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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回头,发现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妇女,细长的瓜子脸,雪白的皮肤,一头卷发显然非常洋气。
“你们哪儿来的?找谁?”女人上下打量他们,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口音里是浓浓的北京腔调,不像一路遇见的司机和工作人员,仿佛有种天然的优越感。
顾学章客气的叫了声“阿姨”,把黄父名字说了。
女人再次打量他,“你找我老公干嘛?”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继母,崔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还挺年轻,她想象的是奶奶那样那年纪的老人呢。
“我们找我外公。”她大声的,清清楚楚的说。
女人再次怔了怔,“你们是……黄柔的……”
“对,黄柔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崔绿真再次大声回答,她也不知道是该称呼她“外婆”,还是普通老人一样叫奶奶。
周永芳再次打量他们,尤其是顾学章,如果视线是扫把的话,顾学章一身风尘都让她给扫得干干净净了。顺带,连停在门口的大黄发也扫得一尘不染,光洁如初。
“那行,你们进来吧,黄柔她爸出门了,要下午才回来。”她率先走在前面,把他们叫进院子里。这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典型的北京风味院落,屋檐下摆着几个花盆,里头是几样常见的花草。
院子很小,按照门来数的话,只有三间屋,屋檐下搭起一个简易的小厨房。幺妹打量一圈,估摸着会收拾得很温馨,像她们家以前在厂里的时候,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然而,等周永芳把他们让进堂屋的时候,她失望了。那里正中央支着一张八仙桌,上放水壶和几个搪瓷杯,靠墙两侧是四把老式扶手椅子,倒是雕梁画栋挺精美和古朴的,但垫子破旧不堪,又油又腻,像用了几年没打扫似的。
关键吧,堂屋还是一分为二的,中间用一堵自己砌的砖墙隔开,一卷青花靛布帘子阻隔了她的视线。
周永芳见她好奇,放下菜篮子道:“这是租给一家四川人的,这几天他们回老家了。”
幺妹笑眯眯的说:“挺好的,四川人做饭超好吃的。”
周永芳扯了扯嘴角,不笑也不接茬,反正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进厨房去了。做饭好不好吃她不评价,就单说这每个月三块的房租,就是这胡同里首屈一指的。
她不止把堂屋隔出来,另一个卧室也隔成俩,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三门柜,每个月就比别人多出九块钱的收入。这是她在金鱼胡同灰头土脸住这么多年后终于能抬头挺胸的高光时刻!
金鱼胡同是个老胡同,家家户户都是小院小房,外加破墙烂瓦,说是北京城的贫民窟一点儿也不过分。可因为最近两年外省和郊区的农民进城打工,来租房住的不要太多。
因为民房比招待所和旅社都便宜,还有免费的井水可以用,有晾衣线可以晒衣服,还有院子能停自行车,所以金鱼胡同的房子很好出租。只是其他人家儿女多,现在又拖家带口来些乡下人,都挤得没处下脚了,只有她的房子有空闲。
每个月这九块钱,是她除女儿外另一个骄傲的资本!
幺妹有点不习惯,她估摸着可能是自己接话接得不对,或者对方不感兴趣,也就不再说了,站着继续打量一会儿。她又主动来到厨房,“我帮您做饭吧?”
周永芳回头,终于接茬,“你会做?”
因为很明显,这孩子虽然是小地方来的,可穿着不俗,谈吐也大方,关键是她雪白匀净的肤色,骨肉均匀的身材,跟胡同里别家那些乡下来的不一样。
自从知青返城后,金鱼胡同不知多了多少黑户,都是拖家带口跟来的乡下人,把好好个胡同弄得又挤又脏,她实在是烦死了。每次从那些人身边走过,她都要捏着鼻子屏住呼吸,祈求公安快把这些盲流遣回原籍,甚至,胡同里有几个老太太,悄悄跑派出所去举报呢!
这个孩子,明显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爸爸也是干部模样。她轻咳一声,递过去一把豆角让幺妹剔,顺便问:“你爸爸是干啥工作的?”
“我爸爸在物资局当局长。”
周永芳这才正眼看他们,“哪个地方的局长?”心里松了口气。
当干部,那就是在当地有组织关系,不是回来投奔的。她可是被那些回来的知青烦死了,拖家带口回来跟兄弟姐妹抢工作机会,分本就不宽敞的房子,乱七八糟的乡下孩子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阳城市。”幺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样的小城市估计她没听过,赶紧冠以省份:“石兰省阳城市,就是当年我妈妈下放的地方。”
周永芳的记忆早记不清这么遥远的事了,只是随意“嗯”一声,“那你妈呢,怎么没来?”
