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准备了十坛好酒,他有种预感,自日本人进城后,三年饮冰,热血未冷。
这些好酒,是给江湖朋友准备的。
山东人好酒,济南人好客。
绿林中人,离了好酒,怎么啸聚山林,快意人生?
隔了一天,正是冬至。
柳月娥早上就包了猪肉大葱饺子,让秀儿给私塾的先生送去一些。
章丘出好葱,到了这时节,大葱丰收,都有一人高,跟外地的高粱差不多。
陈宝祥有种预感,每到佳节必有事。
他猜到,吴一笑隐居城内,就是趁着别人忙着过节,择机行动。
无论捞人还是夺金,都是好时候。
上午,来店里吃饭的人嚷嚷,日本人提前布置了扫荡行动,一大早就袭击了章丘那边的一个大集,抓了十几个人,说是八方面军的歹徒,全都关进了梅花公馆。
“都是胡说八道,赶大集的都是老百姓,八方面军的人彪吗?赶着冬至上来送死?日本人占了济南,说啥是啥,关进梅花公馆里,想出来就难喽!”
“就是,赶大集的人能是八方面军的人?就是些卖肉、卖面、卖白菜、卖大葱的庄户人……”
“真他妈的,日本人不过冬至,让咱济南人也过不了安安稳稳一个冬至!”
陈宝祥听着这些人说话,心情无比平静。
老百姓只能嘴上过瘾,扛枪带狗的日本人一到,这些人马上就乖乖闭嘴了。
咬人的狗不叫,真正能干小日本的,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吵吵。
吴一笑是中午饭点来的,人越多,他就越安全。
像上次一样,他在最靠近柜台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块肉、一碗饭。
“二姐到了,先去斜马路附近探探风。”
陈宝祥不动声色,给吴一笑上饭。
“我跟神枪会的人接头,很顺利。他们想要金子,未必顺利。听说,韩长官旧部也潜回了济南,寻找龙头车。”
吴一笑低头吃饭,说话又轻又快,但陈宝祥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事件件要命,尤其是龙头车的事,恐怕要牵连到很多江湖人。
“一件件来,别贪多嚼不烂。”
陈宝祥回应,随即回到柜台里面,拨拉着算盘给别人结账。
“看啊,大美人……”
有人突然叫起来,掀开门帘一角,向外指着。
陈宝祥也跟着向外看,两辆人力车跑过来,停在米饭铺门口。
后面那辆车上,坐着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女人。五官眉眼,如同香烟广告上的美女,但有没有丝毫烟视媚行之态。
当她抬头看米饭铺的招牌时,就向着前面车上丫环模样的女孩子叫了一声:“晓霞,不是这里,继续走吧。”
她的声音圆润动听,与她的优雅外貌相得益彰。
当她抬手时,露出修长白皙的五指和手腕上的一只黄金镯子,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是,小姐。”
女孩子俏生生地回应着,招呼车夫,继续向西。
“真是个大美女,一看就知道不是济南人!”
“真少见,看看饱饱眼福就算了,这肯定是哪家达官贵人的亲眷,老百姓就别惦记了。”
“哈哈哈哈,看看也好,过过眼瘾!”
顾客们的社会地位参差不齐,说话的时候,有些极为粗俗。
陈宝祥不在意这些,只在意那个女人的来历。
于书童说过,他的姐姐很快就到,而这个“姐姐”很可能就是神枪会九当家骆红缨。
“来济南的能人越多越好,杀鬼子嘛,人多力量大!”
