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活儿像是永远干不完。
其实,何田有点希望它永远做不完,这就意味着夏天还没有结束。一旦夏天结束,很多活儿想要做也做不成了。
去年秋天到现在,积攒了一整年的皮货也得趁着阳光充沛的时候硝制。
何田去年秋冬收获了三头獐子,一头狗獾和一只浣熊,若干只兔子和松鼠,她还留下了几张的貂皮,都是皮毛受损的。这些貂皮商人会把价钱压得很低,还不如自己留着。
再加上往年积累的貂皮,她想给易弦做个貂绒小坎肩。去年冬天他穿的衣服全是用旧衣服改的。今年总得做点新衣服吧?
貂绒坎肩贴着单衣穿上,再穿一层羽绒棉衣,就很保暖了。外出时再套上一件鹿毛大衣,虽然胖的像熊,但是绝对暖和。坎肩没有袖子,能保护住躯干的热量,又不会让手臂更难打弯。在野外活动时,这一点尤为重要。
硝制皮货也有个专用的工坊。
这个工坊可比陶器工坊简陋多了,建在离家中的菜地还要走十几分钟,在家的下游紧邻着河边的树林里。
很快易弦就会明白为什么皮货工坊建在这里了。
在野外,打到猎物之后,要尽快剥皮,放血,取出内脏,不然肉就有可能变坏,变味。如果附近有大型猎食动物,猎杀动物散发出的血味很可能引来它们,到时有可能猎人就会变成猎物,反被猎杀。
所以,要尽快处理猎物,把肉藏好,剥下的皮毛面朝外,卷成一卷,带回家后再说。
剥下的兽皮上往往还带着很多脂肪和残肉,挂在室外晾干之后,可以看到这些变成了浅黄色的膜。
晒干的兽皮在没硝制之前硬得像树皮一样。要先把它们泡软了才能进行下一步工序。
工坊一打开,他们先把几个大木桶滚出来,从河里取了水倒进去,再把硬邦邦的皮子放进去,用大石头压住,让它们完全浸没在水里,再在桶上扣一个竹匾。
泡上两三天之后,何田带着易弦回来,离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苍蝇围着几个木桶嗡嗡乱飞,在竹匾上爬来爬去不肯离开。
何田带着两块很稀薄的纱布,戴上斗笠,再把布从头蒙上,在脖子上系紧,塞进领口里。
“这样苍蝇就不会飞到你脸上了。”她笑嘻嘻的,捏着纱布,在易弦颈子下面打个结。
隔着两层网纱,她也能看出他的不高兴。
她还故意逗他,“你穿的所有皮草都是这么做出来的!”
“我知道!”
“那就赶快干活儿吧!”
果然像何田说的,竹匾一掀开,成群的苍蝇疯狂飞来,不停地撞在脸前的网纱上。
两人先把一个木桶移到工坊门前,倾倒,倒掉里面的臭水,再把皮子装在篮子里,提到河边冲洗。
这一路上,篮子里沥沥拉拉流出臭水,苍蝇紧紧跟着他们,把篮子浸入水中后还不愿离开,在水面上嗡嗡飞着。
淘洗一遍之后,皮子的臭味轻了许多,好多脂肪烂肉也在淘洗的时候顺着河水流走了。他们又把皮子装在篮子里提回工坊。
接下来就要刮皮了。
虽然皮子现在看起来干净了很多,可上面还残留着不少脂肪、组织、残肉,全都泡得腐烂了,软哒哒的。
刮皮用的是一根大木桩,钉在一个敦实的木架子上,呈四十五度倾斜,把湿漉漉的皮子放在上面,皮面朝上,毛面朝下,边角固定在架子上。
何田拿给易弦一把骨质的刮片,“这是用驯鹿腿骨做的,刮皮很好用。”
她自己用的是一把弯月似的竹刀。
她先给易弦示范,两手握住刮片两边,紧贴皮子,用力从上到下刮,竹刀刀刃上立刻推出一层肥厚的油腻,竹刀经过的地方,和还没刮到的地方顿时看起来不一样了。
移动皮子,把整张皮子都刮完,再提去河边清洗,然后再刮一次。
这是个很费体力的活儿,何田刮完一张獐子皮,再提着皮子去河边时都开始喘气了。
反倒是易弦,几下就上手了,他力气又大,手劲又均匀,皮子刮得十分干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刀用得熟练……何田在心里嘀咕。
自从易弦来到何田家,只要是干手艺活儿,不管是编草鞋,剥貂皮,做陶器,甚至升火做饭,就没一样是能顺利出师的,搞得他整天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手笨,是不是点错了技能树,今天是头一次!头一次手艺活一学就会,甚至比何田还做得好!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正为一雪前耻小得意呢,就听见何田问他,“你那两把刀平时也带在身上吗?”
他轻声笑了,“没有呀!”又把手臂伸到何田面前,“你自己看!”
