立即告诉她具体走法,表示,我自己到商场门口去接她。
“不用,这简单,你们就在家,我马上就可以到。”随即,她挂断了电话。以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估计十分钟内,就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叫妍子通知爸妈作点准备,也给宋组安排了一些工作。脱掉围裙,和妍子刚站到门口,一辆车就开了进来。
这是一台巨大的黑色皮卡,前面座人后面可拖货,美国福特原装进口的那种,排气量最少是40以上,极其豪迈强硬的风格。从车上下来一个娇小的白净的人,她几乎是蹦下来的,见到妍子,就一把拽住:“有好事了,也不通知我,我自己上门来了。”
还没等妍子回话,她又回到车上,从上面拖下两大袋子东西:“这些都是我搜罗的吃货,绝对正宗山货,大别山特产,新鲜的,老家人送来,我第一时间给你们拉来。”
她指了指两个袋子,再指了指我:“男子汉,该你了吧?”
我懂了,将两大袋子东西提了进去。
岳父母在客厅,请她坐下,她跟长辈问好:“叔叔阿姨,你们看起来好年轻哟,保养得真好,有秘方吗?”
“你真会说话,我们老了,你才年轻,才漂亮。”岳母谦虚到,但内心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我年龄虽然年轻,但要说长相,人与人天生不同,我这基础本来就差,况且风霜雨雪的滚,显得比你们还老些。妍子,是不是?那个家伙嫌我老,跑到非洲,大半年都不想回来的。”
说得大家大笑起来,岳父说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王来我们家的时候,也是,一开口,我们都忍不住笑,你们那地方的人,是天生这幽默吗?”
“也不是啊。你们看春晚,我们那里没一个演相声小品的,没出一个笑星,我们不是天生幽默,是天生命苦。命苦也得活啊?自己讲笑话给自己听,勉强活到今天。”
她说话的特点,是把一些重大的命题掺和到笑话中说,但她自己表情严肃,一点也不笑,这就有很强的喜剧效果了。
关于她所说的命苦而自找乐子的理论,我在陕北时也听过。如此凄苦的生活诞生出如此美丽的艺术,是信天游给黄土地化了妆,也是人类生存的艺术。
她以前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有点苦了,但王班长并不苦,他的幽默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以前的生活比她苦得多,但我为什么就没产生这种幽默感呢?其实,一个单独的条件并不是产生某种结果的必然因素,任何美丽的事物产生,是综合因素的成果。阳光雨露土壤和种子等全部具备,才有可能产生鲜艳的花朵。
“你怎么大老远,自己一个人就开车过来了?”这是妍子在问。
“新买了车,手痒,况且,我听说这车是油考虑,我得实际检测一下它的耗油量。”
这话很男人,我说到:“嫂子,这猛的车,很男人啊。”
“又拖人又拖货,力气大能爬坡,我们乡下人,要的就是个扎实!”
这人说话,真是硬得跟钉子似的,车品体现了性格,她是实话实说。
“你第一次来,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妍子的问题,也是我好奇的地方。
“这个老王,他上次不是来过吗?他只记得那个商场了。我有卫星定位导航,只能导到商场,所以才打电话问。”
这就明白了,她是一个敢闯敢试的人,路线不清楚不要紧,先上路再说,她与王班长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典型的行动派,任何事,想到了,就先干起来。
“妍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有了喜事,回了温州,起码得先给嫂子打个电话。我还是听陈班长电话说起,我这才过来的。当然除了过来看你,还有些其它的事。”
我们赶紧请她坐下,进屋半天了,她这才坐下来。岳母和妍子陪她说话,岳父在帮忙泡茶。我对嫂子说到:“嫂子,我正在整酸菜鱼,稍微有点辣味,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啊?我是算了日子过来的?小庄你亲自烧菜?哎,命好的人没办法,我这运气,瞧瞧!我也是沾了妍子的光吧?”
“是你运气好,嫂子,我哥今天也是第一次烧这个菜,还不知道他做出来,合不合你口味呢”。妍子在解释。
“酸菜鱼,那叫还叫辣?我吃过,喜欢,这真是择日不如撞日,我算是来着了。妍子,你也知足了罢,当然我生两个孩子,没吃过老王烧的一盘菜,现在想想,都亏得慌。”
她嘴巴这么巧,是从小生活的环境锻炼出来的。做小生意的人家,与街坊邻居打交道,在红黑两道夹缝中生存,还要做好回头客,说话如何让别人舒服有趣,这是她的童子功,大学也是学不来的。
客厅一时传来轻松的笑声,我在厨房做鱼,宋姐在做其它菜。鱼片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叫,仿佛热烈的讨论会,香气就是它们的主题。
当大家都上桌时,我给嫂子倒酒,她摆摆手:“酒嘛,今天就欠到,我不能喝。”
“这是黄酒,度数不高。”岳父解释到。
“我不是不能喝酒,小庄晓得你王班长的酒量,他还赶我差点。”她这一说,我们都很诧异了,因为王班长在我家喝过酒,我们都知道他的量,岳父都喝不过他。
“豪杰啊!”我竖起大姆指,问到:“为什么今天不喝呢?身体不舒服?”女人的身体不舒服,可能有许多禁忌,我不好瞎猜。
“不是,吃完饭我还要开车回义乌,不能酒驾不是?交规我还是学过的。”
“今天就要回去,我家容不下你?”妍子嗔怪到。
“我不像你,妍子,你有福气,爸妈老公都围着你转。我从小,都只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我那边还有事,我是抽空过来的。况且,过一会,还要跟你们谈一些事情,谈完我就走。”
她的风格就是这样,比军人还快,果断坚决,直话直说,效率很高。
岳母看她,在吃菜时,主要吃酸菜鱼中的酸菜,以为是她客气,就说到:“妍子,你给你嫂子夹点鱼,怎么老是吃酸菜。”
“阿姨,你错了,你还没懂这个菜的精髓。酸菜鱼的精华,就是鲜鱼汤熬制出的老酸菜,我这是净捡好的吃,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还客什么气!”
