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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那日夜里的争吵早已过去,木麻和几个人正在外面收集过冬用的干草,离城邑很远,晚上可能不能回去。
夜里,几个人悄悄找到了木麻。
“听说了吗?前天又有人被吊死了。”
“这次是因为什么?”
“谁知道呢。”
闲聊了一阵,有人悄悄说道:“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这不是夏城,夏城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谁能和我们站在一起呢?奴隶们?他们恨不得我们死。新国人?他们看我们就像是狗看到猫一样,他们不会信任我们。姬夏呢?生死还不知道……”
“要是姬夏在就好了,总会告诉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我们现在都迷路了。”
许久,终于有人悄悄说道:“咱们走吧。总有一天姬夏要回来,你们难道真的相信姬夏会死在东夷?一旦他回来,这些人肯定要让征召咱们,咱们的女人孩子都在城中,不去很难说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去的话……对抗姬夏……你们觉得就凭这些人能够打得赢吗?对抗首领是什么罪呢?”
“去哪?”
“狼皮那边的封地,正好五天后去西边割草,咱们带上女人孩子,趁机逃走。”
“他们会不会怪我们?毕竟咱们当初可是违背了姬夏的规矩的。”
“不会,那边来人了告诉我了。只要咱们去,之前的一切都会从轻处罚,况且咱们也没有犯多大的错,不是吗?多呆一天,迟早咱们的手上要沾血的。”
“嗯,那就定下来,五天后咱们带上牛马还有全家……”
所有人中唯独木麻摇摇头道:“你们去吧,我不能去了。我女人病了,前几天夜里出了些事,她受了凉,如今医药司的人一个不在,这几天热的厉害。孩子又小,不到一岁,哪里能远行呢?”
几个人怪异地看了木麻一眼,木麻叹气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走吧,就当我没听到。”
一个人颇为信任地拍了下木麻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家中,女人仍在病着,木麻守在床前,说起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女人长叹口气道:“怎么就这时候病了呢?我也不想在夏城了,我害怕……麻,咱们不要奴隶了,就像以前过日子不是很好吗?现在经常死人,这哪里还是夏城?”
“嗯,把这水喝了,等你病好了咱们就走。”
几天后,很多人离开了夏城,留下了奴隶和一切,只把自己和家人带走了。可没有走的还是很多,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木麻这个里司里的五十户基本都是老夏城人,所以没有被贬为奴隶的,但如今有三家算是和氏族里的那些人站在一起了,当初抢夺新夏城人土地耕牛的时候这三家很是卖力,如今过得早已比木麻强了。有十二家逃到了西边的封地,也不知道如今到没到。
最后剩下的这些人和木麻一样,只是活着。有的是相约逃走的人不信任,有的是舍不得刚刚种下的麦子,有的是琢磨着趁着秋天好好修缮下房屋,总之不走总是有理由的,最简单的就是为了生活。
但生活并不平静,随着秋叶一天天落下,远方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木麻女人的病时好时坏,终究骨瘦如柴。好在邻家也有做妈妈的女人,总不至于让孩子饿死于没有奶。
东夷大败姬夏大胜的消息传到夏城之后,城邑的贵族们将留在城中的聚在了一起。
“姬夏马上就要回来了,记住,如今的夏城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没有无辜者。”
“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说,我没杀人,也没有抢夺别人的土地。但是,当我们回来喊出老夏城人压迫新夏城人做奴隶的时候,你们也没有反对。如果你们都反对,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们只是替你们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替你们做了你们不敢做的事。就像是我在杀人,而你们拖住了那个人的四肢,让我方便插刀。”
“倘若姬夏不回来,难道你们不喜欢自己有奴隶养着的生活吗?并不是,你们和我们一样丑陋一样低劣一样肮脏一样是蛆虫。只不过我们做的比你们更好,享受的更多,而你们太笨没有做到我们所做到的。”
“现在把盐矿给你们,你们能说一点钱都不要,用自己的奴隶养着所有城邑国人用盐吗?你现在说能,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得到!”
“现在姬夏可能要回来,你们就想脱身,你们就想把自己身上的血洗干净?并不能,你们已经和氏族绑在一起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只能一起死。姬夏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氏族殴斗、坑杀国人、绞死国人……这些罪责至少也是流放出城邑吧?”