单衣的袖子下面确实一看就不像藏着刀子。
“那你把刀藏在哪儿了?”何田对这一点很是好奇。
家中说大不大,就十平方大小的木屋,所有家具器物都是几乎每天都会用到的,没有多余的储物空间;说小,也不小,木屋外面好几个窝棚,放木柴的,放干草的,放工具的,放陶器水缸的……还有一大片林子,要藏两把小小的刀子,好像哪里都可以。
易弦果然得意一笑,“你猜。”
何田猜了几个地方,他一概摇头,笑得越来越开心。
何田偷偷想,这样也好,逗得他开心了,他就不会再皱着眉嫌臭了。
“告诉你啊,我还不止那两把刀呢!”
“啊?不会吧?我把你背回来的时候……”何田回忆,“我还在你身上翻了翻……不像有啊。”
易弦转过头看她一眼,突然语气有点怪,“你肯定没翻对地方。”
何田愣了一下,猛地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弦莫名其妙,“笑什么?”为、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啊?不对啊。
何田忍住笑,贼兮兮地靠近易弦一点,小声说,“英雄,你听说过‘鱼肠剑’的故事吗?”
易弦怔了怔才明白何田暗示的是什么,他竟然被反调戏了!
他气得丢下手里的刮片就去抓何田,她也早就料到不妙,扔下竹刀就跑。
两人笑闹着跑进树丛里,坐在一块石头上,嘻嘻笑着对视。
易弦突然大笑,指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吗,我们俩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很像正在发酵的酱缸。”
“呀,我家没晒过酱啊。哎?等等,你还知道酱缸呢?那你还跟我说辣豆瓣酱是黄豆做的?人家是蚕豆做的啦!”
说到这个,易弦也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不提豆瓣酱的事,“我住的城市河滩上有一片沙地,每年都会种很多西瓜,到了夏天,大家就用蒸熟的黄豆拌上面粉,放在盆子里发酵,然后加上西瓜瓤,做出的酱是红色的,用来炒肉末很好吃。不过,那些酱发酵时发出的味比刚才泡皮子的木桶好不到哪儿去,就会引来很多苍蝇,就得用纱布裹住盆子。”他再指指他们蒙着纱布的斗笠。
何田想象了一下那情景,哈哈笑着把头上的斗笠摘掉,抓在手里轻轻扇着风,“等我们的西瓜熟了,我们也做酱。喂,这个酱你确定是黄豆做的吧?”
“确定!你别觉得我只会吃好不好?蛋白霜的做法我知道三种呢!”
“理论,你只知道理论。”
“等收集龟蛋了,我实践给你看!”
“那我就等着了!”
树林里清风习习,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休息了一阵子,又戴上斗笠回去刮皮子了。
何田看到易弦手法熟练地刮着皮子,又想起刚才跑偏的话题,就忍不住上下打量易弦。
他穿着她做的夏衣,是用三三家的亚麻布做的一件长袖和一条长裤,为了省布,上衣胸口前面,胸线到领口的部分用两块梯形的布做成交领,胸线以下是整片的布缝成一个圆筒,这样的剪裁是山民们常用的,男女通用,但大概也只有他这种宽肩细腰的人穿上才好看。
衣服很薄,易弦刮皮子的时候布料拉起浅浅的褶皱,隐隐看得见他手臂和胸背肌肉移动的样子,这样的衣服里要是藏了刀子,不可能看不见。
她再看看他腰上的腰带。
为了便于携带各种工具,何田给自己还有易弦做的腰带都是十五厘米宽的,秋冬是皮的,夏天用两层布,打着孔,缝上细布带,系紧之后就可以在腰带插上小刀、竹剪子、放着火柴草绒的小竹筒,甚至一把小斧头(这个只有何田有),要是去野外,还可以挂上装着肥皂的小草笼子,驱虫的艾蒿香包等等,前一阵端午时,即使在家呆着也挂上了一串香蒲叶编的小粽子。
易弦的腰很细,尤其是被宽肩一衬托,显得更细。
腰上,显然也没有。
那么……
她忽然就想到了他没穿上衣的样子。
嗯……
没准他把刀藏在龙尾巴所在之处了。
她想着,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
易弦莫名其妙,转过头看看她。
何田本来有些心虚,再一看他蒙着纱布的“酱缸”样子,立刻放心了,大胆地看着他。
反正隔着两层纱布,你也看不到我在看什么。
“你看什么?”易弦问。
何田笑,“嘿嘿,没看什么。”
她转过脸,低头又闷笑两声,继续刮皮子。
“要是想要皮革,现在就可以把毛那面的毛也全刮下来,要是想要皮草就省了点事。”
“那就要皮草吧!”易弦也开始觉得累了。
