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之后, 滕玉意忙着四处观摩,眼看垣墙内外都埋下了符箓,心里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 有了蔺承佑的阵法相护, 晚上就不必担心鬼怪来相扰了。
就不知这阵法能不能抵御那怪人的邪术,若能, 前世她和端福他们也不至于死得那样惨了。
正转悠着,程伯过来说:“填塘的工匠来了,娘子们先回潭上月吧。”
杜庭兰在那边亭子里看书,闻言诧异莫名:“填塘?”
花园里仅有一处水塘,池边栽了好些杨柳, 春日里颇有一种妩媚景致, 好好的填掉做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这水塘吗, 幼时每次回长安, 你都会坐在水塘边钓鱼的,填掉了多可惜。”
滕玉意咳嗽一声, 幼时垂钓的滋味她早就忘光了,在冰水里挣扎着死去的那份绝望却是刻骨铭心,她必须杜绝一切隐患, 第一个改造对象就是这池塘,要不是因为躲避尸邪耽误了几日工夫, 她早就令人动手了。
“我一看到水塘里的水就头疼, 我早就想把它改成蹴鞠场了。”忽然发现程伯正冲自己使眼『色』,滕玉意心知程伯有要事要禀告, 只好拉着杜庭兰起了身,“阿姐,工匠们要进来了, 我们回内院说话吧。”
姐妹俩回到潭上月,杜庭兰回房给桂媪挑选绣帕,滕玉意则换了男装到庭中练剑。
霍丘被派去跟随杜绍棠了,端福正式接手教习滕玉意武功的任务,刚教了几招程伯就来了,滕玉意惦记着让程伯打听的事,忙把程伯请到自己的小书房:“是不是西市那边有动静了?”
程伯点头:“彭玉桂说的那家的生铁行开门了,那个叫庄穆的泼皮也在店里。”
滕玉意心口怦怦急跳,彭玉桂临终前说那根银丝是庄穆给他的,只要盯死这个庄穆,何愁不能顺藤『摸』瓜查出那个黑衣人的底细。
前世她惨死在这人手下,这一世她一定要先发制人。
她负手踱了几步:“庄穆的底细可都查清楚了?他跟生铁行的店家可是一伙的?”
程伯说:“生铁行的主家名叫尤米贵·阿赞,是个粟特胡人,一月前生了病,昨晚才病愈归来, ‘尤米贵’这一姓的胡人从三十年前就在长安做买卖了,阿赞这家生铁行开了近十年,单从面上看,没什么可疑之处。
“至于庄穆这个泼皮,他是前年才来的长安,自称是回纥人,汉语却说得很不错,有一手炼铁的好功夫,因此不愁营生,他原本在东市一家生铁行干活,因老板年纪太大要闭店,便到西市来谋生了,正好那时候尤米贵缺人手,庄穆自此就在‘尤米贵’做活了。此人无妻无子脾气暴躁,平日爱喝酒赌钱,每回输了都少不了与人斗嘴打架,坊里认得他的人不少,但都没什么深交。”
滕玉意问:“尤米贵关门的这一月,庄穆又在何处?”
“庄穆平日就住在店里,但老奴曾命人悄悄□□进去瞧过,关门的这一月庄穆就没回过生铁行,他常去的那几家堵坊、斗技坊也都找过了,也没瞧见他的踪影。坊里人多眼杂,再盘查下去难保不会打草惊蛇,老奴只好先罢手了,但老奴敢肯定,这一阵庄穆没在东西两市出现过。”
滕玉意疑『惑』:“一个月不算短,总要有个栖身之所。此人在长安可有亲眷?”
程伯摇了摇头。
滕玉意:“没有亲眷,他一个混迹市廛的泼皮能藏到何处去,何至于连程伯你都查不到他的下落,他该不是前一阵离开长安了吧。”
“这一点老奴正待细查。假如庄穆留在长安,不论他住在客栈或是去花街柳巷寻欢,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他一个生铁行的活计,决计是拿不出这笔钱的。好在他今早『露』面之后,老奴命人沿途查问庄穆的行踪,一路查下来才知道,庄穆今早像是从崇政坊的春安巷出来的。”
“崇政坊的春安巷?那是何地?”