“姬夏说,想要什么,就要靠双手去争取。如今我们想要无罪,最好的办法不是祈求姬夏的原谅,而是拿起武器对抗。每个人都站在一起,姬夏难道真的会杀绝咱们老夏城人吗?”
“咱们只需要逼着姬夏盟誓放过咱们,夏城用夏城的制度,榆城用榆城的规矩,咱们遵照姬夏为首领,他要出征咱们随军绝不动摇。”
“我们也会承诺,一旦做到了,土地分给大家,奴隶分给大家,盐铜矿都是大家的,这难道不是比之前更好的生活吗?”
“族人们,和我们流着一样血的族人们,这是你们唯一可以走的路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可当初你们用盐换了我们那么多土地的时候、把盐卖的我们买不起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咱们是流着一样血的族人?”
“对,不要再骗我们了,这只不过是姬夏要回来了。倘若姬夏战死在东夷,又会是怎么样呢?那些土地奴隶你们是不会分给我们的。我们受够了!”
“有什么样的惩罚我们甘愿接受。你们说的不对,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或许我们也肮脏,但我们会接受惩罚,休想让我们替你们去打仗!”
“那些奴隶尚且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了!”
愤怒的人们紧握着拳头,纷纷离去,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已经有亲贵开始出逃,城邑内也越发地不安稳,每一天都有奴隶的反抗和新夏城人的复仇,每一天都在流血。
于是在草河局势愈发明朗的十二月中旬,木麻的屋子再一次成为里司所在的屋子,终于有人离开了氏族来寻找他商量些事。
他们回忆了这一年发生的种种,思考着可能的未来。
“城邑要乱掉了,那些蛆虫们往北面跑了,咱们不会跟他们走的。”
“是啊,城邑马上就要乱了。昨天新国人们杀了我们氏族那几个人的全家,连孩子都没放过。”
“孩子?当初他们活埋那百余人的时候,可放过十二岁的孩子了?”
“咱们怎么办?”
“逃走吧,至少等到城邑安稳下来再说。”
“对啊,逃走吧,那些人就像是疯了一样,到处杀人。再说姬夏到底会怎么对待咱们谁也不知道,要我说咱们藏到树林里,等到城邑稳定了,姬夏这边传出消息了咱们再回来。”
“如果是小罪,大家就回来。如果是死罪,那就藏在树林中过一辈子吧。”
“就算不是害怕姬夏,那些奴隶们也会弄死我们的。即便我平日对他们还不错,可你知道吗?昨天我让他们做事,他们居然不做,我想打他们,居然握住了我的鞭子……”
“太可怕了。早知道逃到狼皮的封地去就好了……那些人好像都没事了。”
“木麻,跟我们走吧。反正跟着那些蛆虫逃去草原我是不会去的,姬夏早就说了,奔逃草原是死罪,不可饶恕的死罪。你记得当年矿奴暴乱的时候逃到东边了吗?那边有片芦苇荡,很大,咱们藏咋那里吧,等城邑稳定了再回来。”
“而且你身上有血,我听说那些新国人恨你恨的厉害,因为当初那些人反抗的时候是你带着咱们抵挡住他们,并且吹哨子找了氏族的人,还带头抓了几个人。”
木麻摇摇头,眼里已经有些茫然。
“我的女人可能不行了,病的厉害,我走不了。你们走吧,我走不了了。”
说完,他站起来,苦笑道:“我是你们的里司,按说你们逃走我也是大罪,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又能怎么办呢?我不想养几十个奴隶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跟着他们逃走,我只想和我的女人孩子在一起好好活着。你们走吧……走吧。”
最终的道别后,木麻关上了门,坐在炕边,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女人和旁边哇哇哭着的孩子,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城里越来越乱,到处都是喊叫声,可木麻却仿佛听不到,只是守在女人孩子的身边。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女人已经瘦削地昏迷过去,外面传来了一阵怒吼。
“滚出来!木麻!”
“你这条杀吃人的狼!”
孩子吓得在炕上哭闹着,木麻抽出了短剑,让孩子给妈妈烧些水让她们别哭了,自己走到了外面。
愤怒的新夏城国人就在屋子的外面,之前他们沦为了奴隶,现在自己砸碎了枷锁。
“就是你!木麻!我哥哥被你一棍子打翻,送到了那群蛆虫那里,结果他被活埋了!”
