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部中,有很多人比普通老人更愿意相信迷信,这是为什么呢?”
“这恰恰是他们自信和良好愿望的体现。”班长对此事如此高的评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马上说到:“好像你还蛮肯定这件事似的。”
“从愿望上肯定,并不意味着赞同这件事情本身。”班长的转折,让我一时半回会不过神来。
“你想想,一个人老了的时候,最关心的事,除了健康以外,还有什么大问题?”班长的提问,答案就非常明确了,我回答:“是生死问题。”
“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勇士就是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人的天然悲剧性。但老干部们不是在顾影自怜、退缩哀叹,而是面对它,并试图寻找答案,这是不是进取精神?”
我不得不承认,要面对生死,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的。班长继续说到:“以我在养老院的接触来看,大部分老人都无法真正面对这个问题。一是因为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问题都充满麻烦,无力应对,根本没有精力思考形而上的东西。二是他们没有勇气面对,觉得混吃等死就行了,美其名曰:顺应自然。这其实是不敢面对的表现。”
“老干部们就不同了,他们是人生的成功者,他们没有生活琐事的干扰,可以专心思考大问题。他们的地位,是一次次勇敢面对挑战积累起来的,成功的习惯让他们培养了自信,他们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找到,或者接近终极答案的。这是什么精神?是直面生死的勇士精神。这是什么气质?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拼搏气质。”
把沉溺迷信说得如此高大上,班长还如此一本正经,如果你不了解他的为人,还以为他在故意说相声。
“当然,面对命运的问题,他们还有一个自身的大疑问。没有疑问就没有探索的动机,这在老干部们身上显得尤其突出。”班长越来越具体话,我倒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今天的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成功,与机遇、努力、才能等多方面因素相关。最难以解释的是机遇。比如老将军,他的同村战友各方面都比他优秀,为什么就牺牲了呢?他们一起共过事的同事、朋友、熟人,有的比自己条件好、有的比自己知识多、有的比自己修养高,但为什么自己就一次次幸运,走到今天这个高度呢?并且,他们也许看到比自己更成功的上级,还有许多特点比不上自己,那作何解释?命运的解释实际上是对机遇的理解,而机遇不仅仅具有随机性,它们是不是还有确定性的规律呢?如果有,是什么,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吗?原理在哪里呢?实践证明在哪里呢?是风水?是阴阳?是周易?是佛?是道?是儒?是奇门遁甲?是巫术符道?总之,无论多难,他们都要了解;无论多虚,他们都要掌握。这是自信、这是求真、这是勇敢、这是对人类普遍命运探索的担当精神。”
班长感慨到:“风险投资的大师给人的印象是:没有风险,绝不投资。老干部们的习惯是:没有难度,不叫挑战。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教育他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班长一番话慷慨激昂,搞得跟真的似的。“别人迷信是解决现实困难,他们迷信是追求真理?”我反问到,我自己也快被班长的结论弄糊涂了。
“从动机和愿望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这明显与他们平时讲的东西不一样么,这转换咋这么快呢?”我显然不太理解,平时高喊唯物主义的家伙,对风水巫术还有兴趣。
“他们也不是真的相信,这么多年的实践,他们只相信效果,但他们退下来后,对新的理论感兴趣,这是他们追求真理的一个过程。但人数多了,哪怕是小概率事件,也有个别沉迷的。”
他这话我将信将疑,看老将军的样子,不仅对传统文化感兴趣,对阴阳八卦也有兴趣,但最让他动心的,也还是军队的经历。
我对班长讲“既然这样,我们可不可以,就在北京,将这个郭大师找到,请他化解那个地煞符的诅咒呢?”
“应该可以,但前提是,你得找到他。更重要的是,他真能够化解,如果那个符真有法力的话。”
离开前,我把山果居鲍老板送我的水果,从车上提下来,分量比较多,好几个袋子,都送给了养老院。
刚到家门口,我看到妍子跑了出来,问到:“你闻得到我来的气味?”
