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冬天去,皇帝的病终于痊愈,自然就有精力开始管教太子。
东宫僚属要问罪贬谪,伺候太子的下人更是悉数打罚换去,连教太子读书的师父、太子的乳母都一并被逐。太子自幼由这些人伴着长大,又被他们奉承伺候得顺心如意,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便到皇帝跟前去求情,皇帝只说,“这些人旁的罪倒略可饶恕,只教唆储君为恶一条罪该万死。你要替他们求情,莫非是要承认自己为恶不是他们教唆的?”
太子身上打痕退了,疼却还记得。听皇帝要问罪,便吓得要退缩。可到底还是多说了一句,“让这些人伺候儿臣的是父亲,要罚他们的也是父亲。儿子算什么,不过是自幼跟他们长在一起,心中不忍罢了。”
他这是在变着法儿指责皇帝不管他,任由旁人把他带坏了,皇帝又不高兴。说打说罚也不顾虑他这苦主的心情。
皇帝脸色便一沉,道,“他们不过是伺候你长大,你就心中不忍。朕是你的君父,也不见你来体察!”又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从今以后朕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回头皇帝就向白上人和赵世番苦情抱怨,“他心里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倒比朕更亲近了”
赵世番就宽慰道,“一条狗养久了,父母要逐走它时,子女还要不舍求情呢。何况是人?陛下多虑了。”
反倒是白上人说了句梗人的话,“生儿子受苦的是女人,养儿子操劳的也是女人,父亲不过是个出精、银的罢了。不叫妻儿饿着就是功劳。此外还有什么?究竟哪里可亲近了。”
皇帝倒是听出他话中深意了——你都没管教过太子,还想比那些日日服侍太子的更让太子亲近?然而心里还是不服气,便道,“照你这么说,天下有功业的男人倒都不能叫儿子亲近了。”
白上人就道,“正是。越有功业的男人反而越不着家,子女如何亲近他?只不过将他当作了榜样。心有憧憬便生出亲近之意,因这憧憬,父亲略加疼爱便比得上母亲朝夕相处——可孩子最初憧憬什么样的人物,还不是看母亲怎样教诲引导的?所以先有贤妻,而后才出孝子。”
皇帝想起年幼时的经历,竟不得不承认白上人说得还是有两分道理的。
……只是他已无贤妻了。
皇帝功业心重,年轻时在女色上便不上心。待觉出对皇后情根深种时,皇后已去世了。自然就更无心抬举什么嫔妃。这七八年间,后宫承宠的嫔妃倒有一些。可连她们什么性情模样他都不怎么上心,怎么可能看重到能将儿子托付?
却没想过没有母亲教养,才是太子学坏的根由——可不就是如此?太子宫中自然多保父、保姆,可也都不过是奴婢罢了。顺承侍奉主子便是他们的天职,难道还指望身处下贱之人反过来疼爱、教导主子吗?
皇帝此刻才觉出,这也是他的一桩错处。
然而南园遗爱,他又到这个年岁了,自然无心续弦。便问白上人,“那你看朕该怎么做?”