“一处贵人聚居的处所,闹中取静,屋价昂贵,京中有不少官员在那赁宅而居,住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奴不敢确定庄穆究竟是路过那儿,抑或是此前一月都住在春安巷,若庄穆借住此地,又是谁收留的庄穆?对了,听说昨夜春安巷死了人,老奴派人过去时,恰好赶上大理寺的衙役查案。”
“死了人?”滕玉意面『色』凝重起来,“凶杀么?否则何以惊动大理寺…… ”
“老奴派去的人没细问,未必与庄穆有关,但老奴总觉得巧了些。”
滕玉意一哂:“彭玉桂那根银丝既是从庄穆手里得的,料着庄穆身手不会差,杀个把人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先不说这个,此人『露』了面就好说了,他在明我在暗,我先去瞧瞧他长什么模样,程伯,你先帮我准备车马吧。”
她努力在脑海中回忆那帮凶徒的身量打扮,庄穆能提供银丝的致命武器,没准也是当晚凶手中的一员,只要见到此人,或许能想起一些重要线索。
“此人凶险,老奴安排好府里的事就陪娘子出发。”
“您是滕府的管事,走出去难免惹人瞩目。”滕玉意说,“让端福陪我,多带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对了,阿爷今日能回来吗,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说。”
程伯仍旧不放心:“前方急等着用军粮,老爷昨日还在渭河渡口亲自押粮,今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即便回来,估计也是深夜了。”
“不论多晚,横竖我等阿爷就是了。”这几日又想起了前世好多事,她得赶快把彭震可能联合邻近藩镇发动兵变的事告诉阿爷。
出发前滕玉意特地走到马厩前牵她的小红马,小红马在马厩里奔来跑去,比昨日还精神,然而不大爱理人,只拿一只眼睛瞟着滕玉意。不等滕玉意过来亲近它,它就撒丫子跑了。
“别跑。”滕玉意闲闲冲它招手,“陪我去趟西市。”
小红马慢悠悠在马厩里踱步,并不肯理会滕玉意。
“噫,昨日不是同我很亲热吗。是吃的不顺意还是住的不顺意,你出来同我说说,我就不信我这儿比不上蔺承佑的马厩。”
说着吩咐负责管马的管事:“时辰不早,把它牵出来吧,我得出发了。”
“万万不可。”管事忙说,“这宝驹『性』子烈,本就喜欢欺生,娘子与它也不算熟,当心被它掼下去。”
滕玉意摆摆手:“我骑术好得很,摔不坏的。”
管事死活不肯,小红马也只顾来回溜达。
滕玉意低头瞧了瞧自己,忽然笑了:“你该不是看我换了一身男装,就认不出我了吧?”
她为了出门方便,不但换上了男装,还把自己那些惯用的香囊、香串都取了下来。
小红马发出一声嘶鸣,干脆转过身去,把屁股对着滕玉意。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络腮胡,重新换回女装是来不及了,看来今天没法亲近骑她的小红马了,只好让管事另换了一匹矮小点的枣红马给她,出府骑了马,带着端福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市去了。
到了西市门口,正赶上坊门开放,滕玉意提前遣散其余的护卫,让他们有意落后自己几步,自己则带着端福,牵马往市廛中去。
尤米贵生铁行坐落在西市最热闹的那排铺子,铺子里陈列着各式上等雪光威迫的兵器,剑、刀、槊……凡此种种,一应俱全,据说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寒铁,售价比旁的生铁行高出数倍,饶是如此,店门口仍旧停了不少骏马,少年郎君络绎不绝,慕名前来挑选兵器。
滕玉意在附近转了一圈,踅进对面一家胡人开的布帛行,上二楼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吩咐店家把店里最轻软的料子拿上来。
等待的间隙,她的目光一直在对面打转,忽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叫:“庄穆。”
滕玉意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异常矮瘦的黑肤男子从里头出来:“何事?”
