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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高处,空气就越稀薄。
四周也更加寒冷。
高处不胜寒的萧瑟感觉倒还次之,最折磨人心的还是那种感觉间接引发出的寂寞。
无边的寂寞,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酷刑?
难以想象。
难以承受。
摧毁得了红颜,虐杀得了英雄。
纵是圣贤辈,亦在此道中。
唯有饮者自得其乐。
约定的时间还未到,秦苍就已捧着一坛昨天未喝完的酒,来到了无端城的虚空之上。
昨天的这个时辰,他也像现在这样背靠云雾坐着,边饮酒,边俯瞰着城中的一切。
蓑衣客为他打造的那条连接彼端的道,的确充满了太多的随机性。
在这之前,他对于无端城根本没有多少了解。甘鸿山、甘妙菱、甘铁豹等人于他而言,也都是极为陌生的名词。
然而他只在这城中一间茶楼待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对于无端城的大致情况就有了一定的了解。
令人感谢机缘巧合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人言传播的力量。
一天的时间,有时真的能够改变很多事。
譬如昨天他只不过是打算助那个小女孩化解危险,再请她吃上一顿饱饭后就从此各不相干,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仿佛从未有过交集。
但现在他已决心陪秦无忆度过一段时间,走过一段路程。
再譬如昨天无端城茶楼酒肆之中流传的大多还是有关甘家人的事情,再不然就是其他的奇闻轶事,而今却基本上都被他白衣剑客的形象所取代。
但如今他想的并非如何维持住这样的名声,只是尽快洞晓甘鸿山的意图,与他了解此事。
盘算着时间将近的时候,他的周身也开始流窜着剑气。
却并非沧澜剑所发,而是自他的指尖透出。
不知从何时起,他愈发惯用起指剑,让手指成为攻伐的利器。
约莫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又或许是自身领悟剑道所产生的变化。
他出剑的侧重点似乎已渐渐从大气磅礴偏移,转而着眼于细微处。
这种变化谈不上有多好,也谈不上有多坏。
关键还是在于自身的修为深浅,以及当时的实际情况下剑道更适合从大的视角出发,还是自小的层面解读。
而今的情况显然不宜过大。
因为他不想让这场本该属于两人间的交流也演变为满城风雨,闹得人尽皆知。
如果实在要扩大的话,那也得等他离开无端城后再说。
那时的他应当已经离开得够远,不会给其他人留下探寻造访的可能,如此一来,传闻就只是传闻,到了一定时间影响力就会自行减弱,不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果不其然,除却某些不得不将事态闹大,成为人群焦点的特殊时刻,他还是更喜欢安静。
这种对安静的期盼仿佛从他的人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剑上。
所以剑出时也无风雨也无晴。
该低沉的低沉。
该讶异的讶异。
他自如乘着一艘扁舟,靠水而渡,御风而行,偶尔想明月松间照,偶尔看清泉石上流。
这般想着,这般看着,等的人便已来了。
这无端城乃是甘鸿山一手打拼下来的基业,对于城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想必都记忆犹新,将范围从陆地延伸至空中,道理想必也同样实用。加上其一身修为雄浑,遁入空间不过平常之事,所以若按常理而言,不管秦苍选择的是哪一处虚空,只要是隶属于无端城的地界,甘鸿山都可轻易抵达。
然而出现在秦苍面前的甘鸿山看上去却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仿佛特地从远处赶来,呼吸也极不均匀,似乎力量消耗过多,连身体也跟着虚弱起来。
示敌以弱?
攻心之术?
秦苍缓缓放下手中酒坛,突然隔空朝甘鸿山抛去,待得甘鸿山反应过来一手接过之后,他旋即问道:“尚能饮否?”
甘鸿山不言,但他的行动却是最好的回答。
但见其猛然将酒坛向上一抛,任它翻转后酒水洒出,犹如飞泉瀑布竖直垂落,自己则大口张开,接住那些酒水。
等到酒坛也要跟着砸下来时,甘鸿山再探出手去将它握住,彼时,酒正好尽,一滴不剩,尽数入了甘鸿山的腹中。
秦苍在一旁瞧着,不禁笑道:“甘城主这般喝法,倒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心生豪气。”
随手将手中的空酒坛抛向别处,甘鸿山随即道:“年纪大了,总要在一些小事上力求做得新奇,才能让旁人印象更深刻,不至于转眼就忘记。”
秦苍道:“甘城主此言差矣,我辈修士,又非朝生暮死的虫豸蝼蚁,虽与天生神圣有较大差距,但潜力方面却未必输之。我观甘城主虽不复青春年少,但也不至于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千年荣华,旦暮成枯,有人说这就是修士的宿命,我却觉得不对,那只是不成神也不成魔的修士的宿命。若在下观察无误,甘城主至少还有三百年的时光可以动用,凡人一生数十载尚且努力奋斗,誓要闯出一方天地,甘城主无论是时间还是实力都数倍于凡人,心中又何必出现此等想法?”