白上人还是那句话,“没贤妻那就再娶一个,一个儿子不成那就再生一个。”
皇帝:……废话!他可不正是无心再娶,无力再生了么。
这不过是一段寻常的闲扯,本没什么可说的。糟就糟在话传了出去。
白上人天性口无遮拦,宁找死不憋死。结果就是让赵世番受了迁怒。
太子身边势力大洗牌,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那些被逐走的人哪个不是在宫中经营日久?都是有耳目势力,或是有人罩着。都记恨着赵世番这种渔翁得利的。经他们一加工渲染,话传到了太子耳中,就成了赵世番借着白上人的口对皇帝进馋——说太子身旁养的都是走狗,太子将走狗置于君父之上,是大逆不道。该废掉太子另立他人。
所谓他人也不是旁人,白上人可不正是庆乐王府出来的?赵世番也和庆乐王亲近着。
太子正满腹怨言,不敢怨恨皇帝,自然就全怨恨到赵世番和庆乐王身上去了。
如今太子身边都是皇帝新换上来的人,三天两日就去皇帝身边禀报太子的起居言行。简直就像是盯在犯人身上的眼睛。太子这个身份、年纪,自然最忌讳被人监视。新旧一对比,越发的喜旧厌新。
他挨了打,倒是学会了隐忍和掩藏。晓得皇帝派赵世番来教导他,必然是将赵世番当心腹忠臣。因此心里虽恨着赵世番,却也没对他怎么样。顶多在背后偷偷的骂他一句“赵狗”。
便如皇帝所愿,老老实实的跟着赵世番读书学道理。
赵世番原本觉得太子本性难除,是不容易教化的。谁知他很有改过自新的模样。惊喜之余,自然越发尽心竭力的教诲。
太子原本就聪慧,一旦端正了态度,终于日渐一日的温良谦逊起来。
皇帝也常忙里偷闲,不时令太子陪他吃个饭,亲自过问他的课业起居。见他答对有度,不但学问大有长进,为人处事也开始有模有样了,心里老怀宽慰。
雁卿正当无忧无虑的时候,太子什么的远在天边,压根就不是她考虑的事情。
如今她和月娘一道养在太夫人的身旁。太夫人虽也十分关心她们的课业,却和林夫人、柳姨娘不同,不会对她们施加什么压力。与她们聊起来功课来,也多是聊天时说到这里了,顺意为之。
太夫人博闻强识,引经据典都是信手拈来。她想要有学问时,说出来的话真是华章绚烂。想要讲故事时,讲出来的故事也是光怪陆离。两个丫头都爱和她聊天——若她们阿娘饭后对她们说,“来,咱们聊聊天”,她们定然全副武装的准备应对考校,可一样的话太夫人说出来,她们便立刻凑上去各自找地方坐着捧着脸,目光晶亮的望着太夫人。
有时太夫人引一句诗或是说一个故事,两个丫头十分喜欢时便会求太夫人再说一遍,她们好记下来。太夫人就随口说出这些都是从那本书里引出来的,令明菊去将书找来,借给她们读。
就这样,两个人读书的兴致比先前更高了一倍。
雁卿是真的喜欢读书,觉得那些东西有趣极了。月娘是喜欢太夫人,觉得像太夫人一样的女人太有魅力了。归根结底都是要读书。
得说这件事上月娘比雁卿有眼光——书容易得,太夫人这样真正的贵女却是难寻。
太夫人的父亲卫国公是一代名流,年轻时姿容冠绝、倾倒长安;她的母亲是前朝公主,聪慧灵秀,高贵雍容。太夫人自幼耳濡目染,那份精致贵气是浸在骨子里的。虽因丈夫早逝,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儿子,难免要在俗世里挣扎一番。可如今儿子已能独当一面,儿媳妇儿也扭转心意。她没了心事,过往那些闲逸的情致渐渐就又回来。
养两个丫头自然是从容有余。
这小半年里,太夫人也看出来两个丫头的情致了——譬如她说话时,雁卿更在意的是故事,月娘更在意的却是修饰故事的诗词。雁卿内心朗阔又专一,不在意细则与俗务。月娘却看重自我修养,时时勤拂拭。这两个丫头的性情是不一样的。
中秋夜里她们各自言志,说的还真都是实话。
太夫人也略有些惋惜——贵重的嫡女偏偏心思单纯,生母被逐的庶女却又聪慧上进。一个怕被外人给错待了,另一个又怕她自苦难解。都不是叫人省心的。
然而两个丫头到底都在她的羽翼下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往后她们能有什么样的机缘呢。
便也不多纠结。
秋冬时因皇帝病着,又大刀阔斧的整治了东宫,长安城里风声略有些紧张。不止男人们饮酒作乐的场合少了,连贵妇人间打着赏花观雪旗号的应酬往来也稀罕起来。一整个冬天太夫人和林夫人都没怎么出门,只定时上山烧烧香罢了。
待渐渐春暖,冰消雪融之余,皇帝大安局面也稳定,长安人心便也跟着松懈下来。
二月中,林夫人就收到了世子妃的帖子,请她去吃酒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