“我妈刚生了弟弟妹妹,要在家带孩子。”
周永芳的手一顿,居然就有仨孩子了?她再次打量崔绿真,“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人?都是干啥工作的?”
“都是农民。”崔绿真自豪极了,在她心里农民是很光荣的职业,靠自己的劳动挣吃挣喝,劳动就是人类最大的区别于动物的技能。
而周永芳却鼻子一皱,“全是农民?有工人没?”在小市民心里,不说个个像顾学章这样当干部吧,至少得是工人,这个家庭才叫家,农民都是些什么破落户呀!
幺妹顿了顿,不懂她的意思,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狗眼看人低的老太太,她只是叹口气,实话实说:“有,招了十三个工人,都忙不过来嘞。”
“啥招工?”
于是,幺妹若无其事的把自家开皮革厂,有二十名工人的事说了,只不过伯伯伯娘们仍然是农民,准确来说是半工半农。
不过,语气苦恼得很,工人太多奶奶做饭多累呀,一天下来经常累得直不起腰,现在又要带汤圆橄榄,估计中午都没时间休息一会儿了吧?
小地精好想奶奶,她从小就最喜欢的奶奶。
其实,外公家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嗯,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
周永芳愣了,再三确认,反复拿话试探她,发现这孩子真没说谎,她们家是真开了个皮革厂!忙问设备是哪儿进的,设备牌子和型号,产量有多高,都做些啥产品……幺妹几乎是知无不言。
周永芳越听脸色越难看,当听说他们家请的工人的工资已经涨到一个月七十块,每周双休,节假日补休,加班还有加班工资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七十块不算啥,这只是基本工资,还有奖励性绩效呢。”幺妹好容易找到她感兴趣的话题,生怕冷场叭叭叭的说起来。
“奖励性绩效是啥?”
“就是所有工人休息天都能出去当销售员拉单,拉到一个订单奖励一块钱,有的工人一个月能拿到三百七八嘞!”
“啥三百七八”周永芳大惊失色,脚下踉跄了两步,要不是扶在墙上,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地上。
“对呀,不过这是最厉害的,一般口才的话只有一百出头。”似乎一百出头压根不是多少钱,不值得她浪费一丝感情来形容。
而周永芳,彻底傻了。
为啥?
她就在金鱼胡同办的皮革厂上班啊!可她娘的她都十多年的老工人了,一个月就拿四十五块死工资,二三十岁没啥工龄的年轻人居然一个月拿一百多还嫌少……这让她可怎么活呀
原本还沾沾自喜的每个月九块钱房租,忽然就心酸起来。周永芳深呼吸几口,稳了稳心神,“那你们家一个月得挣多少?”
崔绿真警惕的看她一眼,无辜的摇头,“我不知道呀,也不多吧。”
嘿,这丫头,表面看着憨憨的,还有心眼呢!周永芳发现,要单刀直入打听,她肯定不会说,估计是大人教过的。只能曲线救国:“外婆看你这双鞋有点眼熟,百货商店买的吧?”
幺妹看看自己脚下的运动鞋,是飞跃牌白球鞋,女鞋流行单品南波万,“我的不是商店里买的,去自由市场只要九块钱哦,我妈一次性给我买了好几双嘞!”
因为她正在长个子,又活蹦乱跳,爱跑爱跳,费鞋。难得遇到一次质量好的飞跃鞋,就多买几双。
可是周永芳呢?
她只听见“只要九块钱”,一双鞋子是她一个月还“只要九块钱”这让她怎么活?别看她穿着工装人模人样的,可她脚下的破布鞋都快散架了,鞋底磨穿后补了又补,袜子底儿秃噜了!就因为舍不得买双新鞋新袜!
而黄柔,居然给她女儿买这么贵的东西,还一次性买那么多!难怪开大黄发呢!
一开始,她以为他们的大黄发是借的,或者顾学章压根就是客运公司的司机,开来充面子的。可现在,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那车子就是他们买的!而一想到她的亲闺女,前几天还发愁没钱换辆新自行车,她这心里就不舒服。
“那你们家有几间房?能出租吗?”
