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太夫人能想到,林夫人自然也能想到。
她却没太夫人那么激进,只是想将雁卿和月娘送出京城,暂时避避风头。
改朝换代什么的,那是鱼死网破的退路,林夫人想的却不会像太夫人想的那么简单天真。但谋废太子一事,林夫人确实已然在考虑了。
——并不单单因为太子扇了月娘一巴掌,又调戏威胁了雁卿的缘故。
元徵差人给世子妃送信后,世子妃当即便告罪送客了。林夫人去兰雪堂寻雁卿和月娘时,正碰上太子强迫雁卿跪下赔罪。
彼时林夫人就在竹林的那一侧,因她身上衣衫颜色浅淡,元徵和太子他们便没瞧见。
林夫人并没有立刻想到出头替雁卿解围。一来,她原本就是这么教养雁卿的,能令雁卿自己解决时,她都尽量不插手;二来,本就不过是小孩子间争强斗胜,她出面反而将事情弄复杂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夫人临时想起赵世番对她说过的话,很想亲眼看看太子的行事。是以就停住了脚步。
不得不说,太子今日真是让林夫人眼界大开。
……赵世番只说太子欠缺教养,叫林夫人看,他分明就是本性凶残,又缺乏管束。
比起雁卿和月娘来,林夫人反而更替赵世番不安。一者,元徵明明对太子说了,雁卿月娘是“太子太傅”的女儿,太子反而更要为难她们,可见太子心里对赵世番的隐恨颇深。而赵世番言谈之间,竟是觉着太子渐渐变好了,还是值得管教的,显然是被太子的心计骗过了。二者,太子反复无常,明明说只令雁卿跪下道歉,待她跪下来却又要打她。且他对月娘这样的幼女都能狠下毒手,可见残虐。三者,他的举止看似粗鲁,细品起来却又步步为营。且最后元徵反目相对时,他能审时度势将脾气忍下来,可见心思之深。
残忍又阴毒,若日后真登上至尊之位,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林夫人觉得有必要就太子一事与赵世番仔细谈一谈。
此刻赵世番却正在御前应答。不为旁的——晋国公要回京了。
说起来也真是艰难。当年灭梁一战,晋国公也是主帅之一,梁国覆灭之后,晋国公只在长安留了半年光景,便又被派去青州剿灭梁国余党。剿了四五年,北至高句丽,南到陈国,连荒山野岭上落草的寇匪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眼看着非回来不可了,他又自请去镇守扬州,和陈国人打仗。
去年秋天皇帝就宣他回朝。眼看着都春暖花开了,他才终于不情不愿的晃回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赵世番觉着晋国公是在跟皇帝的命比,谁更能拖。
倒也不能全怪晋国公。
晋国公生得很雄伟,高大英俊,宛若天神。当年广陵王见了他一面,就颠搭颠搭的到皇帝跟前说,“今日见了晋国公,觉得他不是会久居人下的。臣弟不过跟他说了两句话,冷汗就湿透了脊背。竟不敢与他对视。威气之重以至于此,还请陛下早做打算。”变着法儿说晋国公有“龙威”。
皇帝并没当一回事——毕竟是能除掉雍王的雄主,不论是才略还是气度,皇帝都远胜旁人。他收拢天下英雄为己用,自然不会为这么点鬼神莫辩的事就要斩杀功臣。
但架不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自广陵王开了口,就不断有“粗通面相之说”的人来提醒他——晋国公面貌不凡。
不凡?快烦死了!
皇帝便找了个颇有些名气的相术师,令他去给晋国公看相。
那相术师给晋国公仔细看了一番,回头向皇帝回禀,“与他父亲一样,是战无不胜的命格。能当柱国大将军,倒没看出不能言说的富贵来。”
皇帝于是盖棺定论了。
而晋国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知后觉的吓傻了。
此后便宁肯常年在外打仗,也不敢在京师安享富贵了。
是以这回不得不回京来,便很心情忐忑。
因他久拖不回,皇帝也暗暗生疑——便叫赵世番来问话。
晋国公的夫人便是燕国公府上太夫人的族妹。虽不是同一房的,幼时却也很亲近。晋国公的次子谢怀逸,也是赵世番的至交好友。皇帝向赵世番问话,虽是自己生疑,却显然也是为了释晋国公之疑。
君臣互相说了些开解的话——赵世番便负责将皇帝的话传给晋国公。“去岁急宣他回来,是怕朕有万一,也可托孤给他”云云,信不信再另说。
赵世番并不替晋国公操心,他信皇帝的节操,也信晋国公统辖的府兵。
他所操心的是自家三弟,出去六七年不晓得有没有长歪——原本性子就够左的了!
他没料想到,他闺女刚被他教导的好弟子给闪了一巴掌。
等回到家,他自然立刻就知道了。
林夫人有多开眼界,赵世番就有多目瞪口呆。
自家的闺女的温良纯善,他最清楚不过。不要说月娘,就是雁卿这个不解时事的,待人也是彬彬有礼,温和谦让。赵世番完全没设想雁卿和月娘先做错,才招来灾祸的可能。分明就是太子凶性未改。
若不替两个娇嫩的女儿找回公道,赵世番又气得哆嗦。
待要去找公道——他又是太子的师父。教不严,师之惰。弟子不肖至此,分明就是他的过错。
赵世番气得说不出话来,来回的踱步。
历来太子太傅只有反对新法被商鞅割了鼻子的,只有力保废太子被皇帝冷藏的。有谁像他这样,被太子亲手打脸的?