她吃饭虽然尽量放慢了速度,也在尽量照顾我岳父母的节奏,但她已经吃饱的事实,还是被我岳父看出来了。“小庄,我酒还没喝完,你们已经吃完了,陪你嫂子在客厅说话吧,你们不是要谈事情吗?”
难得解放,我和嫂子一起离开了桌子,后面妍子也跟了过来,我们三人在客厅坐下。
“我过来,是跟你们商量关于卫星电视转播设备的事。”她快人快语,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一个视频,说到:“你们先看看这个,是老王在非洲传回来的。”
这是一个公司介绍视频,视频是用非洲当地话播放的,有汉字标注。题目是:联视公司,联通非洲与世界视野。
这里面有非洲所在国的新闻报道,是对我们那个卫星转播设备的安装和运行的报道,大约几分钟后,就是公司自己制作的介绍了。配上图像画面,配上音乐,在其节奏中,我听到了非洲野牛般的力量和激情,澎湃不已。从视频中看出,这个国家的一万台转播设备已经安装得差不多了,部长也亲临过现场,还准备扩大安装规模。公司的目标是向整个非洲大陆延伸,现在又有两个国家来找公司谈了,形势发展得非常快。
有一个镜头是,王班长到另一个非洲国家考察,到一名部级官员家作客,部长夫人也在场,黑胖的特色,是金碧辉煌的灯光和金光闪闪的首饰掩盖不了的,富态的美女黑得发亮。
嫂子此时发话了:“看到这里,我才放心一点,你王班长这个人不老实,但看了这部长夫人后,我放心多了,至少,他在那边是呆不长的。”
她正经地说,我和妍子疯狂地笑。
谈正事,这就意味着要扩大投资和生产。“原先,我和老王的预计是,我们投二千万,你们投一千万,按这个规模,滚动发展,等新的利润出来,拿出一半分红,再拿出一半投资新的国家,现在看来情况有变。”
她拿出一张表格,说到:“目前我们面临的两个问题。第一是抢时间,这个国家成功后,我们的项目也上了非洲的电视和官方新闻,国内一些在非洲的老板也跃跃欲试了,我们必须得抢时间,不然,市场被他们分割的事还小,万一形成竞争,打价格战,我们的利润就得大打折扣。”
她这样说,我们好理解,因为,国内在非洲的老板很多,找几千万容易,找厂家制造也容易。我们没有技术和资金壁垒,很容易被人插进来,那么,要占领市场,就得搞快。
她将那张表格递给我:“这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资金。前期利润回款没来的时候,就得安排第二期的生产和安装,这得需要资金。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第一期一千万的分红,我想推迟到明年再开始,节约出来的钱用于铺新摊子。”
我看了看妍子,她点了点头说到:“嫂子,这没问题。但是,光靠每月收的费用来滚动,是不是还有点慢?”妍子对做生意也是有天然敏感的,她拿过那个表格,看了看,再望着着,估计是在默算。
“好,我的目的达到了。当然,这点积累是不足以再推一个国家的,我再去想办法,借点,就可以了。”嫂子说到。
“那不行,嫂子,你要找别人借钱,不如找我们呢。”妍子反应过来了:“我们再借给公司一千万,怎么样?”
“那不行,前期的一千万还没分红,哪能这样办?”
“嫂子,是这样,你找外人借,就不当我们是股东了吗?况且,这钱,我们拿出来并不困难,这是为公司的事,况且,我也不要公司的利息,你不能拒绝的。”
嫂子想了想,拍了拍大腿:“行,妍子,你这不是借了,你这是追加投资,你追加一千万,我也按比例追加两千万,这样资金就没问题了,公司资本金加大,股本比例不变,怎么样?”
这个倒是公平的,但是,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王班长的大体家底,我还是有点数的,虽然前期投了两千万,但是再让他筹措两千万,他还真没剩这么多钱。我问到:“嫂子,你哪来的两千万?贷得了款?”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庄”嫂子说到:“妍子他们温州人发明的集资模式,我们安徽人也学会了。你要知道,我们安徽人在义乌也有个商会呢,我还是副会长呢,当然,副会长当的时间不长,还有许多副会长。大家也是,有了好项目,信得过的,都会互相拆借的。妍子,你应该熟悉吧?”