她莫名其妙地跟我笑了一下,装正经地跟我点点头:“嗯!”。
“你比得上我外婆家的黄狗了。”我开玩笑,说完就突然意识到这样一妥,把自己老婆比喻成狗,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比它可爱些?”妍子真是不在乎这个比喻,装可爱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好吧,我们这对狗男女,进屋吧。”我也得把自己捎带上,免得她会过来了,说我欺负她。
“不是进屋,是回狗窝”,妍子还来神了。必须停止这种调侃,免得收不了场。“老婆,给我泡点茶行不行?我出去吃什么都习惯,就是对家里的茶,想得慌。”
“早就泡好了,加点热的就可以喝。”妍子估计泡好茶,等我回来,已经好久了。这种有人等待、有人牵挂的生活,让我体会到归宿感,这很幸福。
其实,幸福很简单,安全感、随意性以及无处不在的习惯和方便,舒适而自然。当你习惯某种东西,就会变得很挑剔。比如我喝茶,原来在家中,贫困始终成为我的影子,别说喝茶,喝开水都是一种奢侈,要用柴,用火烧,哪有那么多柴,哪有那么多闲功夫烧开水,能抽时间煮饭就不错了。对于当时我们农村来说,煤炭都是一种奢侈品,要用钱买,要从下面公路上背回来。当时二娃家条件比我们好,他奶奶在世时,冬天要烤火,从乡场上买来焦炭,用小火炉烧,我我眼中,这就是高档享受了。后来在学校,有的同学买饮料喝,我都有点羡慕,学校的开水是免费的,打开水喝,我就觉得自己比较现代了。一次学校外出搞活动,主办单位给每人发了一瓶可乐,我稀奇得跟啥似的,一口一口抿,一瓶可乐,喝了半天才喝完,当时觉得,自己就是在享受现代生活了。到了部队后,夏天训练时,为降暑,中队的大开水桶里,有时是绿豆汤,有时是茶水,都是好东西,我喝起来,犹如加餐。
我想想自己的经历,最早学会品茶,还是在董先生家里时,他家有好茶。通过与他一起喝茶,才开始懂得了喝茶的门道,所以,从技术上来说,喝茶也是董先生教会我的。
当我挣到第一桶金,再回到学院算命开始,喝茶就成了我的习惯了。当时对茶的档次要求并不高,大众型的就可以,到北京后,开始讲究起来。我喝茶的档次与我挣钱的多少,呈正相关关系。
到今天,只喝绿茶、只喝那几个顶级的品牌、只喝最新鲜的,仿佛享受到某种艺术的氛围。其实,这种艺术,只不过是钱多了,闲出来的。岳父说过:“酒差点,还可以表示一下;茶不行,简直下不了口。”他当年穷的时候,肯定也不会这样想。由奢入俭难。
贺处长短信来了,说明了郭大师授课的地点和时间,大约半个月后,要给老将军参加的这个小范围人群上课,我可以去参加。我等着那一天。
平时,我也尽量不外出,呆在家里喝茶看书,主要是陪妍子说话。她从美国回来后,对我的依赖感比较深,只要我外出一会,她就盼我马上回来。茶泡了又倒,倒了又泡,要不就坐在门口沙发上打毛衣,拆了又打,打了又拆,总觉得不完美,每天把那个半成品在我身上比,每天都在修改。
现在看书不像过去那样了,书看多了,就明白一个道理:古书不能尽信。所谓《四库全书》分经、史、子、集等部分,但其中有许多伪书,清代专门有人考证过,拿他的考证来检验今天看到的所谓古书,觉得很有道理。
四部的中间,除了集部很少有假的,其余经、史、子三部,都包含有许多伪书。从经部来说,《尚书》共58篇,只有33篇是汉代时的“今文”所有,另外的25篇都是晋代梅颐假造。我发现晋代,有很多造假的高手,把自己写的东西伪托古人,迷惑了今天不少人。如孔安国《尚书传》、《郑氏孝经注》等,都是晋代产品,以假乱真。
在史书中,正史可以看,但别史告假的就多。《越绝书》号称子贡著,其实是汉代一个叫袁康的假造的。所谓《飞燕外传》、《汉武内传》搞得像真的似的,还进入了《汉魏丛书》、《竹书纪年》等,其实假的东西。
子部的假货就更严重了。《吴子》,所载的器具,在春秋时代根本就没有,六朝时期才出现,可以证明,这书肯定不是吴子写的。《列子》写得好,但也是假东西,因为列子是春秋时期的人,不可能出现佛教的东西来,可见,这本书是东汉佛教传入中国后,有人假造的。《关尹子》、《孔丛子》肯定是假造的,这个一眼就可以判明。但最令人震惊的,是今天许多国学大师们当教材的,津津乐道的几本书。
《孔子家语》,是三国时期王肃假造。《黄石公三略》、《太公阴符经》都是唐代人假造的。而这三本书,却被今天的一些人奉为至宝,可笑不可笑?