甘鸿山心头一颤,刹那间竟真的被秦苍的话语所影响,变得有些神往,只是联想起自己多年不曾堪破的修炼瓶颈,他的神往便悉数化为了苦笑。
“大侠所言虽不无道理,但毕竟也有局限性,须知凡人一生数十载,虽不乏奋斗的时光,但机缘到者少之又少,成功者如凤毛麟角。我辈修士,毕竟也是由肉体凡胎而变,可飞天遁地,却不可毁天灭地,凡事在冥冥之中都受着上苍的制约。天若要你兴,你纵是废材一条,时辰一到,也将飞黄腾达,反之,天若要你亡,你纵是有盖世之能,时辰一到,也要魂飞魄散。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句话,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秦苍道:“但是甘城主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因为你的这种想法,你才多年难有寸进,一直在原地踏步。”
甘鸿山脸色蓦地一变,压抑下来后却也沉声道:“大侠也说了,那只是或许,况且普天之下,又有几个能时刻进步的人?机缘用尽时,自有难关阻挠。”
秦苍淡笑道:“阻人的难关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它的存在并非是用来终结你我修行生涯的,反而应当成为我们的垫脚石才对。”“我们?”
甘鸿山心思敏锐,便是一字,也能解读出一种完整的意思,听闻这一称呼,他立时思索道:“听大侠之意,似乎有意与老夫站在统一战线上。”
秦苍摆手道:“甘城主可不要误会,我方才说的我们,只是基于你我都是修士的基础上,并无其他的意思。况且,经过昨日之事,甘城主觉得你我真的能够完全抛却芥蒂,坐下来把酒言欢吗?”
甘鸿山道:“我虽老,但不糊涂,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年来,我对妙菱的放任着实有些过火,若只是在无端城内,我还有把握保证她不踢到铁板,自尝恶果,可若将范围扩大,我可就没有那个能力了。当然,像大侠这种身手非凡的外来者,还要属于例外的情况。”
秦苍摇头道:“前一个大侠,后一个大侠,甘城主不觉得别扭,我听着也觉得折煞自己了。在下本不是什么侠义之辈,甘城主也就不必这般客套,更不必迂回了,说吧,有关我出手伤了令爱之事,城主是打算和我交换条件就此揭过,还是说一战定乾坤?”
甘鸿山道:“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我虽不知大咳,公子师承何门,但单凭昨日一剑,我便能笃定你在剑道上的造诣已能称得上是玄域宗师。实不相瞒,小女自幼便对剑之一道极为热衷,早年曾意图拜入青云剑阁修行,却因一时大意,加之冲撞了当时的主考官,从而未能通过青云剑阁的考核,至今引为憾事。若公子能为小女弥补此番缺憾,那么非但昨日之事一笔勾销,老夫还会竭尽所能满足公子所求。”
秦苍目光闪动,道:“甘城主的意思是让我传授令爱剑术?”
甘鸿山点头道:“正是如此。”
秦苍突然不再说话。
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此刻他并非在冷静思考,而是在极力憋住自己的笑声,时间一久,他的神态显得愈发怪异。
甘鸿山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不悦之色,只是在片刻之后道:“公子要笑便笑,无需刻意隐忍,事实上,如果换成是我经历这样的事,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会觉得很好笑。但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看上去很可笑,实际上却最有利,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有利。”
秦苍依旧不曾笑出声,嘴角倒是掀起了一抹狭长弧度。
“甘城主有没有问过令爱的意思?”
甘鸿山道:“还没有。但如果公子答应了的话,她一定不会拒绝,因为我会将她拒绝的理由一一驳回。”
秦苍道:“如此一来,就已经落了下乘,就算我有心教她,她也未必学得会。不若这样,甘城主替我办一件事,我给令爱一个再入青云剑阁的机会,不过还得附加一个前提,那便是她须得收敛自己的骄横气息。”
闻言,甘鸿山竟没有感到意外,反而笑道:“看来我的直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劲,你的确与青云剑阁有所关联。这个提议倒也不错,老夫可以先代小女答应,但这样一来,我也有个附加的前提。”
秦苍哂笑一声,突然再度以指为剑,正对甘鸿山。
甘鸿山初时微愣,随即也是会心一笑,两指并拢,亦成剑形,与秦苍指剑相碰。
正是自这一刻后,整座无端城下起了长达三个时辰的密集剑雨。
虚空之上,却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