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在展厅内看到谭思古,比她更快到他身边的,是他们机灵的女儿。
小丫头可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看到爸爸就撒欢跑过去“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
美术馆里本来便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这一下,因着一个孩子的尖叫声,许多人都侧目过来。
谭思古蹲下身子把谭久抱起来,在她面前竖起食指:“嘘——”
谭久忙捂住咧开的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再然后,他回过头来,看到沈灼。
“你也来啦?”
沈灼静静点头,看吴宵到他身边,对他说:“你要的画我都放在里面了,刚刚带沈灼去看过,你也现在就过去看看么?”
谭思古又看了眼沈灼。
半个小时后,继沈灼之后,跟吴宵进去看画的谭思古走了出来。
沈灼在门外的休息处和谭久一起,他从里面走出来时,立在她们的桌子前,语调淡淡:“事情差不多办完了,我送你回家吧。”
沈灼抬眼,望住他幽深的,好像黑洞般带着无限吸引力的双眼。
一瞬之后,她又收回目光,低声,亦是语调轻松地说:“你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那时候我说二十万卖给你,你一点儿没当一回事儿,现在你要用多少钱卖它?”
谭思古摸了摸下巴,浅笑道:“我也没想到现在竟然能用比那时候多十几倍的价格买它。”
“不觉得亏么?也许这就是我事业的最高峰了,万一以后我开始走下坡路,画也都不值钱了,你花这么多钱,不是亏了么?你做生意买股票也是这样?”沈灼问他。
谭思古说:“倒也不会。我是说,就目前而言,我没打算以后把这幅画卖出去。”
沈灼一愣,一丝恍然闪过。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地问。
进去搬画的工人紧跟着出来,一阵拥挤,沈灼的话,出口半句,还有半句被堵在嘴里。
吴宵在一众人后面,直接道:“车在展厅后门停着,这几天有艺术记者联系过我了,到时候会专门给你那位新印象派风格的画家做个专访的,你也顺便说几句吧?”
谭思古与他握手:“可以。吴总多费心了。”
吴宵笑着摆手:“我也不是白白从里面拿利润的,你们现在怎么安排?今天展厅没什么事要做了,这个展览还会进行十天左右,你们要想再来,我随时欢迎。”
谭思古说:“那我们就不在这里叨扰了,先告辞吧。”
吴宵忙说:“好好,那就回见了。”
沈灼走前,诸跃然带着儿子跟她道别,说她还要在画展上跟一些人聊聊天,晚一些再回去,末了叮嘱她这几天去画廊看看。
沈灼这两年成名飞快,迟川画廊也因着她的名气名声大噪。实力早比从前不知好上多少倍。如今诸跃然请了位业界比较有名的画廊经营人来管理画廊主要业务,她则退居幕后,多应付从前旧人。
而画廊里面的构造也与从前不一样,沈灼现在还是画廊的一分子,既然回来,就应该去看看。
沈灼应下来,事实上,一方面,她也是跟诸跃然一样有这样考虑,另一方面,她这次回到北城,南城工作室的东西都已运回,搁置在临时租的房间里已不是长久之计,她在北城需要一间工作室,而那个曾经被她用过的画室,她还是无比怀念的。
就此告别后,沈灼乘上谭思古的车子。
今天是老章开的车,她与谭思古在后座,一左一右,谭久在他们中间。
孩子的世界是充满好奇的,谭久只玩着秦思颜送给她的那只玩具手办,一路上也都不无聊。
沈灼回来,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老章。
想曾经,老章跟在谭思古身边,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沈灼常常与老章结束,却跟老章也没说过太多话。
老章为人老实憨厚,极为本分,多是少言寡语却又可亲的形象。今天见到沈灼,他却话出奇得多,沈灼觉得,这一路,比她离开北城前的那一年里他们说过的话还要多。
老章问她南城的气候是不是比北城热呀,春天是不是潮的要命。
沈灼说是呀,热倒是还好,潮是真要命的。
老章说他以前也在南城呆过一段时间,那天潮的,在门口放个空碗,过两天就能养鱼!
谭久听到鱼,跟着嚷嚷:“鱼,鱼——噗噗——”
嘴巴一张一合,竟学起了小鱼发出“噗噗”的吐水声,惹来车里的三个大人情不自禁的大笑。
这一路上,因为一个“鱼”也是无比的轻松。
到了西华小区后,沈灼想到要跟久儿分别,立刻从那股轻松的氛围中抽身出来。
“那个……要不然今天还让久儿在这里住吧。”沈灼试探着问谭思古。
不想,谭思古微微蹙眉道:“那我呢?”