***
大理寺的正厅里聚集着不少官员和衙役,个个掩袖捂鼻。
地上并排摆放着两具尸首,看样子就是从同州府送来的那对夫妻了,死了应该有好一阵了,厚厚的尸布也掩不住那股刺鼻的尸臭味。
尸首旁,一位外地来的吏员忙着陈述案情:“男的叫王藏宝,今年二十有五,女的是白氏,今年二十有二。两口子都是同州人士,靠卖熟食为生(注1),王藏宝这门做熟食的手艺是祖传的,店里生意本来很不错,可惜去年染上了斗鸡的恶习,陆陆续续赌输了不少钱,年初又因斗鸡得罪了几个地痞无赖,招来了不少是非,王藏宝不堪其扰,又想趁机戒掉斗鸡赌钱的『毛』病,干脆变卖了店铺,带着妻子来长安谋生,哪知还在路上就被杀害了。说来造孽,白氏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正说着,有人扭头瞧见了蔺承佑和严司直,忙道:“严司直、蔺评事。这位是同州府的柳法曹。”
柳法曹早听说过蔺承佑的名号,主动迎上前道:“蔺评事、严司直,下官柳某,久仰大名。”
“柳法曹一路辛苦。”蔺承佑拱了拱手,旋即扭头看向地上的尸首,尸首上方萦绕着煞气,两口子化作厉鬼已经有一阵了。
他几步走到尸首边上,蹲下身掀开尸布,饶是提前屏住了呼吸,仍被尸臭熏得偏过头去。
厅里有人呕吐起来,几位衙役捂着鼻子把自己的帕子递给蔺承佑。
蔺承佑挥手说不用,重新转过脸来细看,这是一具青壮男子的尸首,面庞已经有腐烂的迹象了,胸口有一处碗口大的伤口,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胸膛。
“他们在何地被谋害的?”蔺承佑发问。
柳法曹忙答:“死在同州往长安路上的一家客栈里,客栈名叫居安客栈。”
倒是与陈二娘故事里说的一致,蔺承佑检视尸首:“王藏宝的死因是什么?”
“心脉断裂。凶器应该是一把杀猪刀,穿胸而过,一刀毙命。除此之外,王藏宝身上再无伤口。”
蔺承佑察看完王藏宝的尸体,又掀开另一边的白布。
那是一位年轻『妇』人,腹部伞花状的硕大伤口触目惊心。
蔺承佑目光定定落在伤口的边缘,没看错,白氏跟停尸房里那个叫丽娘的少『妇』一样,伤口都是被人徒手撕开的。
这就值得寻味了,杀王藏宝的时候凶手明明有刀,为何取胎的时候又改用双手。
假如这两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柳法曹,王氏夫『妇』是哪一日遇害的?”
“三月初五的晚上。”
“整整二十日了。”同州离长安不远,快马只需五六日,凶手完全可以在同州杀人之后,再赶来长安行凶。
蔺承佑指了指白氏的腹部:“听说案发后你们在附近搜查了好几日,可找到了白氏腹中的胎儿?”
柳法曹白着脸摇了摇头:“下官带人搜查了每一处山头、盘问了每一辆过路车辆,可别说找到胎儿的遗迹,连凶器都未找到,照下官看,凶手应是连夜逃出了同州。”
官员们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然而又有些疑『惑』,柳法曹办案勤勉,破案指日可待,既如此,为何把这案子呈送到大理寺来?
若是自行侦破,来年柳法曹考评定必能评个“上上”。
柳法曹苦笑道:“实不相瞒,下官曾怀疑是王藏宝那几个仇人干的,一经调查,为首的泼皮侯二的确曾雇车离开过同州,下官得了证据,就把侯二和他的同伙一起捉到县衙里,讯了几日下来,侯二等人虽承认想教训王藏宝,却死活不承认杀过人,恰在这时候,同僚们又在侯二家里搜出了一把杀猪刀,动机有了,凶器也有了,下官当即把侯二收监,哪知当晚衙门里就开始闹鬼,侯二竟被活活吓疯了,侯二这一疯,我们本以为王氏夫『妇』也该消停了,哪知闹得越来越凶,衙门里的人整晚都能看见那女鬼到处找东西,刺史说此案恐另有蹊跷,令下官赶快呈交到大理寺来。”
找东西?也像昨晚的丽娘一样,到处找寻自己丢失的胎儿么?蔺承佑想了想问:“凶手潜进房里连杀两人,再谨慎也会闹出点动静,当晚客栈的邻房可听到什么声响?”