幺妹不知道这位忽然自称是她“外婆”的人为什么关心这些,因为她可能大的物质方面不缺吧,所以无法第一时间把“有几间房”和“有多少钱”关联到一处,她只是困惑的看向周永芳,“有十几间吧,不租呀,为什么要租给别人住呢?”
当然是挣钱啊小傻子!
周永芳气得吐血,更多是嫉妒,凭啥都去那么远,穷山僻壤的还让黄柔住大房子开小车嫁干部?为什么她的亲闺女哪儿也没去,嫁的也是北京人,可却连自行车也换不了一辆!
为什么
周永芳恨不得仰天长叹。
幺妹摘完豆角,找了找,没找到水在哪儿,“外婆,我想洗手。”剔豆角筋会把手弄得绿绿的,她想洗洗。
周永芳非常热情的说:“院里有井,外婆给你打水。”
有水井?幺妹眼睛一亮,“不用麻烦外婆啦,我自己去。”她哒哒哒跑出去,在院里找到一只破烂的倒扣着的竹箩筐,揭开下头果然是一个圆圆的黑漆漆的洞。
不知道是北京的水井都这样,还是光外公家这样,有一个铁件的压水泵,“嘎吱嘎吱”压几下,一桶水就好了。牛屎沟的水井都是小桶手柄上拴根麻绳,纯手工吊上来的。
她觉着新奇极了,“嘎吱嘎吱”压了好几下,那清澈的凉丝丝的水花溅在手上感觉特舒服。她像个孩子似的玩儿起来,压上来又倒回去,再压上来,顾学章出来,无奈的笑了。
“别把鞋子弄湿,可没换的啊。”
“没事儿,湿了咱们就去商店买双新的,正好也给爸爸买双新皮鞋。”对穿的爸爸从来不讲究,也不上心,都是妈妈给他买。可以从妈妈怀孕后卧床修养,也没时间给他打理了。
唉!可怜的爸爸诶!
顾学章想想自己现在确实所有鞋子都穿破了,“行,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就去,顺便找个住宿的地方。”他才不愿闺女住这里呢,不是嫌弃脏乱差,是他听见周永芳试探幺妹的话了。
这不,刚开始进门不冷不热,现在打听出她们有家底,立马换了副笑模样。
有这样的继母,难怪阿柔一点儿也不想回娘家。要不是等也等下了,不好再走,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等着看岳父一面,也是他这做女婿的心意,问问老人家身体,也算替妻子了却一桩心事。曾经,热血少年的他是鄙视黄父的,可现在他自己也当了一个行业的掌权者,知道政治一途的复杂和艰难,很多时候真是身不由己。
他对黄父,也没那么愤恨了。
七月份的北京城有多热?大河口最高温也就三十度,小地精都热得满头大汗,来到北京更是,都快热到她呼吸困难了。所以,有冰凉的井水肯定要好好玩一玩哒!
把双手泡在水桶里,哇哦!跟吃冰棍一样舒服呐!
忽然,幺妹一愣,她把手放进水里的时候,好像触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可水桶内壁是光滑的呀,水也是清澈透明的呀,什么也没有。
她碰到什么呢?
把手拿出来,那坚硬的触感没了,再放进去,又碰到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应该是外溢的灵力触到,而不是手。她悄悄打开灵力探测一下,很快发现,水井壁里有东西!
是金属!
而且是银!
就在水井壁镶嵌的石头缝里,有银质的东西!估计是挖井的时候藏进去,这样的古井怎么说也是上百年的历史了,原主人藏着藏着就给搞忘了吧。
小地精顿时精神一震,心口“蹦跶蹦跶”跳得厉害,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爸,忽然门口进来一个老人。
全白的头发,苍白不见天日的皮肤,皱纹倒是不多,也没多少老年斑,只是没有正常的健康老人的光泽。他的眼皮微微耷拉,可遮不住眼里那冷静而威严的精光,鼻子两侧深深的法令纹更增添了两分威严。可饶是如此,依然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候绝对是个英俊男人。
而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那么的熟悉。不用任何人说,幺妹就知道,这是外公。
黄父愣愣的看着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巴眨巴眼,浑浊的泪水就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滑下,“阿……阿柔?”
幺妹咧嘴,“我不是阿柔,我是阿柔的女儿,我叫崔绿真哟!”