他问得极为轻,沈灼猛地一听,竟觉得那里面有几分调笑的感觉。饶是她现在已不是二八少女,却也觉口干舌燥,脸红心跳。
谭思古看她不自在,立刻又补充道:“我不在,怕她突然找不到我会害怕。但我一直住在这里也似乎不太合适。”
沈灼辩驳道:“昨晚,你也没陪她。”
谭思古突然笑一下,“昨天她睡前还是看到我了,今天不一样。”
沈灼有些失落。
紧接着,谭思古又说:“明天早上我会把她送过来的,白天你陪她。我要去医院看一个朋友,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沈灼这才重新露出红润脸色。
离别时,谭久坐在车里,趴在窗户口看沈灼。
谭思古说:“跟妈妈说再见。”
谭久抿着唇也没出声,只笑着跟她挥手,小手扬在空中,沈灼真想握住……
次日谭思古真的如约将谭久送过来了,顺道,早饭还是在沈家吃的。
到了晚上,他却是回来的极晚,那时已入深夜。
沈烨倒是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挨了王嘉禾好一顿抱怨。
都说女大不中留,儿子大了也不中留了,沈烨对王嘉禾说:“妈您这边的事情我不管,所以我的事儿您也别插手,姑娘我看好了,这辈子就她不娶别人了。”
她——说的是舒瑶。
王嘉禾听儿子这么说,气不打一出来。
一者为儿子的语气,想她辛辛苦苦二十几年,把儿子当掌中宝养大了,儿子从小上进听话,可从来不会这样跟她说话的。
二者,她也为沈烨打抱不平——
舒瑶那姑娘,王嘉禾也是在迟川画廊见过的,要说姑娘长得多好,倒也没有,只是人小脸团团,眼睛亮,嘴巴甜,有几分可人,家里是中产阶级偏上。她有些闹不明白儿子怎么就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了。
而这也不是她郁闷的地方,她郁闷的是,她优秀的儿子对人姑娘狂追猛打,结果人压根不愿意!
沈烨与舒瑶的问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沈灼跟着听,也差不多明白沈烨和舒瑶的发展状况了。
劝了一把王嘉禾,到晚上,便陪着谭久去睡。
谭久果然离不开谭思古的。
小丫头睡之前,问了无数次爸爸,一遍一遍问,问一遍能哄,问个十几遍就哄不了了,一家人使尽浑身解数讨她开心,却还是见小丫头眼圈红红,嘴巴撇开,要哭的架势。
沈灼看着,既难受,又心疼。
最后给谭思古打了电话,谭思古说他临时有事被缠身,无法立刻回去。
手机交给谭久后,不知他在手机那边跟女儿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小丫头能听懂多少,只眼看着她终于不哭不闹了,抱着手机睡在床上,眼皮越来越抬不起来……
沈灼一直等到谭久睡着,才敢把电话拿过来,她以为谭思古挂了,但听筒里还不断传来他的声音。
她凑过去时,听到他的声音:“坏皇后得到了惩罚……王子找到了熟睡的公主后,用爱的一吻把她唤醒,从此之后,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故事结束了,还想听么?”
这边,沈灼好长时间才给他回应。
“久儿睡了……”
谭思古似乎愣了一下,暗哑的嗓音再度响起,缓慢而低沉,“那就好……不早了,你也睡吧。”
“嗯。你是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有些晚。”
“好,路上注意安全……”
夜晚,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昏昏沉沉不知到了几点。
后来,她觉得床前站了个人影,黑乎乎,高大的,像是要压下来。
她吓得一哆嗦,跳坐起来——
紧接着,她被人捉住手臂,一根手指放在她嘴前。
“嘘——”
迎着窗外的月光,她终于看到他的真面目,硬朗的轮廓线,和挺俊的五官。
他慢慢收回手,疲倦地坐在身后的布艺沙发上,重重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气氛很是诡异,静,却又不静。
躁乱在胸口,鼓动着,跳跃着。
沈灼小心挪开身子,抹黑找到了地上的拖鞋,弯下腰来,这才看到了时间,已经凌晨一点钟。
她几乎是用气在说话,“久儿睡熟了,你还走么?”
