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雁卿手上也颇有实权,林夫人既然发了话,她也就立刻敦促人去做——在墙上开窗也算是动土,这个年代很迷信风水,便又要翻黄历选日子。雁卿也满怀期待的等着,因心情大好。哪怕做着看帐这么无趣的活儿,也能自得其乐的晃着腿哼起歌来。
林夫人看她小女得意的模样,也十分无奈——大家闺秀哪怕是装也得装出雅重模样,如此才更受敬重。似雁卿这般,不让人笑轻浮就是人缘好的了。
自也不会真去为此管教她。
太子的婚事进展得庄重又顺畅。
与此相对的,自入秋后,皇帝就再没断过汤药。十月底霜冻自北而来,天气骤寒,皇帝又感染了风寒,病体越发沉重起来——反而是小皇子那边,因早早的就备好了御寒的策略,并没有因时成疾。
白上人再度被宣召到御前,专门为皇帝调养身体。
以他的聪明,自然很快就看破,皇帝是因楼蘩的事积郁兼久怒而不发,损伤了心脉,以至于气候稍变,就抵御不住。
当初他劝说皇帝续娶,虽打着教导太子的名号,实则也还是为了皇帝——所谓养生,饮食只是其一,作息与心境也至关重要。似皇帝这般亡妻贤惠,自己又念念不忘的鳏夫,往往作息上忙碌而怕清闲,心境上消沉而少生趣,都是养生大忌。是以白上人才开出“续弦”这个方子。果然娶了楼蘩之后,皇帝渐渐又能体味到生活的趣味,也不沉溺于政务自我麻痹,像是长命百岁的活法了。
谁知忽然就闹出这么个转折来,白上人也不由感叹造化弄人。
不过,他再鲁直,也不会主动去同皇帝探讨皇后的精神出轨问题。惯例诊脉完毕,规劝皇帝不要太耗用心神,不妨在屋里布置些花卉,便要告辞。
皇帝却留住他,道,“庆乐王可还好?”
——前几日庆乐王也感了风寒,皇帝素来敬爱他,赏药赐方之余,又让白上人去王府为他诊治。
庆乐王武人出身,卸甲之后无事一身轻,又精研养生之道,却是老而弥坚。偶感风寒,当天夜里发散过,第二日就已神清气爽。再将养几日必然能恢复如初。白上人如此向皇帝回禀了。皇帝听了,欣慰之余又叹息,“王叔也是苦命——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妻,三件全让他遇上了。却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如今山林娱老,颐养天年。朕是不如他。”
白上人坦率道,“臣行遍江湖,却见过不少。乡野老农难免为冻馁所累,富贵之辈又为功名所累。反倒有三五顷田的小地主,大都有此心胸——王爷的心态却与他们相仿。”
一句话便将皇帝给逗笑了——可不是?庆乐王醉心园艺,京中好果子泰半为他家所出。他分明就是个心满意足的老圃子。
却又道,“王叔是立下大功名的名将,不是那等庸俗之辈。他是有大智慧。”
白上人倒是有些令皇帝效仿庆乐王,不过似庆乐王那般抛却功名、急流勇退,只怕普天之下哪个皇帝都做不到。他便也不废话。
倒是皇帝又说起来,“是明白人——当年九弟辞世,韩妃年轻,他和王妃还曾劝韩妃改嫁……”
这年代没有寡妇守节一说,似世子妃那般二十出头的寡妇十之八_九都是要改嫁的——夫家不许,还会被人议论。不过富贵如庆乐王这样的人家又不一样了。庆乐王不发话,世子妃娘家断不敢令她改嫁,只怕还要私下劝她守节。庆乐王许她改嫁,甚至愿意以嫁女之礼为她发嫁,足见厚道。
不过皇帝此刻说这种话,却又说的是他自己的心……若他此刻有事,楼蘩岂不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寡妇?只怕他不信楼蘩能守住,潜意识里宁肯主动成全她同赵文渊。
白上人便道,“王爷厚道,世子妃却也深情——固守住世子的骨血,守节十五载,终于把世孙养育成人了。”
——楼蘩也是有儿子的。皇后改嫁有多么惊世骇俗暂且不提,哪怕只是为了儿子,她也不会令自己德行有亏。必然能守住。
这一问一答之后,皇帝又低头,沉闷无声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七哥也十五岁了……”忽而想起来,便又将烦心事撇开,摇头笑道,“前两年还想给他和阿雝一同说亲,几乎就忘了。”
不过,怎么说世子妃也是守寡十五年辛辛苦苦的将元徵养大了,哪有给元徵说亲却不让她说话的道理?
皇帝便没有乱点鸳鸯谱,而是遣使去庆乐王府上,先询问庆乐王、世子妃有没有相中的人家。庆乐王是祖父,不怎么管这件事。世子妃则坦言相看了几个女孩儿,倒还急着将此事操办起来。
年十五还不急着说亲,若不是功名心重,自然就是意有所属——皇帝倒也立刻就明白了元徵的心思。身为长辈,对太子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对元徵反而更慈祥些,是乐于成全他的。便将元徵招到跟前来,亲自问他。
元徵也有些日子不曾单独觐见了。他在皇帝跟前素来都谦恭,对太子也是谨守人臣本分,不曾因皇帝的宠遇而稍露骄矜之色。不过毕竟是自家伯父,该坦率时也不会严防死守。
皇帝一发问,他便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是臣心里有了人选,也不是不急,只是急不得罢了。”
“怎么说?”