老人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幺妹和黄柔是像,但只有眼睛和嘴巴像,大大的杏眼,小小的嘴巴,可她的鼻子和脑门遗传了崔家的优良基因,偏硬朗一些,中和下来就显得又漂亮又英朗。
比黄柔大气多了,可以说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美。
“外公,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电话里我们说过话的。”绿真主动走过去,与黄父平视。
黄父身高不高,虽然背还不驼,可也只比幺妹高一丢丢。就是这样的身高,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大概这东西就叫气场吧。
黄父颤抖着手,想要摸摸她脑袋,却发现身高已经不够了。他又颤抖着缩回去,嘴角颤抖,“绿,绿真是吧?”
“是哒,我叫崔绿真,我马上就十四岁啦,这是我爸爸。”她大大方方接过老人家肩膀上挎着的棕色牛皮箱子,“这是什么呀外公?”
当了半辈子官的黄父一时居然局促得不知道是该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先跟女婿打招呼。双手局促不安的搓了搓,左手虚握成拳,在口鼻面前挡着咳了几声,咳着咳着,气就喘不上来。
挣得老脸通红,脖子和额头青筋直冒。
幺妹赶紧给他拍了拍背,“外公慢点儿说,你是生病了吗?”
在她的灵力作用下,黄父明显感觉胸口的气顺了,当然,他不知道,迅速的平静下来后,顾学章过来,恭恭敬敬叫了声“爸”。
老人家的局促瞬间一扫而空,他鹰隼一般的眼睛迅速的打量一眼,立马就知道这个“女婿”的基本情况了。高大英俊,站得笔直,不愧是当过兵的;神态自然而微微拘谨,眼神坚定,不愧是当局长的……阿柔眼光不错。
是的,他知道顾学章。
虽然他是坐牢了,可外头总还有几个真心老友,知道他放心不下下放的闺女,经常帮他打听着。前几年确实过得不如意,他虽然知道可也鞭长莫及,每每越了解越痛苦,倒是后面嫁给一个姓顾的军人,他是知道的。
老友早帮他调查清楚顾学章的底细了,所以他刚出狱就能知道大河口的电话,还能第一时间打过去。而这些,连聪明的崔绿真都没想到呢!
两个男人,彼此打量对方。气氛颇为尴尬,倒是崔绿真一点也不怵,他能感觉到外公的善意,外公喜欢她!
她轻轻摇了摇外公的袖子,“外公你是不是生病了呀?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黄父没忍住又咳了两声,尚未说话,周永芳出来了,“进啥医院,这是老毛病,又没灵丹妙药,让他少喝点酒他偏不听。”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走吧爷爷,我们人生地不熟,你带我们出去逛逛吧。”她一点儿也不怕生,抱着黄父的胳膊撒娇。
哪怕是阿柔最乖巧,父女关系最亲密那几年,黄父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她总是怕他,他也总是忙于工作没能好好跟她建立亲昵的关系,此时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原来,有个软糯糯的小闺女撒娇,是这种感觉!
黄父严肃的嘴角,终于微微翘起来。
就这么享受的,半推半就的被幺妹拽出了院子。
没走几步,周永芳追出来,双手叉腰站门口喊:“给割几斤肉回来,油也没了,我头昏着呢,小杨说是贫血,给带两罐老奶粉回来啊。”
黄父挺直的背就一僵,法令纹更深了。
小地精知道“外婆”的意思,她也不会吝啬这几个钱,转头大声答应:“好嘞外婆!”
黄父心头一热,他们把这姑娘教得真好!
而顾局长就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他们身后,来到最近的一家医院,他赶紧上前去挂号,不由分说把岳父推进医生诊室,开单子交钱照胸片,他一手包办。幺妹就挽着外公,在凳子上坐着等。
黄父半生风光,这样的待遇在十几年前那是稀松平常,甚至只要咳一声就有人把专家院长叫到他家里去,可自从入狱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么关心过了。
这样的关心不是来自溜须拍马有求于他的人,而是跟他血脉相连的外孙女……老爷子顿时眼窝发热。
他现在这孬样,谁还会有求于他?他能给她什么?
如果,当年他要是不做那些错事该多好?以他当年的地位,不说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少不会来到姥爷家连吃肉都得她自个儿掏钱。
唉!
“外公别叹气,你的病不严重,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哟。”幺妹安慰他,就像爷爷奶奶生病,就像弟弟妹妹不好好吃奶的时候,她像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照顾着比她弱小的孩童。
而黄老爷子扯扯嘴角,也终于小孩似的鼓足勇气揉了揉她头顶,“嗯。”声音哽咽,鼻子发酸。
“你妈妈怎么样?”