谭思古抬起头看向她,四目相接中,他的眸子仿佛比这夜里的明月还要亮,照得她慌乱不堪。
她低了头,慌忙说:“我去给你收拾一下,你在外面休息吧。”
她说着,坐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然后,走到客厅。
在客厅茫然转了一圈,她险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看到沙发,她快步走过去,把上面的抱枕收拾一下,留下一个当作枕头,然后把毛毯放上去,走之前,再回头扯一扯翻起的角。
弄好这些,她回到房间叫谭思古,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竟躺在了她的床上,代替了她的位置。
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带解开,长臂搭开,手掌覆在孩子身上,呼吸已经渐入平静。
沈灼走过来,叫了他的名字。不敢大声。
他没有应,反而睡得更沉。
沈灼摊摊手,有些无奈。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心里鼓动的燥热慢慢平静下来。
她一步一步绕过床边,到另一边,脱了鞋子,侧躺上去。
眼看着对面的男人,心里越来越静。
她终于肯承认,一直以来,带给她不安的从不是他,而是她自己那颗,自卑又胆怯的心……
世间再荒凉,总有那么一个人,他愿意给你一片绿洲,一汪清泉。她回味到那股清新和温柔,落在指尖,似有若无。
她问自己,那些曾经是否还存在?
清晨的光落下来,沈灼醒来,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
谭久还在熟睡,另一侧,空无一人。
她回想起来,猛然清醒,恍惚着想,难道是梦?
推门而出后,她看到谭思古正和沈烨坐在一起聊天,内容是一些时事,两人一言一语,自在轻松。
谭思古已经换了衣服,干净的灰色衬衣,蓝色领带,英俊挺拔。
沈灼再次质疑自己,难道昨天那个睡在她床上的人真的只是梦里的情景?
见沈灼过来,沈烨冲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问:“睡得好么?”
沈灼看了眼谭思古,说:“还好……你们怎么还不去上班?”
沈烨说:“今天周日,不用我值班,也没安排手术。”
谭思古接道:“我今天休息。”
“哦……”
早上吃过饭,谭久也醒了,谭思古今天不上班,顺利把孩子接回去了。
孩子走了,他也走了,沈灼怅然若失。
沈烨对她失落的姐姐说:“我要去迟川画廊,你去么?我带你一起吧?”
沈灼挑眼反问他:“你去画廊干嘛?”
沈烨振振有词:“去看我女朋友呀!”
“……”沈灼一阵无语,觉得他语气中有几分故意。
后想起了诸跃然昨天说的话,心里算着也是时候去了,于是便搭了沈烨的顺风车到画廊。
一进门,沈灼就被新改造的廊道里挂的画吸引住,这些新派艺术家的作品已比过去他们收来的作品档次高上很多,地板也换了简洁风格,清洁得一丝不苟。
沈灼一路心情愉悦,欣赏着画,到了内厅,见到许久不见的云喜,还有一旁的舒瑶。
俩姑娘一见到沈灼,叫声立刻破坏掉了画廊里的幽静。
“啊!沈小姐你终于来了!”
舒瑶拉着她的手说:“沈小姐你可算来了,我天天盼着你呢!”
沈烨正在沈灼身后,幽幽道:“你怎么不天天盼着我来?”
舒瑶松开沈灼,冲他翻了个白眼说:“盼你干嘛,跟屁虫!”
沈烨大喘一口气,笑道:“你欠收拾吧?”
……
沈灼忍受几个回合后,不得不挡住这俩人的打情骂俏,说:“别吵,先告诉我跃然在哪儿?”
舒瑶笑眯起眼睛:“诸经理今天没来,不过现在正在路上了!”