这就是陈宝祥内心的真实想法,一想到日本人犯下的一桩桩血案,他就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压都压不住。
趁着混乱,吴一笑把一张纸条交给陈宝祥。
“运金队遇袭,伤亡惨重,只能把黄金就地掩埋,大概位置,就在益都县东郊。现在,只有一个交通员活着,被抓到梅花公馆去了。”
陈宝祥低头看,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益都县东郊男八棵树、东旱河沟、北老坟地、西半截石墙。”
“那是有人冒死找到的情报,我到过益都县,相似的地方太多,挖了十几个点,都不对。”
陈宝祥知道,这些标识遍地都有,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挖到死,也未必能行。
吴一笑擦擦嘴,起身向外走。
陈宝祥看着他的背影,眼角余光,扫视着店内的顾客。
如果有人盯上吴一笑,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
吴一笑出去,接着就有四个人站起来,互相使着眼色跟上去。
陈宝祥不敢怠慢,跟柳月娥招呼一声,就到后院换了身衣服,从后门出去。
既然二姐到了斜马路,吴一笑出门,也会一路向西,到斜马路,去跟二姐汇合。
陈宝祥加快脚步,先到芙蓉街,然后快速向南,赶上了吴一笑。
吴一笑不是傻子,已经意识到后面有尾巴,所以走走停停,不敢出城。
城里有很多暗巷,可以拔刀杀人。
一旦出城,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更何况,经过城门的话,跟踪的人打招呼,跟守城军前后夹击,就变成瓮中捉鳖了。
陈宝祥与吴一笑擦肩而过,随即转身,向贡院墙根街的方向走过去。
吴一笑会意,东张西望了一阵,也向这边来。
陈宝祥掂量过,对方四个人,全都腰间别枪。
要想脱困,就得在暗巷转角的地方发动突袭,让敌人叫都叫不出来。
贡院墙根街很窄,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街道中段。
陈宝祥先拐进了一条黑胡同,等到吴一笑过去,后面四人再过去,他就闪出来,突然动手。
他没带三把厨刀,手里只有一块磨尖了的铁片,大约一寸长、半寸宽。
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捂嘴,右手割喉。
敌人连续倒下,他根本不用第二刀,只出手四次,就解决了四人。
“走,以后不要到米饭铺,文庙后门见。”
陈宝祥只来得及交代这些,随即快步离开贡院墙根街。
他只希望吴一笑办事牢靠一些,不要贸然出现,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这就是他跟其他江湖人完全不同的地方,先求稳,再求胜。
如果没办法求胜,那就力求不败。
当他快步赶回米饭铺后院时,先检查周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才放了心,换过衣服,系上围裙,回到店里。
杀了四个人,对他而言,就像杀了四只鸡、四条狗。
跟踪吴一笑的,跟昨天开枪杀人的是一伙人。
不是日本人的行动队,就是汉奸组成的手枪队。
这些人的唯一目标,就是捕杀江湖好汉,稳固日本人的统治。
所以,这些人手上个个都有十几条人命,该死,该杀。
陈宝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回想刚才的情况。
他不希望留下一丝线索,被敌人怀疑到米饭铺。
这里是他的栖身之地,柳月娥和三个孩子都得依靠他活下去。
没有他,吴一笑等人还是江湖好汉,但妻儿老小一家人就完了。
“当家的,怎么啦?失魂落魄的?”
柳月娥看出他不对劲,关心地询问。
“可能是受了寒,头昏脑涨的。”
“那你后面歇着吧,剩下的活我来。”
陈宝祥回到后院,脱鞋上炕,拖过被子,盖住身子。
他想起那张纸条,脑海中立刻浮出计划。
先去益都县,把发生战斗的几个地方慢慢捋一遍,然后对应地形特征,争取找到藏金地点。
如果不成功,就从寿光到益都,沿着弥河边向南。
以前,这里有条古老的镖道,押镖的队伍总是沿着河岸南来北往,算是一条官道。
那些运金的人,身上带着金子,行动不便,不可能走偏僻小路。
潍县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小路上常常设置暗哨、雷区,运金的人长期赶路,当然明白这一点。
他翻了个身,用指甲在土坯墙上划了几下,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埋金的地点在交通员脑子里,交通员被抓进了梅花公馆,恐怕难以脱身,直接变成死囚。
“难啊……混入梅花公馆,见到死囚,套出消息,回头挖金子……”
他想起吴一笑的那些手段,迅速猜到,吴一笑明面上是想帮于书童捞人,实际目的,却是寻找交通员。
一箭双雕,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千两黄金。
现在,他明白二姐为什么直接到斜马路去踩点了。
混入梅花公馆容易,想出来就难了。
所以,提前踩点,确保进去的人能全身而退。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小心谨慎。
想到大哥和二姐,陈宝祥的内心就变得有些沉重。
他们四人曾经是义结金兰、情比金坚的好兄弟、好搭档,时间过去这么久,不知道大家的心思变了没有。
最起码,他看到吴一笑的时候,觉得这位四弟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他不想怀疑吴一笑的能力,可是,刚刚遇到跟踪,吴一笑没有摆脱能力,只能在济南城里转来转去,这就太危险了。
陈宝祥只能自保,关键时刻出手杀人,恐怕会落下破绽。
下一次,再也不能这样了。
可惜,他没来得及告诫吴一笑,就匆匆撤离了。
“希望二姐不会这样,慎重些,再慎重些,先好好活着吧,熬过这段血雨腥风的岁月,安全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