在诸子百家中,有了类阴阳家。但他们的作品大多已经不存在了。在东汉五斗米教开始盛行时,道家学问开始被人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伪造先人典籍也就开始了,到晋代,达到了一个高峰。
东晋名士喜欢谈玄论道,有竹林七贤作为标杆。除了政治压抑的原因外,也看出道教世俗化的开端。鲁迅先生在千古名篇《魏晋文章与药与酒的关系》一文中,详细描写了所谓竹林七贤的作派。其中所谓的药,就是丹药,炼丹产生的副产品。最开始是以长生不老为目标的,但其功效,却让人着迷。比如,发热,即使在大冬天,也让人奇热无比,所有裸行的狂人。这其实是道教外丹派的产品,流传于世后,有人把它当兴奋剂使用了。晋代以前,中国人喜欢使用草药,在这张仲景的《伤寒杂论》中体现明显,但草药毕竟没有化学药品来得猛烈,在古代,这种化学药品可称为“石”,当然是指自然界中的矿物质,道士们将其炼丹提纯后,就形成了化学药品,按今天的比拟,这就是西药了。西药来得快,这是共识,功效明显,毒副作用也明显,所以搞得竹林七贤疯疯颠颠,他们的所谓灵感,有一种吸毒后的疯狂幻想的成分,根本没有科学和理论价值。但人们就是爱谈论他们的理论,越是不懂的,越是虚无的,就越喜欢。这是追星的效果,没有疯狂,不是铁粉。
他们谈玄论道形成风尚后,就有人附丽于后,编造假的古代所谓典籍,来忽悠人。光忽悠当时的人也就罢了,连今天许多现代人,也被忽悠了。
所谓列子御风而行,列子这个人是否存在还是疑问,更不要说他的神仙事迹了。但可以通过考证证实的是,《列子》这本书是假的。《吴子》号称兵书之祖,但这本书居然出现了八百年后才出现的兵器,那肯定不是吴了写的了。这本书最大的伤害是历代文人,所谓文韬武略,古代科举时,居然把这本书作为基本教材和考试大纲内容,从皇帝到所有读书人,都被骗了。
所谓《太公阴符经》,至今还在道藏内,它确实是唐代人伪造的,根本与周初的姜太公无关。
但,书的造假,并不一定完全没有价值。比如《列子》,写得就比较好,思想性和艺术性都算得上是佳作。况且,《论语》还有今本和古本的不同,你就能否定它的价值吗?只是,原则要分清,著作权要保护。而目前,大量的所谓讲授传统文化的人,根本不从考证中来,根本不从主干中来,就比较可笑了。
那么,古书就不值得尊崇了吗?不尽然。史书假造的少,因为中国古代修史的原则是后朝修前朝的史,弄不明白的少写或者不写,只写明白的事实,这从司马迁的《史记》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延续了光荣的传承。这是中华文明的文脉,也是五千年不灭的圣灯。
民国时期,按传统,要为清朝修史。但在那个战乱纷飞的年代,文人们几乎安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也凭借巨大的热情和强烈的使命感,写出了一部扎实的《清史稿》,为什么叫稿,不叫史呢?因为清朝时留下的档案材料太多了,他们还没时间看完,日本人就打来了。没有完成的工作,不能叫严肃的史,所以就加了一个稿字。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清理故宫档案,光皇帝起居注,就有十几万册,要看完,也要几十名专家,穷其一生。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没修出清史来,这不是政府不努力,也不是专家不认真,实在是工作量太大了。
最近,对道家感兴趣,主要是这符闹的。但在看道家的东西时,免不了对佛家有所牵扯。道教是东汉年间在中国兴起的,但道家思想却是产生于春秋战国时代。道教和道家如果不分清楚,学术上的后果非常严重。思想和宗教有本质区别,重要特征在于偶像崇拜。思想,是没有偶像崇拜的,但宗教有。