“好着呢,妈妈上个月生了弟弟妹妹,就是外公打电话那天,妹妹是大的,叫小汤圆,弟弟晚了三分钟,叫小橄榄。”
黄老爷子叹口气,就是老友告诉他,阿柔预产期快到了,他实在放心不下,鼓起勇气给他们打了电话,想问问阿柔情况,却是小姑娘接到,他一时又是愧疚又是震惊,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就给挂了。
因为他相信,这位姓顾的女婿,不会亏待他的阿柔。
“你爸爸……”
“我爸超好,他开了两千公里的车呢,咱们从石兰省一路过来,经过湖南,安徽,河北……一共七个省份呢。”
黄老爷子翘了翘嘴角,“你妈妈当年也是经过这么多省份到大河口的。”
“对哦,我居然走了我妈妈走过的路耶!”幺妹高兴的龇出小白牙,“我妈妈可厉害啦,她现在是阳城市机关小学副校长,因为怀弟弟妹妹太累了请假在家休息,等过几个月去上班,就又是小黄老师,小黄校长啦!”
这下,黄老爷子终于被逗笑了,“嗯,我知道,她从小就聪明能干。”
跟周永芳的女儿不一样,阿柔表面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都藏心里,可她内里最是好强,总是什么事都想争第一,想让他看见她的优秀。
其实,就算不看,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优秀。
在他心里,她就是最优秀的,她不用这么努力,不用这么争取。
可惜,孩子太小,他又太忙,没有一个靠谱的同性长辈能教养她。当初,他之所以会跟周永芳结婚,就是看重她办事大方,希望女儿能在她的熏陶和教养下,改改小家子脾气。
毕竟,他跟原配妻子的感情很好,也算少年夫妻,伉俪情深,短时间内爱上别的女人那是不可能的。而刚离婚的周永芳,是皮革厂一名普通的女工,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最关键是有一个比阿柔小两岁的闺女。他觉着,两个女孩能相伴着长大,她能教养自己女儿,也能教养阿柔。
于他,无非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巴而已。
可……事与愿违。
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又或者说双方都有问题,两个女孩相处不太融洽。阿柔有的,周永芳的女儿也要闹着有,他竭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亲生女儿觉着他不分亲疏远近,继女觉着寄人篱下得不到公平对待……他实在是忙于工作,没时间细细琢磨这种微妙的“敌对”状态。
等他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两个女孩已经势同水火。
他还没来得及调解,自己就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被调查,立案,判刑,入狱……整个过程,他没有时间跟阿柔交代什么。
直到在汉城监狱里,阿柔来看他的时候,他也一直很想问问,姐妹俩到底发生了什么龌龊。毕竟,在他男人的思维里,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总能互相影响,近朱者赤,有点感情的。
可那年的阿柔,已经不愿意跟他敞开心扉了。
唉!为了工作,他对女儿疏于管教和关心,可最后,这份“工作”却赔进了他的后半生。
他曾无数次问自己,人这一辈子,到底在图什么?
没一会儿,大夫看了片子和验血结果,说是肺部有感染,开了点药,也没输液,老爷子就闹着要走。出了医院门,幺妹拽着外公四处走了走,感觉看哪儿都新奇,首都就是首都啊,这人,这车,这空气里,都是一股威严而繁华的气息。
她带着他们径直走进百货商场,来到卖男装的地方,仔细搜寻一圈,找到几件适合他们的衣服,硬要让他们穿上试试。售货员也在旁边凑趣,夸他们气质好,说这样的衣服最衬人了,“两位尽管放心的试穿,不喜欢可以不用买的。”
“就是,外公爸爸你们快试试,喜欢我给你们买。”她摸了摸包里的人民币,她出门前一天去银行取的,这下她可是一只真·财大气粗的小款姐啦!
两个大人和售货员都笑了,“小姑娘真有孝心。”
看她气度应该是家庭条件不错的,或许真能拿出钱来?售货员立马又挑了几件更昂贵推荐给他们。
别说,贵还真有贵的道理。蓝灰色夹克衫穿上去,立马成了帅外公和帅爸爸,“外公你们喜欢吗?喜欢咱们就买。”
她拉开书包拉链,里头是满满一包“大团结”,蓝靛靛,一匝一匝捆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不知道还以为是暴发户上银行存钱嘞!
