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先生高深莫测,陈宝祥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都能挑出毛病,索性什么都不说,只是认真听着。
“陈老板,一切上山再说吧。”
“是是,多谢雷先生指点。”
“今晚在高都司巷黄家,白小姐的心情总算好一些。那位黄二少对你赞赏有加,看来,陈老板的为人没得说,佩服。”
雷先生的脸似乎有意无意,隐藏在黑暗中。
陈宝祥看不清那张脸,对方这一口京片子,让他觉得极度陌生。
黄二少说他的好话,也是为了以后的合作。
“雷先生,只要白小姐开心,其它都不重要了。”
雷先生笑起来:“是啊,是啊,当下的华北大地,能获得一时的开心,都不容易。白小姐来济南,有陈老板和修夫人铺路,真是好极了。”
陈宝祥告辞,一个人回米饭铺。
整整一天,他脑子里那根弦一直在紧绷着。
看到白凤凰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如同看见仙女从天而降。
只有“仙女”二字,能够形容白凤凰。
相信在场的所有人,也有他这样的想法。
仙女高不可攀,只有修夫人那样的美人,才是陈宝祥能够得着的。
所以,他只远远地看看白凤凰,转头就会忘记。
回到米饭铺,柳月娥跟孩子们都没睡,等他回来讲白凤凰的事。
陈宝祥把白凤凰下车、进商埠区、到铭新池、剪彩、唱歌的全部过程说了一遍,四个人听得津津有味。
“当家的,我听街坊们说,白凤凰长得像仙女,一身白衣服,胸口插着玫瑰花,漂亮极了。怎么跟你讲的不一样?”
“爹,明天我也想看白凤凰,先生那里可以请假,好多同学也想去。”
陈宝祥摇头,白凤凰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大家不如该干啥干啥。
传武指着秀儿:“你好好上学,白凤凰是京城第一名妓,不是什么好人,有什么好看的?”
秀儿撇了撇嘴:“京城第一名妓怎么不是好人?全中国就出了一个白凤凰,人家就是长得漂亮,有人嫉妒她,才会编派她的不是。”
陈宝祥制止大家,让各人都去睡觉。
白凤凰来济南,只惊动那些有钱人。
平常老百姓,还是各自谋生,别耽误了活计。
传文笑着,赶着传武和秀儿各自去休息。
柳月娥有些失望:“本想去看看仙女是什么样的,让你一说,也就没那么大兴致了。”
“是啊,秀儿她娘,人家好看不好看,跟咱有什么相干呢?她有钱,又不给咱,她长得漂亮,又不是咱家人……睡觉睡觉,别惦记着了。”
柳月娥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看陈宝祥的脸色。
陈宝祥无奈,用毯子盖住脸,假装打呼噜。
白凤凰莅临,艳压群芳,自然把修夫人比下去。
在火车站,白凤凰一出站台,修夫人立刻上前搀扶。
两人的地位高低,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陈宝祥心里,为修夫人叫屈。
“如果把她留在身边,断然不会让她为别人服务。堂堂正正做人,抬头挺胸做事,做我陈宝祥的女人。”
迷迷糊糊中,陈宝祥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他转过头去,恍惚之下,把柳月娥看成了修夫人。
“什么?”
“当家的,我刚刚问,你明天不在家,蒸多少米饭,做多少把子肉?”
陈宝祥一下子清醒过来,浑身冒出一层冷汗。
他和修夫人越走越近,虽然没有睡到一起,两颗心却越来越近。
“三笼屉米,五十块肉。”
“知道了,那你睡吧。”
陈宝祥再次翻身,两侧太阳穴隐隐胀痛。
柳月娥没有错,辛辛苦苦撑着米饭铺,养着三个孩子。应该感到愧疚的,是陈宝祥。
他不该见到修夫人之后,一下子就乱了心。
这一夜,陈宝祥的梦境无比杂乱。
有白凤凰、雷先生、修夫人,还有冯爷、黄二少、郑鸣蝉……
这么多人,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转悠,让他精疲力尽。
到了天亮,他支撑着起来,比干了一晚上活还累。
起床后,他不敢耽搁,换了身干净衣裳,带上二十个大洋,就往商埠区旅馆来。
到了普利街,他买了两捆油条,还有八个鸡蛋灌饼、八个油炸糕、八个油旋。
为了修夫人,他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招待好白凤凰。
到了旅馆门口,正碰上冯爷。
“已经买了早点,都送进去了。白小姐还在睡,九点钟才起。”
冯爷脸色不大好看,吩咐旅馆活计,把陈宝祥手里的东西接过去,送到修夫人房间门口。
两人坐在大槐树下,冯爷开口:“他妈的,昨天的典礼有点……有点草率,军部、政府两边的大人物还没到,白凤凰就剪彩了。也怪我,只顾了去火车站迎接白凤凰,忽视了本地的大人物,没有亲自去接,人家就不来了。”
陈宝祥挠头,昨天他就觉得不太对。
准备了这么久的铭新池开业典礼,不该草草收场。
白凤凰唱歌时,观众们连连叫好,可时间实在太短了。他们等了大半天,就等来这么点节目,每个人都大失所望。
“老陈,我他妈的亏大了。小报记者来了三十多人,都等着写‘白凤凰洗澡’的新闻。结果,只唱歌,不下水,这算什么事?害我吗?”