“当初磨房殴斗的时候,你可是动手最狠的那个!”
“狗一样的人,没想到你会有今天吧?”
木麻把身子站的笔直,喊道:“我有什么错?当初作坊干不下去了,他们要吃的,难道我就要把吃的给他们?我的家人,我的女人孩子还要吃,他们想要抢我的吃的,我们就打起来了,谁知道他们会被活埋?”
被活埋那人的弟弟哭道:“难道是我们的错吗?我哥哥有地,有牛,结果就因为不是你们这几个姓的人,土地粮食耕牛都被抢走了,要不然我哥哥用得着问你要粮食?还有我弟弟,才十二啊,就那么被埋在砂子里闷死了!当时是你带着人堵住了他们的后路,你带着头抓了六个人,还得了很多的盐。你用他们的命换来了盐和粮食还有土地!他们全死了!”
“那些盐我没吃!那些粮食我也没吃!那些钱我也没动,在我家最难的时候我也没动!”
“真是个善良的人啊,我们是不是该哭着告诉你我们错了?我那个弟弟是不是你抓着送到议事会的?他本来已经跑到河边了!”
木麻的双手有些颤抖,点头道:“是我,可我不知道他们会被活埋。”
“我知道,你们想说,有人支持你们的反抗甚至被送到了绞架上,但我不是他,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不想欺负你们,可我也不会为了你们上绞架,我就是为了我的女人孩子……我的女人病的厉害,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那个人听到女人孩子这样的话后,哭道:“就你有女人孩子吗?我哥哥的孩子被活活饿死,女人被抓去当奴隶被折磨死了,死的时候就这么光着扔到了外面……当初那些人喊老夏城人该把我们抓去当奴隶的时候,你木麻拍着胸口说没有动心吗?你反对过吗?我一家人全都死没了,就剩我一个……你当时如果让我弟弟游过草河,我至少还有个弟弟。”
木麻心一横,喊道:“我为什么要反对?我说了!城邑变成什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就想让我的女人孩子过得好些。抓你们当奴隶的事我不会反对,但我不会去抓,你们的土地耕牛被抢,我也没去!我按照自己的办法去做,为什么非要支持反对?”
他猛然抽出了短剑,外面的人并没有惧怕,也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女人的声音,伴随的还有孩子的哭声。
“麻……出什么事了?”
木麻绝望地看着众人,那个一家死绝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浑身颤抖,握紧了拳头眼泪扑簌地往下落,最终没有再叫喊,而是憋住哭声欺骗道:“没什么……姬夏回来了,我来告诉木麻一声……”
木麻将铜剑放在了地上,想要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终于走进屋子,看着女人明亮的、回光返照的眼睛,偌大的男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姬夏回来了吗?”
“嗯。”
“那就好了……我要死了……孩子还小,姬夏回来了,夏城就回来了,咱们是国人,总会有人帮你照顾孩子的。你就说我睡着了,别让孩子害怕……”
说完这番话,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睛无力地转动着,木麻急忙捧起女人的头,让她看了一眼孩子,女人忽然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抱住了最小的、不到一岁的女儿,想要凑到早已经干瘪的的胸前,却在最后一刻垂下了手臂。
木麻抱起孩子,傻傻地站在屋里,看着墙壁上珍藏的、多年以前陈健送给他的、还没有盖起这间屋子时就已存在的、让他想要一个家、让他有勇气带头离开氏族的一张在桦树皮上的画。
上面是木炭勾勒出的简单线条,背景是夏城的城墙,如同孩子画画一样,上面还画着一个带着芒线的太阳,太阳上还有个笑脸。
太阳下,是屋子,很简单的茅草屋,后面是篱笆,前面是院子。
院子里有哆哆鸟在叼啄地上的麦粒,有雁鹅在仰头高歌,一条晾衣绳上似乎画着几件衣服,衣服下是几个扎着总角辫的小孩子,正推着小风车似乎在跑动。
没有女人,没有男人,但这幅简单的炭笔画当时还是让木麻等人愣住了。
没有女人,哪有孩子?很多年前,他们想“或许女人就在屋子里缝补衣服哩”。那时候就是个简单的梦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家人。
一年前这幅画上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包括那些没有在画中出现但当初确信存在的男人和女人。
而现在,却要和这画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