故人相聚,七分欢喜,三分感慨,情怀总比一个人的时候多。
诸跃然来后,提议大家一起去吃老火锅,去的还是舒瑶那天来面试时的那家。
屋里开着强力的空调,吃了热腾腾的火锅,却也是另一番滋味。
舒瑶讲起以前,话都停不下来,一时说她初到迟川时的忐忑,一时又说遇见诸沈两人的庆幸。
沈烨负责在一旁打岔,俩人两句不对,就又要吵起来。
她想起来沈烨昨晚和王嘉禾较量后,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沈灼,说的文艺点儿,舒瑶是我平庸的世界里一束阳光、一首欢快的歌曲,她的出现,让我觉得生活没那么枯燥无聊了。我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至于她……她父母不希望她找一个医生,怕我的工作忙碌没办法替她分担生活的压力。我在努力,把这些克服,并让他们看到我的诚意……说实话,我不太自信,可能缺的,是她给我的回应。
而此刻,沈灼清楚地看到他在和舒瑶说话的时候,不管两人如何玩笑争吵,他的脸上,始终存着笑意,他的眼睛中,始终有光亮。
这让她猛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夜晚,他沉沉的呼吸声和耀亮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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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眨眼就过。
王嘉禾与齐老爷子之间的事情彻底定了,齐老爷子的儿女也已回来。
王嘉禾提前对家里人说:“老齐他家也是一个闺女一个儿子,他儿子年纪大些,有个儿子。小丫头年轻点儿,今年才刚刚大学毕业,要回北城工作了。今天就我们这几个人,吃顿饭,也算是一家人认认脸。”
谭思古便与齐家老大一起在本市有名的酒店张罗了一桌酒席,到那日,谭思古安排刘姐照顾久儿,只身与沈灼他们一起去了酒席。
齐老爷子家的儿子看起来也与谭思古年龄相差不远,和齐老爷子样貌相仿,带着一身书香气息,浑身的儒雅,他儿子已□□岁,也是懂事,女儿却与他家男人性格都不同,大大咧咧,开朗爱笑,不存心计。
沈灼见这一家人,放心许多。家里一个强势的就够了,王嘉禾正适合与这样的家庭相处。
宴席之后,两家人欢声笑语中虽不谈已毫无间隙,却都达成一致。表示不愿插手长辈生活,他们俩人结婚后王嘉禾住进齐家,俩边也不远,必要时尽管多走动,最重要的还是家和万事兴。
长辈辛苦半辈子,盼的就是老来有伴,膝下饶儿孙。
酒过三巡,其乐融融。到要走时,男人们都醉得东倒西歪,唯有齐老爷子年纪大喝得少,尚且清醒些,散场后立刻由王嘉禾陪着先回去了。
临走前王嘉禾说沈灼:“你把谭思古送回家吧!这几天,真是让他费了不少心!”
以前是自家人,说什么都是为自己人做事,不论付出与回报,现在论法律关系,谭思古跟沈家一点儿关系也没了,做这些,全是算在人情上。
沈灼这边也不说什么,着老章开车,把那些个醉的一塌糊涂的人送回去后,这边也赶紧去谭思古回去。
到家,老章帮着把人送上去,到门口后,沈灼看谭思古还不算醉得夸张,能自己走路,她心想凭己之力应该能应付,又实在晚了,便让老章回去了。
不想老章刚走,谭思古就一头倒在她身上,喷着酒气。
沈灼一个没站稳,碰到身后的桌子,噼里啪啦东西掉落,动静太大,惊醒了刘姐和谭久,哭声在房间里响起来。
沈灼一阵慌乱,暗暗后悔。
刘姐披着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一情形,忙过来帮她把谭思古扶坐在沙发上后,耳边孩子的哭声还在。沈灼想走,一转身发现衣服被人拽着。
刘姐也是手足无措,“怎么又喝了这么多?我去拿湿毛巾过来!”
湿毛巾拿来,沈灼走不开,紧忙让刘姐去哄孩子。
刘姐也不多耽搁,噔噔噔便上楼进了谭久的房间,直到几分钟后,孩子的哭声慢慢止住,沈灼才大呼一口气,看着坐躺在沙发上的男人。
她拾起湿毛巾,擦了擦他额上的汗,谭思古动了动,蹙眉,睁眼看她。
沈灼手顿住,实在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醉着……
她再动手,把他下巴也擦了擦,他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看了眼楼上,久久未动。
“……你怎么样了?”沈灼试探着问他。
谭思古揉了下眉心,一句话却也没说,独自撑着身子要站起来,一个踉跄,又要跌坐回去。
幸好有沈灼扶着她,他才重新站稳了,然后摇摇晃晃往楼上去。
沈灼不敢离开,紧紧跟在他身后。
走进房间里,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立刻涌进她的脑海里。
这是她曾经住过的个地方,以前她从来不曾好好去打量它,但这一刻,一切都好像深刻在骨子里一样。她才知道,回忆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记得那个同样烂醉的男人,在这里撒泼,叫她“老婆”,让她温柔一些,也还记得无数个夜晚,他从背后拥抱她,赐予她温暖……
男人在黑暗中停下来,转过身去,看向沈灼。
沈灼也看着他,她听到他对她说:“过来。”
她鬼使神差地挪了步子,到他跟前,他慢慢低头,仍是注视着她,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