“有。”柳法曹说,“王藏宝夫『妇』遇害当晚,邻房住着两位外地商人,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哭声给惊醒了,两人觉得纳闷,入睡前没听见隔壁有婴儿,怎么突然就哭了起来,想起来看看,忽然觉得房里冷得出奇,紧接着闻到一股怪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日早上起来,才知邻房的夫『妇』昨晚死在房里。经仵作查验过,田氏夫『妇』遇害的时辰,约莫就是商人听到婴儿哭声的那一阵。”
蔺承佑默了下,先前只当是小孩编的故事,而今才知真有其事,那就由不得他不重新审视这两桩奇案了。
往日他也在青云观的典籍上见过不少取胎而食的妖异,这样做的目的无外乎是为了快速提升妖力,元婴一被取出来就进了邪魔的肚子,怎会发出啼声。
况且才五个月大的胎儿,又如何扯着嗓子啼哭?
如果是作恶的妖魔自己发出婴儿般的哭声,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也说不太通,害人时发出怪叫,想必不怕把人引来,那它又何必把隔壁的两位商人『迷』晕,并连夜逃出同州府呢。
从这一连串的手法来看,分明不像妖邪所为,而是某位凶徒做的,因为不想被官府查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大费周章。
蔺承佑思量着起了身,如果真是人做的,凶手故布疑阵又是为了什么。
时辰还早,大理寺的上级官员还未『露』面,厅堂里大多数是司直以下的年轻官员,在蔺承佑询问案情的当口,几位年轻官员竟无一个办理交接手续。
此案牵扯长安同州两地,真要查办起来,少不了来回折腾,这位同州的柳法曹办案如此迅捷都毫无头绪,搬到长安来只会更棘手,注定是一场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大伙显然都不愿意揽活。
蔺承佑环顾左右,除了严司直在认真察看尸首,别的上司都离得远远的。
他一笑,不用做的这么明显吧。
瞧了那几人一眼,他对柳法曹说:“好,这案子我和严司直接了。”
严司直忙也起了身,想也不想就道:“烦请柳法曹与严某交接一下案情。”
几位年轻官员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蔺承佑不过凑巧办了几桩案子,就自以为攻无不克了。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算了,严万春也跟着瞎凑热闹,他手里的案子都堆积成山了,连这种烂摊子也敢接,人称“严傻子”,这话真没说错。
蔺承佑笑道:“在正式交接之前,我还有好些问题要向柳法曹确认,这些细节未必记录在案宗里,还得柳法曹亲自帮着回想,劳烦柳法曹在后院稍事休整,我先去一趟崇化坊的迎春巷。”
“崇化坊的迎春巷——”严司直面『露』疑『惑』,“那不是昨晚遇害的丽娘的住所吗?”
“没错,丽娘的死状与白氏一模一样,我怀疑是同一人所为,所以得赶快确认一件事,如果丽娘遇害时邻近也曾听见过婴儿的哭声,这两桩案子基本可以合案了,那么接下来很可能还会有人遇害。”
这话一出,不只严司直『色』变,柳法曹也惊诧不已。
那几位官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云淡风轻就往内走,蔺承佑本已走到外头了,忽又倒退回来:“哎,王司直、陈司直,请留步,你们瞧见了,下官手里鸡『毛』蒜皮的案子太多了,如今又接了这案子,实在腾不出手,为了不延误办案,下官手上那些杂案只好委托给二位前辈了。”
王司直和陈司直想也不想就要推脱,对上蔺承佑的笑眼,硬把话又咽了下去。
蔺承佑辩才无碍,论起说歪理的本领,全大理寺的人都比不过他,再说蔺承佑不占理又能如何,为了日后的仕途着想,他们岂敢公然与他叫板。
王司直比陈司直脑子更灵活些,忙应了:“蔺评事何出此言,把案宗都转过来吧。”
蔺承佑笑容和煦:“那就有劳两位前辈了。”
然而,等案宗传到王司直和陈司直的手里,只有一宗是蔺承佑的案子,剩下的全是严万春的案子,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十来件。
二人平日欺负惯了严万春,心知此人一贯老实,绝不会主动把自己的案子扔给别人,不必想,这一定是蔺承佑的主意,只懊悔早上做得太明显,哪敢再多话,只好都接了。
***
蔺承佑赶到春安巷的时候,长安县的龚法曹正指挥衙役们封锁丽娘的宅子,听说蔺承佑来了,龚法曹忙迎出来:“蔺评事怎么来了?”
