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远的改变
最近,张思远像有心事。经常晚上关着门打很长的电话,然后疯狂地背英语,睡眠时间很少,见到我们时打招呼也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笑容是挤出来的:笑得太拘谨、收得太突然。
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思远,你看到我们楼下新开的韩国烧烤吗?”
“看见了,哥。”
“今天晚上你要没事,我们去吃它一顿?我请客!”
“哥,这几天我不太舒服,你自己去吧,下次我请您。”
“不行,今天我就请你一人,李茅我都没叫他。”
“为啥呢?”
“李茅喝酒太厉害,我怕他灌我,今天我生日,就让你陪我。”
他无法推辞了,晚上开整。
桌上我支开了服务小妹,任肉片焦卷,让白酒升腾。气雾缭绕朦胧了眼神,但我分明看到了他偶有闪动的泪光。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还是太年轻。
“我爸爸正被被纪委调查,我妈妈的广告公司也歇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拿纸巾擦了下脸,“我能做什么呢?他们养我这么大,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低下头,仿佛自言自语:“我原来把考研也没当回大事,他们让我考我就考吧。没考上也没啥了不起,反正,只要我雅思成绩好,申请个国外学校也很容易。”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增加他们的负担。我要凭自己的努力,考上理想的学校,这是他们对我的期望,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哥,你不知道,听到消息的那天,我觉得天都变了!我不相信我爸爸是个贪官,他一直教我自强自立、与人为善。我真的不相信!”他把头顶在桌沿,说不下去了。
作为底层出身的穷人,我们对贪官有天然的敌意。把贪官当成一个怙恶不悛的奇异物种,恨不得杀之而痛快。但是,在这么善良的张思远面前,他是那么的阳光和温暖,那么,他的父母也不可能是天生的坏人。在他饱含情感的叙述中,我竟然产生了巨大的同情。
我发现了一个怪圈:穷人之所以穷,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自然条件、出生环境,也有身体残疾、天生愚笨,更有好吃懒做、抱残守缺。但是穷人不这么想,没有人承认自己笨、自己懒,把贫穷的原因一致归于贪官,这不仅省事,还好像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
仔细想一想,虽然富人不一定有道德,但穷人也不一定更道德,只是他不道德的机会更少而已。过去有个词叫流氓无产阶级,我在农村见多了又穷又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古人讲“仓廪足知礼节”,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毛时代,也许有人说没有贪官,但那时穷人还是穷人,只不过富人不太富而已。但是,平等了吗?工人与农民?最美丽的村姑以嫁一个残疾的城里人为荣,这是平等吗?
我对他说道:“别担心,哥哥我略懂些阴阳八卦,我按你父亲进去的时间推了推,他没什么大事。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说到这。你也千万别跟其他人说,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谢谢哥,原来你还有这爱好。但愿吧,我也不知道。”
两个多月,张思远是在疯狂学习中度过的。李茅不知道他的事,但对张思远的表现大为惊异:“庄哥,你看最近张思远咋回事?半夜敲我门要我给他讲题,人也瘦了,最要命的是,他经常不刷牙,有口气,胡子也经常不剃。我靠,这不科学啊,这是张思远吗?”
我说“没啥,我觉得他就是想通了。”
“庄哥,我们农村出来的,奋斗这个词,想不通也得通,他一个海绵宝宝,他怎么也想通了呢?这不科学啊”。
“这不科学”是李茅的口头禅,其实就是没逻辑、反常规的意思。
“你不要把科学不科学挂在嘴边,人的情感和行为,牵涉的变量太多,一辈子也归纳不完,你难道要用一个简单公式算出来?况且,从科学上讲,遗传基因也会有突变;从易经上说,变化是世界的本质特征:生生之谓易。逻辑之外是上帝的随心所欲,所以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样看来,你的思维方式,危险!”
“大师啊!庄哥,没看出来,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科学了,那你说,他什么原因?”
“那是他的事,我们不要干涉就行,我们只提供帮助。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也可以找我,也许我要收费,或者请我吃饭,呵呵。”
“要什么自行车?都住在一起了,要什么自行车?”
一笑而过。
一个聪明的人要发起狠来,结果就让人大吃一惊。张思远考上了人民大学的管理学研究生。他爸爸也放出来了,只是受了个免职处分。
张思远得到消息后,悄悄把我拉到房间告诉了我。问我:“哥,你真会算?这东西靠谱吗?”
“靠谱不靠谱另说,你父亲不是出来了吗?这比什么都重要!”
在他怀疑还略带崇拜的眼神中,我退了出来。
原来,他爸爸是在一个工程招标中,照顾了一个老同学,这个老同学也没专门给他行贿,只是多年来长期走动,双方礼尚往来的事情较频繁,当然,那个同学是个老板,出手也大方些。但把这么多年的交往算清楚就很难了,两家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互有走动,总共有这老板送他的,也有他送老板的,总共金额加起来不到十万,所以就是违纪,并没违法,再加上他父亲平时为人做事一贯口碑较好,上级也算是综合平衡,作免职的组织处理了。
人虽然免职,级别还在,所以没受多大影响。
他研究生面试前,他父母来北京了,专门请我们俩室友吃了个饭。从谈吐上看,他父母都是和蔼大气之人,不像是传说中贪官的恶俗和下流。我想,他们之所以有事业上的成功,对儿子教育的成功,与他们自身的努力和优秀是分不开的。
相反,我看到的恶俗和下流,更多地是在暴发户和底层人中间。也许,这与我接触面少有关,以偏概全而已。
张思远随着上学搬到人民大学去了,好在离我们也不远,经常来我们这。有一点变化的是,他好像正经谈恋爱了,一个朴素娇羞的同学,带过来几次,好长时间,从没换过。从他对她的行为中、眼神中,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所以我不问。
因为,但凡一个人认真做的某件事,都有神圣的成份,凡是神圣的,都是不可侵犯的。不问就是尊重,接受就是祝福。
张思远还跟我说了一件事,他说他看我对国学感兴趣,他也报了一个教授的国学讲习班,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听听。
我本不太相信这些所谓的“国学大师”,但听他讲,这个人是从台湾来的。“你知道,中华文化的传承并未因那十年而断绝,有一部分精英逃到台湾去了,比如说南怀瑾就是这样的,这个老师,在台湾也很有名,在我们学校客座,我觉得你应该了解一下,反正不给钱,也没坏处,是不是?况且,我们也成同学了呢。”
我突然想起,董先生的老师也是大学教授,也许,这个班的老师也是这样的人?如果真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酒气上冲,心情激动。
“行,兄弟,做你一次同学。学他妈的!”
当我起身举杯时,看到张思远的女同学在侧边,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我不是贪官,但我很恶俗。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