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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纪青盈微惊。
太子原本已经稍微恢复血色的面孔重新满了苍白灰白之色,连嘴唇都没有多少颜色。他的额角上都是汗珠,惯常整齐的发鬓已被冷汗打湿,那应该洁白如雪的素缎祭服上居然也沾染了不少尘土甚至污痕。
谢允低着头,德海公公也恭敬屏息,两个最亲近的近侍皆一言不发,郗太医则紧随在后。
太子这样狼狈而凝重的情形,纪青盈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太子抬眼看了看纪青盈,他眸子里倒是锋锐仍在,只是连手都没有摆,不过是以眼色微微示意。
大概的意思便是:没事。
纪青盈赶紧退后让路,让谢允将太子扶到床榻处坐下,郗太医则上前欠身:“殿下,请您宽衣。”
太子咬了咬牙,自己便去解腰带。
因着纪青盈也在场,谢允和德海公公都稍微顿了顿,几乎是一齐向纪青盈望过去。
纪青盈这个时候倒是行动迅速的,已经自觉上前到太子身边:“殿下,让我来罢。”说着,便去轻轻解开太子的腰带,为他脱下长衣。
领子刚一展开,便能看见太子脖颈出露出一条青红的瘀痕,竟然似乎是鞭笞的痕迹。
纪青盈呼吸微微一窒,勉强压抑住满心的惊愕与疑问,便是想问什么,此刻也不是时候。且看着她动作已经这样轻,太子却还是皱了眉,显然身上的伤处绝不只限于此,那就还是由郗太医诊疗要紧。
而待得她将太子连内袍也脱下,露出背脊,便能看见除了脖颈上那一条之外,太子背上还有三条青红鞭痕,数量倒不是特别多,只是这鞭笞力道甚大,竟然连两层袍服都直接打破,甚至可以看见隐隐血渍。
饶是纪青盈大约已经料到了这样情景,然而当真看见,还是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殿下!”
太子微微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纪青盈忙再退一步,低了头,请郗太医上前为太子诊脉开药,查看外伤。
郗太医的动作很利落,神色恭敬之中也还不算太过凝重:“殿下都是皮外伤,如今多处淤血,侧卧或俯卧修养几日便好。臣会为殿下开两剂化瘀的汤药,另外还有外敷的药膏,定要勤换着些。只是殿下多日劳累,这风寒拖久了却是不好,还望殿下多多休息才是。”
“有劳了。”太子终于勉强开了口,声音却沙哑得很。
郗太医躬身一礼,便退到外间去开方子,谢允随着退出,继续忙于自身职任不提。而德海公公则帮着预备了水盆药膏、另有汤药茶水等物,都送到纪青盈手边备用。
“殿下,先喝些水罢。”纪青盈看着太子这样的情形,心里有些暗暗惊惧——天底下能对太子这样鞭笞加身的,自然只有肃帝一人。
可是什么会让肃帝这样在栾皇后与二皇子的大祭上这样暴怒,甚至对太子如此责挞?
是因为翻起了当年的旧事?
还是为了如今……
太子就着纪青盈的手喝了两口水,才低声道:“不妨事的。”
纪青盈垂目,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按着如今她与太子之间的关系,若说多么心如刀绞、五内俱焚,那还是不至于的。但是要说全无感觉,也不可能。毕竟在宫斗世界挣扎求存的这几个月里,大约待她最好的人也就是太子了。
而御湖边的木芙蓉、重华殿的夜明珠,一次次真真假假的亲近,便是不会多么入戏忘我地沉浸其中,到底也难免有些动心的。
“嘶。”
当沾了冷水的帕子按到太子背后的伤处,即便纪青盈动作再轻柔,太子还是微微皱了眉。
纪青盈也觉得自己心里随着太子的声音而一抽,手上一顿:“殿下,疼得很么?”
太子淡淡哼了一声:“还好。”
“殿下,您忍一忍。”纪青盈有些不忍,可也只能咬着牙将冷帕子在太子的那四条鞭痕上一一按了按,才从德海公公手里接了那化瘀的药油,为太子仔细涂了。
太子在这个过程里倒是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只是待纪青盈全处理好了,再帮他披上衣服之后,才发现太子满额都是汗,比先前又出了不少。
“良媛,有劳您了。”德海公公将在这个过程中已经煎好的汤药和帕子都交给纪青盈,便也退出了寝殿。
纪青盈摸了摸那汤药碗,还是滚烫的,就先放在一旁,又去给太子擦汗,满心的疑问还是忍不住了:“殿下,这是……”
太子垂了眼皮:“孤有些累,要先躺一躺。”
纪青盈见他神色沉郁,似乎并不想多说,也就不敢追问了,只是将床榻稍稍整理一下,扶着太子侧卧,尽量让他不压到伤处。
然而当太子侧卧安稳,却拍了拍身前的空间:“陪孤躺一下。”
纪青盈眉心一跳,心里那点牵挂和隐约约的心疼就凝固了,太子此刻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有点熟悉啊,难不成这又是一处苦肉计然后太子又要耍无赖了?