蔺承佑冲龚法曹拱了拱手:“我和严司直接手这案子了。”
下马左右一瞧,舒丽娘的宅子坐落在巷尾,尤为幽静宽适,蔺承佑迈步上台阶:“府里除了丽娘,还住了哪些人?”
“只有主仆六人,除了丽娘自己,便是两位婢女、看门老仆和两位厨娘了。”
“丽娘独自住在此地?她夫君呢?”
龚法曹屏退后头的衙役,压低嗓门说:“她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注2)。”
蔺承佑看了看龚法曹。
龚法曹讪讪的,他本来也不信,因为郑仆『射』是出了名的惧内,谁知他老人家经不声不响养了个别宅『妇』。
“丽娘姓舒,年方二十,是京兆府一位舒姓长史的外甥女,听说颇通文墨,相貌也很妩媚,前年嫁了人,结果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因尚未孕育子女,婆家不见容,舒丽娘只好来长安投奔亲戚,就寄住在舒长史的府里,后来不知怎么地,被郑仆『射』相中了,自那之后郑仆『射』就把舒丽娘安置在此处,时不时会过来瞧瞧她,此事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只瞒着郑仆『射』的夫人。郑仆『射』昨晚得到消息之后,因为太震惊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自己不方面『露』面,急将身边最得用的仆从派人来过问此事,还交代长安县衙,务要将真凶早日缉拿归案。”
蔺承佑暗想,怪不得长安县当晚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了,想是唯恐耽误追凶。
“舒丽娘怀孕几月了?”
“说是刚满三月。”
蔺承佑一愣,舒丽娘的孩子竟比白氏的月份更小。
“郑仆『射』昨晚可在此处?他可知道舒丽娘怀孕了?”
龚法曹:“据郑仆『射』的随从说,郑仆『射』早已知道舒丽娘有身孕,为此还多派了一位厨娘照顾舒丽娘,但近日百官进京述职,郑仆『射』忙于公务,已有十来日没来春安巷了。”
蔺承佑径直朝内院去:“第一个发现舒丽娘尸首的又是谁?”
“是舒丽娘的两位婢女。舒丽娘昨晚用过晚膳之后,说身子乏累早早就歇下了,宅子里的下人们做完活计,睡得也比平日早,睡到半夜婢子们忽然被冻醒了,当时是亥时末,往常这个时候丽娘必定会唤她们送茶水的,丽娘却毫无动静,二婢不放心,进内室瞧丽娘,才发现她早已死在床上了。”
蔺承佑想了想,丽娘的鬼魂闯入滕府约莫是子时,也就是说,丽娘死后即刻就化作了厉鬼。
再重的怨气也不至于如此,除非……有人点化。最怪的是丽娘不去找凶手,竟直接去了滕府。
蔺承佑思量着到了内院,迎面扑来浓浓的血腥气,进了内室绕过屏风,床上的情形触目惊心,衾被血污皱『乱』,宛如在成桶的鲜血里浸泡过。
地上也满是大片的血迹,间杂着好些凌『乱』的脚印。
“可都核对过这些脚印了?有没有发现外来者?”
“核对过了,全是婢女和厨娘留下来的,看门的老头虽说闻讯赶来了,但没敢进内室,卑职为了慎重起见,当场让几位下人脱下鞋进行了比对。”
蔺承佑仔细察看屋子里的血痕,又到窗前和庭外勘探,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连角落里的灰尘都未放过,然而凶手并未留下半点痕迹。
“附近可都找过了?有没有发现舒丽娘腹中的胎儿?”