虽然有区别,但其思想主干大体还是不矛盾的。道教是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一种宗教。在它产生之时,佛教也开始传入中国,并以迅速扩展的势头,将刚刚流行的道家,压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了。这是为什么呢?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这得先从道教的思想和发展脉络梳理起。从思想上,如果说老子是在下定义,那么庄子就是打比方。我们可以背诵《道德经》,但穷其一生,也无法真正理解。庄子为了让人们理解这些深奥的道理,他深知下定义不如打比方的窍门,于是就编故事打比方,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生动有趣的寓言和雄奇大美的文章,我们开始理解其中的一些道理了。而道教作为一种宗教,必然是社会化的,生活化的,也就是把思想在现实中进行试验,据说可以成仙,才出现什么内丹、外丹、符咒等具体化的行为流派。
老子我不懂,但庄子的思想有一个特征,就是极端的相对思想,有早期辩证法的苗头,但相对必须要相联,相联的基因,他没说明白,后人用修道成仙的各种办法,就是对这种相联的尝试,据说有人成功,但确实比较稀少。这是理论与实践连接出了问题,因为理论原先都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性和原则,以至于后来良莠不分,真假难辨了。
而佛教就不同了,它从理论上就规定了实践的原则和方向,也直接说出了本教派的特征。比如四念处、比如三法印,最终归结到心:心即是佛。心是无量的,提供了佛教发展的巨大空间。心又是特定的,不能把心外的东西当成根本,又给佛教的实践规定了具体的对象,这确实是一项原则明确、特征明显、操作性强的宗教,所以兴盛起来,肯定的了。
在唐代,最开始皇帝把国教定为道教,是因为老子姓李,皇帝也姓李,皇帝要给自己找一个伟大的祖先,为自己的地位给一个血缘上的答案。但后来,佛教的魅力大放异彩,玄奘大师将这种光彩推向了高潮,以至于皇帝都想把舍利子请进皇帝供奉,这让儒教的韩愈奋不顾身,也让道教的一些人羡慕不已。于是,有人就撰文,说是佛道一体,但这种鱼目混珠的做法,受到了玄奘大师的坚决驳斥,用宏大的理论和巨大的影响力,维护了佛教的纯洁性。
从此,道教再也无法在中国的政治庙堂上占据高峰,被挤压至民间角落,以迷信的方法,求得生存。虽然在明代有一个小高峰,短时间内得到皇帝的垂青,但那也是昙花一现。
我前面说过,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数人本质上是不信仰宗教的,他们只相信对现实有帮助的东西。当阶层固化时,百姓无力通过正常的渠道改变自身命运时,总想借助神仙的力量,或者说超自然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处境,道教在这个市场中求存,就必须有些鬼神迷信和方术的东西,不然,谁给你饭吃?
我有时想到,儒、道两家,都尊崇易经为基本经典,但却发展出完全不同的两个实践样式、完全不同的学术理念,这是为什么呢?
是周易的规定性不明确吗?明明大量的数字规定性,写得很明确的啊?数字的加减乘除,是起卦的方式啊,是量的规定啊。阴阳、正反、体用、生克,是质的规定性啊,就像数字的正负性质,规定得很明白啊。为什么发展出如此巨大差异的运用呢?也许,是周易真的提示了某种宏观的真理,会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儒、道,不过是它真理性体现的不同形式而已吧。
我正在思考,被一阵笑声打断,我一回头,妍子在我身边,呆呆地看着我。我问到:“我那么好看?”
“我就喜欢,哥,你看书后想问题,那傻傻的样子,好可爱的,我越看越喜欢。”
“还有这种喜好?”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喜欢我这个样子。
“哥,我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你傻。”
她接着说出的理由,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