陈宝祥只能陪着笑脸,不敢多说什么。
“白凤凰洗澡”当然是劲爆新闻,能让小报记者大赚一笔。不过,这件事打一开始,就是个噱头。
试想一下,以白凤凰的身份,怎么可能当众洗澡?
“老陈,我他妈的是不是被人给涮了?”
陈宝祥摇头:“唱歌也挺好的,既文明,又时髦,老百姓也喜欢。”
“老陈,都是男人,咱知道老百姓喜欢看什么。他们不想听歌,就想看白凤凰洗澡——”
旅馆的门一开,雷先生走出来,嘴角叼着烟卷。
“冯爷,你说什么?看白凤凰洗澡?”
他走过来,昂然站在冯爷面前。
冯爷冷笑一声,站起来,斜眼看看雷先生:“对啊,此前我到北平,跟白小姐签合同的时候,其中一个节目,就是‘温泉水滑洗凝脂’。怎么,现在不认账了吗?”
他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合同,在雷先生面前展开。
雷先生笑了:“没错,温泉水滑洗凝脂——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
陈宝祥站在一边,哪一方都不敢得罪。
“这个节目是‘温泉水滑洗凝脂’,不是‘白凤凰洗澡’。你最好弄明白,别在外面胡说八道。你也不动动脑子,白小姐是什么人?她能干里迢迢来济南表演当众洗澡?笑话,笑话!”
冯爷愣了愣,看看合同,猛地跺脚。
他自以为“温泉水滑洗凝脂”就是指白凤凰亲自入池洗澡,实质上,这七个字,可以代表任何意思。
只要有人下池洗澡,就符合上面合同里的意思。
“你们耍我呢?”
冯爷后退一步,凶相毕露。
雷先生伸了个懒腰:“耍你?你算什么东西,值得白小姐费工夫耍你?给我滚一边去,不然的话,一个电话,军部那边的宪兵直接过来,把你弄进水牢,泡三天再说。”
陈宝祥听懂了,这一次的问题在于冯爷。
他没有弄明白合同的意思,自己骗了自己,跟白凤凰无关。
冯爷气得原地顿足捶胸,但又没有办法。
北平人想骗济南人,有得是手段。
这一次他失算了,只能想办法平息那些观众的愤怒。
陈宝祥陪着笑脸,给他们打圆场:“白小姐住在济南,以后有得是机会,跟老百姓亲切见面。我们今天先把白小姐送到干佛山兴国禅寺,让她安顿下来,身体要紧。”
雷先生点头:“陈老板说得对,白小姐的身体大于一切,其它的都可以放在一边。冯爷,你以后办事最好动动脑子,想清楚跟什么人合作,用什么方法!”
这件事翻过一页,冯爷虽然恼怒,但吃了个哑巴亏,什么都说不出来。
上午十点钟,一行人登车,到了干佛山。
修夫人搀扶着白凤凰,走在前面,陈宝祥和雷先生跟在后面。
“陈老板,干佛山风光秀丽,绿树葱茏,真的是好地方。一进山门,就觉得浑身舒坦,仿佛有佛光照耀。”
雷先生是一个很懂行的人,陈宝祥还没开口介绍,对方就已经把干佛山的灵气琢磨得一清二楚。
“没错,雷先生,老济南人逢年过节,都要来这里拜神烧香,磕头许愿。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七月十五、八月十五,来的人也很多。这是一座宝山,济南人心里的那点安宁,全靠这座山承托着。”
雷先生连连点头:“济南真是个好地方,一座城里就有干佛山、大明湖、豹突泉,一山一湖一泉,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幸福平安。”
陈宝祥感叹,以他自己的感受,韩长官掌控山东的时候,对济南老百姓做了很多善事,想不到日本鬼子一来,这座城市就变了模样。
真应了那句话,好人活不长,祸害一万年。
“陈老板,我以前见过韩长官,那的确是个性情豪爽的江湖中人。虽然做事欠缺考虑,多勇而少谋,但不失为一个好人。”
雷先生的看法十分中肯,韩长官不该弃城而逃,留下一世骂名。
陈宝祥嘴里苦涩,没有回应。
韩长官如果没有弃城而逃,最后结局,一定是城破人亡。
“陈老板,昨天我跟旅馆的账房先生聊了几句。他们指责韩长官不该弃城而逃,而是要与济南城共存亡。这句话其实也不正确,日本鬼子来势汹汹,即便是正规军,借助于黄河、长江的天险,也很难守住。这是天下大事,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决定的。韩长官死了,就再也没有人为他申冤了。”
陈宝祥很少考虑这些国家大事,他只知道,自从日本鬼子占了济南,干佛山的香火气也越来越淡了。
老百姓大概都知道,就算磕头拜佛再多,也不能把日本鬼子磕死。
只有南方军杀回来,以杀止杀,杀光所有日本鬼子,老百姓才能得到解放。
到了灵官殿,一行人全都敬香磕头。
修夫人扶着白凤凰,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跪在方砖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白凤凰亲手把三炷香插在香炉里,低着头默默祷告。
陈宝祥看着她的侧面,比昨天唱歌时更迷人。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唱歌的白凤凰仿佛带着一层假笑的面具。
此刻,她脸上带着种种忧思,才是那个真正的白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