龚法曹缓缓摇头。
蔺承佑默了默,很好,舒丽娘与同州的白氏一样,腹中的胎儿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把府中的下人都叫过来,我要挨个盘问他们。”
结果一问才知道,五个下人昨晚全都睡死了,竟没一个听见案发时的动静。
好在经过蔺承佑一再诘问,下人们陆续记起自己睡觉前曾闻见过一股怪香。
这倒是与同州案发时那两位商人的遭遇一致,蔺承佑让下人们描述那香气的情状,下人们却又说不上来。蔺承佑又问舒丽娘往日可与人结过仇、近日可与郑仆『射』拌过嘴等等,一连问了几十个问题,才起身到相邻的宅子去打听。
街坊邻舍显然都听说了昨晚的惨案,大早上的全都关门闭户,偌大一条春安巷,几乎无人在外走动。
好不容易敲开了隔壁宅子的门,阍者早已吓破了胆,不等龚法曹发问,就恨不得把头摇成拨浪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蔺承佑把手抵在门上,笑说:“哎,别急着关门啊,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阍者见是一个穿低阶绿袍官服的俊美少年郎,也不甚在意,只死死把着门:“府中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两位官爷要问什么。”
蔺承佑不容分说把门一推,径自长驱直入:“自是来打听昨晚的事。”
这一打听下来,又花了蔺承佑不少工夫,最终从厨司的一位伙计口里得知,昨天起夜时,伙计曾听见婴儿的哭声。
“确定是从墙那头发出来的?”蔺承佑发问。
伙计脸『色』煞白:“没错,小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府里并无小公子小娘子,『迷』『迷』糊糊在溷厕前听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哭声是从隔壁宅子里传出来的。小的当时就想,莫非那位独居的夫人生孩子了?夜里天冷,小的站了一会就直哆嗦,也没多想,跑回房里睡觉去了。”
“除了婴儿的哭声,你可听到了旁的声响?譬如呼救声,或是陌生人的说话声?”
伙计双腿直发软:“我们春安巷车马稀少,白日就不怎么喧嚣,一到夜里就更寂静了,要是有什么古怪声响,小的应该立马能听见,但当时只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蔺承佑凝视两座宅子之间的高墙:“此地闹中取静,若是有生人来此,应该立即会引起你们的注意,这几日你们可见过什么生人?”
伙计茫然摇头,却有一位车夫说:“有。小人想起来了,昨日傍晚有个矮黑的汉子在巷口转悠,小人正好驱车路过,觉得此人面生,就多瞧了几眼,那汉子见了我,闪身就朝另一个路口走了。春安巷只有八座宅邸,各府都有哪些下人,我们也都熟了,以往从未见过那汉子。”
蔺承佑:“那汉子什么模样?”
“个头不高,约莫只到公子的肩膀处,生得又黑又瘦,右边脸颊上有个大痦子。”
龚法曹听得直皱眉头,长安城这种长相的泼皮少说有数千人,光听这番描述,如何找到那人的下落。
蔺承佑却耐『性』十足:“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身上、手上可有特别之处?穿的又是什么衣裳?”
车夫顿了顿:“好像穿着一身短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这汉子的双手又红又大,手背和手臂上有好些疤痕。”
蔺承佑紧紧盯着车夫:“什么形状的疤痕?”
“没看清,只知道横七竖八的,连关节都变形了,有点……有点像烫伤的,不然小人也不会多留意。”
龚法曹暗想,什么人的手背和手臂会留下这么多疤痕?
却听蔺承佑思忖着说:“铁匠?还是瓦匠?”
龚法曹一愣。
蔺承佑讨来了纸笔,按照车夫的描述画了一副肖像,让那车夫再三确认疤痕的位置,这才将画像放入怀内。
“蔺评事打算去何处?”龚法曹跟在蔺承佑身后出了宅子。
蔺承佑翻身上了马:“先问到这儿吧,我去西市和东市的生铁行转转,劳烦龚法曹把两处宅子下人们的口录移交给大理寺的严司直。”
“诺。”
蔺承佑驱马直奔西市,脑中暗想,还没查清胡季真是不是被卢兆安所害,又出了这样的大案,案情如此诡异,要说完全没有妖邪作祟也说不通。
宽奴虽能干,却不懂明录秘术,要是绝圣和弃智回来了就好了,把胡季真的怪病交给两个臭小子细查,也能借机历练他们一回。
他在心里盘算日子,□□宫的道家盛会前几日就结束了,两个小子至迟今日也该回来了。
说来也巧,刚到西市门口,就有一辆犊车与蔺承佑的马擦身而过,春风拂『荡』,小孩清嫩的嗓音从车里飘出来,听在耳里分外耳熟。
“我打赌,这个师兄一定不会喜欢。”
蔺承佑眼里浮现一抹笑意,一抖缰绳,纵马拦住了那犊车的去路。
车夫阿孟一喜:“世子。”
门帘掀开,车里钻出来两颗圆滚滚的脑袋:“师兄!”