“她不熟悉,我熟悉”岳母的声音传来,她已经过来了,我们还没察觉:“我们温州人,本来穷,做生意没本钱不行。于是就发明了这个集资的方法,认人,大家觉得这个人能力和人品行,项目倒在其次,就每家集资,凑本钱。这人发了财,回村里分红,大家都很尊敬的。妍子他爸最开始也是这样起家的。”
“碰到前辈了,献丑”嫂子站起来,做了一个很男性化的拱手礼,搞得大家又开始笑了起来。
当岳父也过来时,我就简要介绍了这个项目和我们讨论的情况,请他评价。他既是家长,拥有对家庭财产和投资的最终决定权,也是高手,具有很强的判断能力和生意直觉。
“我把那个视频再放一遍,你们看一下?”我问到。
岳父摆摆手,说到:“不需要,这是项目的问题,我相信你和妍子已经商量清楚了,对于我们来说,没意见。”
他看了看岳母,得到肯定的意思后,接着说到:“你们所用于投资的钱,是你们自己挣来的,我们说过,在温州的事,就是你和妍子自己的事,我们不作决定,你们自己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况且,你们都经过历练,判断力,没问题。关于合作,如果要我说个人想法的话,我倒是可以说两句。”
“我们温州人做生意,主要是看人。一个人有没有能力、有没有信用,才是决定生意成败的关键。你王班长,我是见过的,你嫂子今天来,也让我大开眼界。这是黄金组合,比我和你妈这个组合都要强大。小王,天生闯荡的人,具备了做大事的所有条件,夫人呢,扎实做生意的料。妍子,小庄,你们找到这样的合作伙伴,是沾了人家的光,还谈什么干与不干?好好跟人家学习,也跟人家一起发财做大事,我们最放心的了。”
这话说得,嫂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叔叔,你们这大户人家,是这样夸人的啊,专门把人往不好意思上说。”
岳母笑到:“你的闯劲和吃苦精神,跟我当年差不多,但比我当年能干,比我当年有经验,更重要的是,你比我当年身体好,这不就厉害了?”
岳母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想起了班长的一句话:“投资要看人”,此二者是一个意思。
这估计在生意场上,是一个普遍适用的规律,要不然,这么多人说它。前段时间,看了巴菲特的传记《滚雪球》,这是一本得到巴菲特本人认可的传记,就可以看得出他的投资理念。在投资股票的时候,计算行情波动概率估值等等技术性工作,是巴菲特的合伙人芒格进行的,这是一个孤僻的数学家,相当于工厂的专家型总工,而整个公司的决策者,是巴菲特,相当于厂长。
巴菲特投资有两个特点,第一个,就是买股票时,就要尽量成为公司的重要股东,力争成为可以影响决策的股东之一,这样可以影响公司的走向,至少可以掌握公司的具体运作。这是为安全出发而考虑的,如果情况不对,可以及时出清以控制风险。所以,这是他的第一条理念:控制风险。这点,其实所有投资家都比较重视,不算是他的发明了。
但第二个特点,是很少有人具备了。他投资前,要了解并调查经理人。看这个经理人是不是做事业做生意的材料,他异常重视,为此,不惜亲自驾车横穿美国,不远千里,就是为了与经理人亲自见面,直观地了解经理人的情况。这就是“投资要看人”最具体、最生动的体现。一个优秀的经理人,可以把一幅烂牌打精彩,反之,一个蹩脚的经理人,可以把好牌打烂。
如何创造最大利润、如何规避未来风险,经理人是最直接的保障。
如此看来,巴菲特成为世界顶尖投资大师,不过是他将这一原则运用到极致的结果。
投资人这个词,应该念成这样:“投资:人”。人是生产力中最活跃最变化的实践因素。比如在赌场,有一种赌法,叫买人。在开牌九时,押大还是押小,这是个概率问题。但有一种办法,就是将赌注押在那个经常赢的家伙上,你会跟着沾光。
再比如,在官场上,有一种贿赂的方式叫做烧冷灶,就是当这个人还没发达时,你发现了他有今后做大官的潜力,就先跟他拉好关系,资助他向上爬,最后得到的结果,一定是丰硕的,这种方式,在《红楼梦》中也有描写。这也是投资某个人的手法。
更普遍的,是教育。人人都想为自己的后代创造一个美好的前途,这几乎是人类社会几千年来不变的古老话题。留钱财?留爵位?位功德?留风水?留关系?留古董?留名声?留房产?留土地?留铺面?
亿万人都在试验,连队拥有一切的皇帝也在天天思考这个问题。为解决这个疑难,宋朝时一个伟大的史学家,也是当朝皇帝的老师,为皇帝承担了这个任务。
他写了一部千古名著《资志通鉴》。
他首先就提出了问题:历代帝王将相、名门巨富之家,后代在顺境时,可以说是锦衣玉食、轻裘肥马。一旦天下有乱,就弃尸荒野、填于沟壑,比老百姓的后代都不如。用何种办法,才可能尽量避免这个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