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了
太子也已回到宫里。
以他的品性,自然是先威胁今日目睹了整件事的太监不许向皇帝告状。
太监哪里敢得罪这个祖宗。幸而皇帝只是遣他去庆乐王府送信,并没料想到他会撞上太子行凶,便没宣他去问话。
太子小心翼翼的着人打听着,见到午后还没动静,便觉得此事大约是已揭过了。
谁知晚间皇帝竟宣太子去陪他用膳。
太子做了蠢事,难免心虚。进了殿便眼观四路的谨慎戒备着。
式乾殿里皇帝却正在书房翻看折子。见太子来了,便先温和一笑,道,“饿了?”
太子就胡乱点了点头,皇帝便指了指外间,慈祥的道,“朕这里临时有些事要处置,你先去吃吧。”
殿内高阔,一起灯,暗影便显得尤其黑沉且高幢。皇帝那打他时高大得无法反抗的身影,竟也看着有些老迈消瘦了。
太子不知怎么的竟忘了怕,一时盯着皇帝的脸,心里竟有些陌生且莫可名状的平静。
皇帝就笑道,“怎么了,还有事?”
太子道,“没有。阿爹宣我来,是有什么事要问吗?”
“嗯……”皇帝就摇了摇头,“许久没同你一道用膳,今日想陪你说说话儿的,谁知又不得闲。”又催促,“你先去吃吧。”
太子也不知怎么的,就脱口道,“那阿爹你快点儿,我等你。”
皇帝倒是抬头看了太子一会儿,见他眨着一双金褐色的猫眼不经意流露出亲近来。略一愣,就将折子放下了,笑道,“咱们先用膳吧。”
这顿饭皇帝吃得很舒坦——他有些明白人常说的天伦之乐了。有个懂事的儿子,那熨帖之处确实不同旁的。
可见令赵世番来教导太子是对的。可见他儿子是能教好的。
父子两个聊得十分开心,皇帝还跟他说起自己年轻时出去玩耍的经历。
待吃完了,皇帝要差人护送太子回去时,太子忽然就起身说,“阿爹,我有事和你坦白。”
皇帝心里就咯噔一声——实在是这儿子的记录太壮观,他自己都说有事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他今日颇有慈父之心,便依旧温言道,“说吧。”
太子便将今日的事简略的与皇帝说了一遍——自然不会全说实话。
只道自己拉住一个小姑娘问路,不想那姑娘的姐姐窜出来,硬是说他欺负她妹妹,还将她撞倒。他很生气,就非要令这姑娘跪下来道歉。又不想这姑娘脾气十分倔强,他搬出太子的身份都没令她屈服。他就恼火了……更不想,这两个姑娘竟是太子太傅的女儿。此刻他十分后悔,不晓得明日该怎么面对赵世番。
皇帝:……
得说皇帝还是了解太子的。
就隐隐恼怒道,“你真没欺负人家姑娘?”
太子见皇帝眼中冷光,就缩了一缩,没说出话来。
皇帝见他有退缩起来,也略有些后悔。再想想,林夫人可不就是火爆不饶人的性子吗?当年不明就里时,连他都敢骂,以至于至今皇帝还觉着她是个泼妇。想来她的女儿也是十分不好惹的。火爆性子遇上自家儿子这混不吝的,不定还真有什么误会。
便也不一面倒的追究太子的过失。只与他说道理,“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这个典故你知道吗?”
太子这半年里被皇帝拘着读书还真不是白读的,他知道这典故——是说有条白龙化作鲤鱼游玩,被名叫豫且的人射中了眼睛。白龙告到天庭上,天帝却说,渔夫就是打渔的,你既然要化作鲤鱼,就不该怪渔夫要伤你。
自然立刻就明白皇帝的态度了。便说,“儿臣知错了。”
皇帝就道,“你既是微服出游,就不该怪旁人不认得你,也不该拿太子的架子。那姑娘替自己妹妹出头,撞了你一下。若是误会,你便解释。若是你错了,就认个错。若非要拿太子的架子来压他,便穿上衮袍,带上仪仗,令东宫侍卫去拿她。空口一句你是太子,能让谁屈服?”
太子道,“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
皇帝气得揉额头,“你也晓得太大张旗鼓了?可这就是太子的处置法。跟一个小姑娘置气时,怎么就不想你是个太子?!”
太子倒是勇于认错,“是儿臣有失气度。”
皇帝就叹了口气,“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处置?”
太子想了一会儿,就道,“儿臣向赵卿赔罪。”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你就不觉得太丢脸面了?你可是太子。”
太子便乖巧的垂头道,“这些儿子在先前就该想到……既没想到,便活该丢脸面。也好日后记着这教训。”
皇帝就点了点头。然而终究还是生气的,“你这回当真是做了件蠢事!”
若连自己的太傅都拉拢不住,这太子也蠢得史无前例了。
偏偏是自己儿子,皇帝非得替他打算不可。
虽得了一顿训斥,又被皇帝严令茹素三日反省自身。但太子心里也略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担心皇帝自己察觉,又来问罪。
临走前,皇帝忽然又叫住太子,道,“太傅的女儿怎么样?”
太子便记起雁卿那双如有明火在烧的清亮眸子,略愣了片刻,脱口就道,“十分的倔强爱瞪人,动手比动脑快——儿臣被她撞了两回。”其后才记起还有个小的,就补充,“小的却很良善温婉……”又故意溢美,“知书达理。”
皇帝心里便有数,道,“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