正是绝圣和弃智,两人高兴极了,争先恐后跳下车。
蔺承佑笑着下了马:“你们何时回来的?”
绝圣欣然说:“昨晚就回来了,怕扰了师兄休息,也就没去成王府报道。早上去大理寺找师兄,严司直说师兄出去办案子了,我和弃智没什么事,就到西市来转转。师兄怎会在此?”
蔺承佑轮流『摸』『摸』师弟们的脑袋:“这话该我来问才对,你们不赶快把□□宫的见闻记录在册,跑这来做什么?”
绝圣嘿嘿傻笑,弃智把两只胖手悄悄往身后一藏:“师兄放心吧,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记好了,回去就给师兄过目。”
过些日子师兄就要过生辰了,他们攒了好久的钱,早上一股脑取出来了,打算到西市给师兄买份生辰礼,礼物还没挑好,怎能让师兄提前知道。
蔺承佑只当没瞧见两人挤眉弄眼,牵马领着两人走到一旁:“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师兄你呢?”
蔺承佑扬了扬眉,早上不小心在滕府吃得太多,到现在还撑得慌。
“你们回来正好,长安城最近出了几桩诡案,宽奴和严司直都不懂道术,另有一事要你们来办。”
绝圣和弃智一凛:“师兄请说。”
蔺承佑就把胡季真如何突然丢失一魂一魄、他如何怀疑卢兆安与此事有关、以及同州和长安出现了两桩相似的怪案,简略地同两人说了。
“本来师兄想要你们帮着调查胡季真的事,碰巧你们也来了西市,不如先去帮师兄认个人。”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张画像:“此人应该会些邪术,你们比起我那些同僚,多少会些应变之法,长安两市生铁行太多,西市就交给你们了,师兄自去东市打探,要是瞧见了画上这汉子,马上让阿孟去东市给师兄传话,切记别叫对方起疑心,因为他很有可能是两桩凶案的凶手。”
弃智和绝圣看清那画中人的长相,认真地点点头。
蔺承佑把画像收回怀中:“办完这件事,你们就去盯梢卢兆安。”
绝圣挠挠头:“师兄,舒丽娘的厉鬼为何会去滕府?”
他们当然不相信滕玉意会与凶杀案有关,但厉鬼怎会无缘无故找上门。
蔺承佑一早上也在思考这问题,昨晚滕玉意言之凿凿,只说这一切很可能是卢兆安的阴谋,目的么,自是为了谋害杜庭兰。
但同州案发是在三月初五,长安三月初三才办完进士宴,卢兆安就算『插』上翅膀,也没法在两日内赶到同州杀人,假设同州的案子与卢兆安无关,昨晚这桩剖腹取胎也未必是他做的,那他又如何能第一时间引舒丽娘的鬼魂去滕府?
除非卢兆安另有同谋。
可他图什么,难道就因为怕杜庭兰说出两人曾经相恋过的事实,就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直觉告诉蔺承佑,舒丽娘很有可能是冲着滕玉意去的,这就更让他想不通了,滕玉意到底招惹谁了,为何一再碰上这等倒霉事。
忽又想到怀里的应铃石,早上他只告诉滕玉意晚上别出府,万一她白日跑出来遇到邪祟,他岂不是又会被吵。
既然绝圣和弃智回来了,要不就把这石头给他们吧,然而手都伸到前襟了,又停了下来。
绝圣和弃智刚回来就被他派去盯梢卢兆安,再让他们照管滕玉意那边,未免太折腾,罢了,还是暂时先放他身上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查清这几桩案子不就知道了。”蔺承佑从袖中取出几缗钱给两人,“中午在外头自行买些吃的,记得谨慎行事。”
说毕上了马,纵马朝东市的方向去了。
绝圣和弃智理了理道袍,随人『潮』进入西市,师兄那副画像虽只有寥寥数笔,却把那汉子的相貌特征一一展现出来了。
一路走走停停,只要见到生铁行,两人就会借口要打铸道家之剑,到店里转悠两圈。
接连查了好几家生铁行,始终没见到画上的人,走着走着肚子饿了,两人便到胡饼铺子买饼充饥。
从铺子里出来没多久,又路过一家叫“尤米贵”的生铁行。绝圣和弃智驻足观望,此店门前人头攒动,生意又比旁处要好,正是混进人堆里,就觉衣襟被人拉了拉,扭头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面无表情,语气却很温和:“我家公子想见两位道长。”
两人忙随端福进了对面的布帛行,上了二楼,抬头就看见了一位满面笑容的络腮胡少年。
绝圣和弃智险些当场欢笑起来,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们还高兴,快步迎过来:“昨晚回来的?”