土豪地精她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果然,售货员眼睛都亮了,立马夸道:“好看,显得特有气势,当干部就该就这么穿,派头十足!”
“就是,我们卖这么久的衣服,第一次看见能把夹克衫穿这么好看的!”
“我觉着比外国模特还好看嘞,《追捕》里那谁?”
“检察官杜丘!”
……
好听话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幺妹知道,《追捕》是从日本引进的一部超级超级火的电影,电影院放了很多次不算,就连中央台也播过好几次,每次一播,大伯娘和二伯娘的屁股就像被强力胶水粘在板凳上,得过两公分的肾结石又怎样?高仓健的吸引力完全盖过大夫的警告!
别说,外公这冷静而睿智的眼神,还真挺像高仓健的。
而爸爸高大威猛的身形,则是典型的检察官身材!
哇哦!她崔绿真身边居然就有活生生的杜丘,要是让学校女生知道,还不得嫉妒得发疯呀?
另有一个售货员见她不加掩饰的欣赏与赞叹,赶紧道:“夹克衫不是最流行的,现在日本人都穿西装呢!”
幺妹对西装不感冒。
因为胡雪峰当年留洋归来就是穿着一身西装,他目中无人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菲菲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以至于让她觉着,西装这东西,土死了!
土八怪!
可顾学章却来了兴致,“爸要不试试?”
西装这玩意儿,他只见过一次,是郝顺东的父亲,曾经的郝书记,现在的石兰省副省长,省会所在城市书城的市委书记,两个月前上北京开会前夕,准备的一身银灰色西装。
听说是东子专门跑广州给他定做的,花了四千多块钱,让郝书记骂得抬不起头,勒令他必须退回去,不退就让他滚蛋呢!开玩笑,不说别的,单说政治影响就十分不好。
不是不好,是十分恶劣!
你一贫困山区省份的副省长,穿着套四千多块的高级订制西装上首都,这是啥样的政治影响?
年轻人赶时髦,想要出风头,也能理解。可老政治家们,早就经历了政治生涯的千锤百炼,哪怕只是一个纽扣,一道手表,都会非常注意。
郝书记说得容易,退回去。可卖东西的,都已经卖出去,管你是省长还是县长,这到手的钱还能还回去?东子亲自去了两趟,也没退成。最后是跟顾学章借了四千块交还给郝书记,说钱退到了,而他把西装藏在顾家几天,后来陈静帮忙给他找到人接盘,虽然折价处理后只有两千五,可至少回了大半不是?
从此以后,顾学章就把“西装”这事记心上了。
倒不是崇洋媚外,那笔挺,那光滑,有人喜欢也是人之常情。果然,售货员拿出两套适合他们身形的西装,一套蓝黑色,一套最流行的银灰色,让他们试穿。
可俩人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脱掉上衣,只好把西装套在深蓝色解放装外,当真是内土外洋,可不就当下整个社会的写照?
顾学章赶紧脱下,不要不要,他妈的这也太丑了,还是解放装穿着好看!
黄老爷子也不喜欢,他这十几年与世隔绝,出来两个月受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他总是回不过神来,恍惚前一秒还是遍地黑灰蓝军绿的六十年代,下一秒就是满大街的白衬衣花裙子,有的年轻人还烫卷发穿喇叭裤……现在要套上这洋人玩意儿,真跟要了他老命似的。
虽然,他是犯过错,可他还是坚定的社会主义事业拥护者,西装这样的糖衣炮弹休想腐蚀他!
老爷子气哼哼的把衣服还回去,用领导人特有的沉稳语调问:“有中山装吗?”
售货员一愣,这年代居然还有人放着西装不要,要那玩意儿?她们这是高级时装店,这么老土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她们笑眯眯的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呢。”
老爷子不置可否,回头问孙女,“咱们去裁缝店看看?”
幺妹很想让他们拿上一开始试的夹克衫,可两个男人都生怕被腐蚀,“走走走,不要这玩意儿。”
金鱼胡同不远处,有一家老式裁缝店,大师傅手艺不错,主营各类服饰剪裁,副业钉扣子裁裤腿改裤腰,几分钱改一次,家里没女人的大老爷们常来光顾。
见到黄老爷子过来,裁缝熟稔的招呼:“老黄今儿收摊挺早,是不你闺女回来了?”
幺妹一愣,不说外公摆什么摊,这位“闺女”也明显不是她妈妈,外公还有别的闺女吗?她怎么不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