元徵便无奈的坦白,“是燕国公府的大姑娘——臣与她自幼相识,她不以臣为不祥之人,诚恳相待,不离不弃……臣早已暗下决心,此生不辜负她。只是燕国夫人不肯令她早嫁,臣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
林夫人的威风皇帝也不是没领教过,她不肯放人,元徵还真就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皇帝也还是不看好雁卿的“痴”,令太子太傅同宗室结亲倒在其次——庆乐王是宗室远亲,不属皇帝这一脉。封郡王,乃是凭军功累积而成。民间所说“八公”,庆乐王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听元徵说了,便也明白了雁卿的“诚”——若不是有这么一份痴性儿在,如何会不畏惧天煞孤星的煞气,待元徵如常?说起来,纵然皇帝善待元徵,常不避讳煞气将他带在身旁,可也不敢让太子同他亲近——可见是有所保留。他尚且如此,何况旁人?雁卿待元徵的这份情谊,可谓弥足珍贵。皇帝思及此,便也觉得这姻缘难得,该成全。
反而有些懊悔自己拿雁卿当添头,让她走了待选太子妃的过场——拿侄子的心上人给儿子挑,到底心里过意不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外谁都没提过这是“待选太子妃”,只不过是皇后召见几个闺秀入宫陪伴罢了。反而替她们扬名,提高身价。皇帝便也立刻就释然了。
皇帝便道,“燕国夫人可说过,何时才不算早嫁?”
元徵苦笑道,“十六岁。”
皇帝觉着不过分。片刻后忽又想起来,“她今年多大了?”
“芳龄十二。”
皇帝:悍妇欺人太甚!
开口就让元徵无凭无据的等三四年,分明就不将这王子皇孙看在眼里。元九的儿子难道非她家痴儿不可吗?
便道,“还报旧时情谊,也不是只有聘娶一途。以诚待诚,若日后她有困厄,你倾囊相助也就够了。强娶之反而不美。”
元徵便摇头道,“臣愿意等,这也是以诚待诚。区区三年两月,臣等得。”纵然是他,不得不在外人跟前吐露心事时,也难免窘迫,“臣心里……她是最好的。娶她并非为了酬谢知己,而是心中欲求如此——娶不到她便去求娶旁人,反而是自欺欺人、自误误人了。”
皇帝不是个看重情爱的人,元徵便也不好直抒胸臆。转而又道,“何况燕国夫人也不是真心砥砺我,实在是家风如此——赵世子也近弱冠之龄,尚还未说亲。其余弟妹依次推迟下去,轮到她也正要十六岁。”
皇帝还是有些不仗义,“先定下,到了年纪再迎娶也可嘛。”
元徵倒是有片刻的心动……皇帝如此说,自是有意相助。这么久了,林夫人油盐不进,雁卿也无音信传递,他何尝不焦躁?
可飞快的思索了一番,也还是道,“臣也有此意——只是燕国夫人性情刚烈,唯以精诚打动。臣怕弄巧成拙,不敢过于急进。”
——皇帝也明白林夫人的性子,她若愿意一切好说。她不愿意你却拿权势来压她,只怕她一时恼怒就掀了棋盘,大家都不好看。元徵如此说,也是委婉的陈明,强硬指婚并非良策。
些许小事,皇帝还真没考虑过指婚的策略。
便暂且搁到一旁,先由着庆乐王府去探问林夫人的态度——毕竟是他家的婚事。
因元徵说起来,也就多问一句,“赵子程还未说亲吗?”
元徵便道,“是——听说是因赵鸿胪未娶亲的缘故,耽误到这个年岁。”
赵文渊封鸿胪寺少卿。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有人在皇帝跟前提起赵文渊。皇帝便压抑住了,不动声色的道,“赵卿是真不小了,他家想必也十分着急吧。”
元徵便笑道,“正是。去年还是前年,燕国夫人四处打探一个姑娘,似乎是赵鸿胪在江南遇上佳人,终于动了凡心。”
皇帝立刻便也想起,当年自己起意给赵文渊说亲时,赵文渊也提过此事。脑中豁的就一明,道,“不知是个怎样的姑娘?”
元徵便道,“都是街头巷尾编排,也不知有几分属实——”
既然牵扯到了说书人,故事就更跌宕起伏了——说是当年赵文渊回京,恰逢佳人离京。偶然听到她咏了半首衰颓的感遇诗,便续作一句,颓气毕散,转为豪迈。显露出不俗的胸襟和才华。后头赵文渊出使江南遇险,再与佳人相逢。佳人慷慨相助,二人情愫暗生。奈何机缘巧合,两人各自都用了化名。一时分散,竟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赵文渊苦苦寻找……说书人给补了个结局,说那姑娘早已身怀绝症,是以不肯吐露姓名。赵文渊找到她时,她已香消玉殒。君子重诺,赵文渊早已暗许之,便为那姑娘守孝,发誓三年不娶,才拖延至今。
……竟已成了平话传奇。皇帝听了也忍不住发笑。
元徵见他失笑,才收住尾,说道,“陛下若要细听,不妨寻街巷说书人来讲,那才是奇思妙想、跌宕起伏。大约赵鸿胪自己听了,都要先喝一声彩。”
皇帝又笑道,“就怕让那姑娘听到。”其中关键他也已把握到了,便又问道,“那姑娘的化名,真是叫贺柔?”
元徵道,“当年燕国夫人打探的,确实是贺姓。不过具体什么名字,臣便不知道了。”
皇帝就又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你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