“是呢。”绝圣和弃智乐不可支,“王公子,你为何在此处?”
滕玉意把他们请到窗边坐下:“我来此办点事。你们呢?”
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面前毫不设防,压低嗓门道:“我们在帮师兄找一个人。”
“找人?”滕玉意忙跟着放低嗓音,“我带了不少手下出门,要不要他们帮你们找?”
弃智感激地说:“不用不用。这个人可能是一桩凶杀案的凶手,不能惊动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蔺承佑经常支使两个小师弟帮自己干活,也就不再多问,只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还未用午膳吧,我请你们吃点好东西。”
绝圣和弃智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摆手:“不劳烦王公子了,我们刚吃过胡饼,师兄给了我们好些吃饭的钱,够我们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帮他们斟了两杯蔗浆,“你们师兄只知给钱,从不帮你们安排,我可不一样,既然你们吃过午膳了,我就请你们吃晚膳吧,今日这一顿,保证让你们尝尝鲜。”
说话时,她目光朝街对面的尤米贵一溜,盯了快半个时辰了,庄穆一直在店里干活,想来天黑前都不会有异动,那么她这边也可以从容点。
这时店家带着绣娘们捧了好些布帛过来:“这可是店里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万金,公子要还是瞧不中,小人也没法子了。”
滕玉意转过头来,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头青的如意纹金宝地锦,佛头青这颜『色』能染得这般澄澈,也算少见了,难得绣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鉴貌辨『色』,忙说:“公子好眼力,这匹锦可是孤品,小人费了好多工夫才从别的布料商手里抢来的,满长安仅此一匹,错过了就没有了。”
绝圣好奇地问:“王公子要买布料么?”
滕玉意手指轻轻抚过锦面,这些年她从未送过阿爷生辰礼,这回想亲自给阿爷裁一件衣裳,想象阿爷穿这身衣裳的样子,心里先满意了七成,然而面上不动声『色』,只说:“我阿爷快过生辰,我来帮我阿爷挑些轻软的料子。这些嘛,也都还马马虎虎,但没有特别中意的。”
弃智:“可是巧了,师兄也快过生辰了,我和绝圣想挑一份生辰礼,就不知送什么好,王公子,要不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块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么样了,最好赶在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备一份生辰礼。
“你们师兄哪一日过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面前那堆光华璀璨的绢彩:“要不你们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弃智腼腆地说:“这布料太贵重了,我和绝圣没有那么多钱。”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这么贵重的,扇坠、鞋袜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们师兄心里很疼爱你们,随便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绝圣嘿嘿:“我们很少出来买东西,怕我们选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绝圣,又看了看弃智,两人竟是诚心向她求教,她认真琢磨一番:“我也没什么好主意,毕竟我不大清楚你们师兄的喜好,听说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墨斋,要不待会我带你们去转转?”
绝圣弃智高兴点头,弃智无意中朝窗外一瞥,脸上瞬即变了『色』,急忙扯了扯绝圣的衣裳。
滕玉意顺着望过去,才发现庄穆从店里出来了。
她疑『惑』打量绝圣和弃智的脸『色』,压低嗓门道:“你们要找的就是他?”
绝圣忙不迭点头:“昨晚春安巷有个孕『妇』遇害,师兄说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声,沉声道:“他叫庄穆,是对面那家生铁行的伙计。”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认识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声:“算是有点过节吧。”
庄穆出来后在门口转了转,低头朝市集的深处去了。
弃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赶快去给师兄报信。”
滕玉意没能拦住弃智,只好探出身子冲楼下使了个眼『色』,滕府那几个护卫点点头,不动声『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着绝圣起了身,也往楼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后头跟着:“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这匹锦,到底要还是不要——”
滕玉意顾不上还价:“包好吧,回头我过来取。”
出门一望,弃智和车夫早跑得没影了。滕玉意干脆同绝圣跳上青云观的犊车,驾车沿着庄穆离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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