“行。不过,这几张兔子皮和松鼠皮,得全刮了,我想用来做手套,还有鞋子。”
皮子刮完,才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才是最恶心的部分呢。
硝制。
把硝制用的药水涂在皮子上,抹匀,用竹钉在皮子边缘敲出小洞,固定在薄薄的桦木板上,或是用绳子穿在洞里,把皮子绷在一个圆竹圈上。
固定好的皮子挂起来晾晒,晾干之后再涂一层药水,再晾干,反复几次。
药水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要是同时硝制的皮货多,一走近,眼睛就会被熏得流出泪。
硝,盐,明矾,都可以做成溶液进行硝制,实在没有这些,把皮子泡在腐烂的草木水里也行。全都没有的话,还有一种最恶心的方法,就是用动物的脑子,加上水,捏碎,搅合成稀糊,涂在皮子上。
这种硝制方法臭不可闻。但是硝出的皮子却是最柔软的。
硝制完成后,还要揉皮。让皮子恢复弹性。
对于大张的皮子,比如鹿皮,獐子皮,狼皮,两个人一人抓着一边,把皮子放在刮皮的木桩子上,皮面向下,毛面向上,先用力拉伸,再来回拉动,拉的时候再用力拉伸,皮子就越来越软,越来越光滑。
小点的皮子,比如兔子皮,就只能自己来了。可以找一颗粗细合适的树,把皮子围在树干上,来回拉,像貂皮这种精细的皮子,那就得顶在膝盖上拉了。
这一步,才是最费力费时的工序。
对于貂绒这种高级皮货,每一步都要更小心,所费的时间更多。
那几张貂皮硝好之后,何田每天晚上临睡前还把它们带回屋子,一是怕被什么动物给咬了,另外,她还会一有时间就抓着貂皮放在自己膝盖上拉伸。
皮子揉好了之后,还有一道工序,是冷烟熏。
工坊旁边有个小屋子,和熏肉小屋相似,但是小得多,房梁上垂下一根绳子,吊上编得极为稀疏的竹网,把已经很柔软的皮子皮面朝下放在网上,小屋中间放了一堆石头垒成的火塘,从林子里捡些新鲜的桦树枝或是红杨树枝,火塘里放上干草点燃,含有大量水分的树枝不会燃烧,只会慢慢释放青烟。
烟的温度不高,不会破坏皮子。视皮子的大小,熏上一两天后,取出来,皮毛有一点淡淡的烟熏味,皮面微微变黄了些。
到这时,整个硝制的过程就完成了。
冷烟熏烤这个步骤并不是必需的,有很多人会省略这一步。但是熏过的皮革皮草不会发霉也不会虫蛀。
最后处理好的皮毛柔软,厚实,富有弹性,皮面光滑得像绸子,就可以拿来做各种衣物了。
受了何田说他“只懂理论和吃”的刺激,易弦在皮货硝制好的那天主动要求今天他做晚饭。
于是,何田在家忙着剪裁皮子的时候,他蒸上米饭,提着篮子出去了。
上次抓到的那十几只虾已经吐净了泥沙,可以吃了。
易弦把它们提到山涧边,去掉头,后背切上一刀,壳也剥掉,再剃掉背后那条沙线,洗净沥干。
冷烟熏皮货给了他启发,让他想起从前吃过的一道菜。
他用几块石头在山涧边搭了个火塘,升起火,到河边树林里折了许多柳枝,一半编成一根圆网,一边放在火上,很快,柳枝上的嫩叶卷曲变黄,火塘里明火熄灭,升起了烟。
易弦砍了两根树枝,劈成Y形插在火塘两边,用柳枝把圆网挂在上面,再把篮子里的虾仁小心摆在上面。
然后,他提着篮子去菜地采了黄瓜和水萝卜,提到山涧边洗净,这时,柳枝圆网上的虾仁也熏好了。
去头剥壳后的虾仁原本是雪白的,现在缩小了一点,弯曲起来,变成了乳白色,还泛着一点黄绿色。他捏了一个虾仁放进嘴里,嚼了几口,露出满意的微笑。
易弦提着圆网和篮子回到家,米饭也蒸好了。
他的刀工一向没得说,几下把小水萝卜和黄瓜切成厚薄一致的圆片,在陶盘里一片摞一片摆成螺旋形,再放上虾仁。
盛上两碗米饭,他骄傲宣布,“何田,开饭了。”
何田看了盘子一眼就发出惊叹,碧绿的黄瓜片和边缘是鲜艳粉紫色的小水萝卜错综摆开,光是视觉效果就很惊艳,虾仁像是白灼的,可是闻起来带点淡淡的草木清香。
易弦夹起一个虾仁,放进她嘴巴里。
何田仔细品了品,虾仁保留着弹性,多汁肉厚,只有一点点盐的调味,但是又有种清香,让虾肉的甜味更突出了,“这是怎么做的?”
易弦得意地笑,“哼,这就是柳叶冷熏虾仁。怎么样,我实践起来也不差啊!”
何田笑了,“确实比你做的面条好吃!”
饭后易弦才告诉何田这道菜的原型是什么。
“用上好的茶叶,放在干锅里小火熏烤,上面放上铁网,用烟熏到虾仁弯曲起来就能装盘了。我们这儿没茶叶,我就想到用柳枝。”
何田咽口水,“还真没想过这种吃法,那柳叶能不能炒来吃或者晒干泡茶呢?”
“可以试试!”易弦积极响应,他心里暗暗说,嘿嘿,何田,换我支配厨房的时代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