可是那鞭痕她也看见了,再联合到太子素服上的痕迹,九成是被肃帝用马鞭之类的东西抽了,力量之大,他的身体只怕是全然扑跌,又或者是从马车或台阶之类的地方上摔了下来。只看谢允扶他进来的步伐就知道了,而刚才宽衣的时候太子的手臂上好像也有一点点青紫,只不过相对于鞭痕就不算大事了。
就算是苦肉计,太子的这个作风也是卖力出演、分量大质量高,实在实地受苦了。
想到这里,五品东宫抱枕纪青盈的那一点同情心还是被勾了起来,乖乖到床上,任由太子将她轻车熟路地拢进怀里抱了。
“今日是孤先发制人。”太子先享受了一下抱枕在怀的感觉,静了静才开口道,“傅氏近来对东宫暗中动作不少,你在重华殿的事情应该已经人尽皆知。”
纪青盈倚在他怀里,感觉又与昨晚大不相同。
昨晚虽然也只是相拥而眠,太子从头到尾都没松开手,但因着太子实在是发烧感冒,身上难受,也没有什么动作,纪青盈便觉得自己只是在照顾病患。
可是此刻太子这样清醒着与她说话还这样搂着她,他低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她便是想要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一颗心还是有点止不住地微微加快了跳动速度。
幸好太子抛出了这样一条满含着斗争情势的信息,才能让纪青盈分一下心,就顺着太子的话接下去:“是殿下担心傅贵妃会先向皇上提起,殿下在大祭之期传召妃嫔,所以殿下您就自己提了?”
“嗯。”太子轻哼了一声,大约是肩背上的鞭伤实在难受,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纪青盈向后退一些,好让太子能侧卧得宜,却被太子揽住腰,向怀里勾得更紧。
“殿下……”纪青盈再度被太子八爪鱼式抱紧,也有些无奈。
“疼。”太子就回了一个字。
纪青盈心里莫名一软,她好像也跟太子抱怨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温柔的回应,其实让她在梦蝶轩禁足之时安定了许多。而现在他的风寒未愈,肩背又添新伤。虽说在祭期传召妃嫔的确是个会叫人拿捏的把柄,但太子从来都是勤政第一、不耽酒色,他这鞭挞实在挨得冤枉。
纪青盈也是被太子搂得太紧了,只好将手臂从太子的腰间穿过去,算是半回抱他:“可如今我还在这里,会不会让殿下更为难?”
太子对这个姿势还算满意,不再移动身体,只是淡淡哼了一声:“孤今日是向皇上提起,连日生病且身体僵硬,所以传召你过来,只为推拿解乏而已。毕竟傅贵妃在蘅芳宫悉心调教你多年,你这技艺也算说得过去了。”
纪青盈这才明白太子的意思,她刚才还觉得奇怪,以太子惯常的智计谋略,怎么会主动在太庙里承认自己不孝失德,在母亲与兄长祭期里沉迷风月。其实太子说的也算实情,德海公公将她从梦蝶轩里冒险接出来,就是为了太子的风寒与健康,而她也的确是有给太子推拿侍奉,他们两人也是真的没有发生关系。
只不过这样的真相便如之前的召幸种种一样,有些不大容易叫人相信。
纪青盈想了想又问道:“那陛下如何会……”
“陛下自然是不信的。”太子淡淡哼了一声,“还是跟先前一样,刚愎自用,什么事情都是他认定了便是绝然。动了几下鞭子也不算什么,孤从小也被他打惯了。”
这话纪青盈就万万不敢接了,她解锁的记忆里其实是包括了一些对肃帝的了解的。毕竟她是蘅芳宫多年,而肃帝在栾皇后病故前的几年其实已经开始恩宠傅贵妃,之后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所以原主不止是见过多次肃帝,也对肃帝有些了解。
正如太子所说,肃帝性格的确刚烈固执,暴躁时也极其容易动手,说得更白一些就是有明显的家暴倾向。说起来肃帝也算是个奇葩,一般来说上位者都是高华自持,就算要对妃嫔或者子女发脾气甚至到责挞程度,都是按着宫规家法,命有司传杖。然而肃帝却在亲自动手这个方面很有些坚持。就连圣宠不衰那么多年的傅贵妃,其实也是挨过肃帝鞭子的。
“你且放心在重华殿。”太子沉了沉,知道纪青盈是不敢接刚才的话,“孤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