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老爷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许是吴家的经营都与读书人有关,吴家老爷子看起来很是儒雅,浑身都透着一股子读书人的清贵、从容与闲适。但又因为他到底是商户人家出身,本身也没有功名。也因此经年累月的修身养性,也只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可只要你看到他那双眼睛,看到那其中偶尔闪过的精光,就会明白,商人到底是商人。商人逐利而忘益,为了百分之五十的利益,就敢铤而走险;为了百分百的利益,就敢践踏人世间一切法律。而吞下桑家所需要的成本太低,报酬又何止是百分百那么简单?这种甚至不需要投入就能获得高额报酬的行为,即便再给吴家老爷子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咬牙干了。而这些年,因为吞下了大半个桑家,吴家一跃而上,从原来平平无奇的商户,一跃成为晋州有名的大儒商。虽然这名声大多是一些趋炎附势之辈追捧来的,真正的有名望之士,忌讳他在桑家事情上贪得无厌、毫无下限,根本不屑与他往来,但这却丝毫不能阻挡吴家老爷因为暴增的财富,和游刃有余的手腕,以及拿银子开道的做派,渐渐成了州府的座上宾。在晋州上层圈子中,有了非常重要的位子。吴家老爷也时常引以为傲,屡屡隐晦的教导儿孙,“机会来了就要抓住,迟疑踌躇只会错失机会。”还说,“若是我当年也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咱们家哪里来的这般大的家业?你们啊,就是少了为父当年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心气。”吴家的儿孙们频频点头,觉得父亲/祖父果然英明。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一向运筹帷幄、英明神武,处事游刃有余的父亲/祖父,此时却如遭雷劈,宛若瘫痪了一样,瘫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吴良忠大口喘着粗气,依旧觉得呼吸困难。他难耐的扯开衣襟,直勾勾的看着面色焦灼慌乱的管家,面上一片阴戾,“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桑拂月那小儿?”“再错不了了老爷。”管家头上大汗淋漓。他今天是去码头送小少爷去青阳书院读书的。谁知小少爷才登船离开,他准备转身回来,结果就看见了站在船头处的桑拂月。桑家的大公子,那样一个灿若骄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他还在世时,那是多少闺阁女儿的意中人。他们吴家的大小姐自然也心仪桑家大公子,甚至一度嚷着老爷和夫人,想让家里帮着说和。可桑家可是连知州大人的亲侄女都拒绝了,又哪里会看上自家这一无是处的大小姐?当然,他关注桑家大公子,并不是因为少年过度出众的人缘,以及过度俊秀的容貌。却是因为自家老爷一直把桑家当做商业上的竞争对手,一直妄图超过和打压桑家。可吴家那时只是个普通的商户人家,即便家里有几个银钱,又哪里比得上耕读传家的桑家?也因为桑家屡出读书人,桑家的老太爷和老爷更是进士出身,天生就被晋州的文人圈子接受和追捧。自家老爷挤不进的圈子他们是其中的话事人,自家老爷千辛万苦才能拿到的入场券,他们是主办方,就真的……完全没有可比性。比不上老的,就开始比小的。也因此,老爷对家里几个公子的要求分外严格,将他们全都送去了青阳书院读书,甚至还放出豪言,“谁要是能在学问上压过桑拧月一头,谁就是今后吴家的当家人。”说这些就说远了,只说桑家家主的离世是谁也没想到的。可桑家大乱后,也是自家老爷当机立断、威逼利诱桑家一些掌柜和账房。双方狼狈为奸,直接吞下了桑家几乎五分之三的产业。也仅仅是这五分之三,就让吴家改头换面,成了许多人家的座上宾。可那时候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仓皇。老管家摸一把脸上的冷汗,急切的说,“老爷,老奴再不会看错了,真就是桑家的大公子,他没死,他,他活着回来了。”又说,“不仅是老奴,连带码头上许多人都看见他们了。桑家原来的老管家就跟在旁边鞍前马后,我还看见了桑家的大姑娘,还有桑家的大夫人……老爷,来者不善,老爷还是要早做打算啊。”老管家心有戚戚,觉得人果然不能作恶。因为桑家这件事,他这些年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时常深夜里,他都会梦到被泡的肿胀的桑老爷阴冷的对他笑。人在做天在看,他早就后悔了。如今只希望老爷尚有人性,若有可能尽快将那些产业还回去。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管家惶惶不可终日,奈何他虽胆小怕事,他那主子却全然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吴老爷过了最初的惶恐后,人也慢慢恢复了镇定。他嗤笑一声,“即便他桑拧月命大,侥幸活着回来又能怎样?到了我手里的东西,断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他一个毛头小子,呵,不是我小看他,即便我借他几分本事,他还真能在晋州兴风作浪不成?”又低喃,“况且,又不是咱们一家吞了他桑家,罗家,何家可都参与其中。即便我能把落到嘴里的肉吐出去,他们也能?”若是没有尝过这泼天富贵,许是他们也不敢肖想些有的没的,可既然东西落到了他们手里,那就合该和他们有缘分,只能是他们的了,哪里还有吐出去的道理?吴老爷念及此愈发放松,“再不济,还有州府哪里……”老管家想到什么,猛一下出声说,“老爷,那桑家大公子,如今应是官身。”“什么?”吴老爷一下坐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眸紧紧盯着管家,“什么官身,你给我说清楚?”老管家战战兢兢道,“大公子脚上踩的是朝靴,身边跟的都是行伍出身的好手。而大夫人头上有朝廷诰命才可佩戴的凤钗……”吴老爷鼻孔放大,瞳孔紧缩,“几品?”老管家仔细回忆,可他见识短浅,又哪里能区分的出来,那凤钗到底是几品的诰命夫人才能佩戴的?他能认出那是诰命夫人才能戴的凤钗,都是因为这些年打交道的官员人家多了,这才长了见识。再来,他一个下人,哪里有直勾勾的瞅着贵人看的道理?更别说他做贼心虚,唯恐被桑家的人认出来,因而,只看了那一眼便匆匆躲到了人堆里。如今被老爷逼问,老管家只慌乱的摇头,“奴才不认得,不认得啊。”吴良忠闻言喘气声越发大了,不知是在气怒老管家的不中用,还是在惶恐即将到来的灾难。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商人最忌讳与官家打交道,他与晋州这些官府的老爷们往来,都是他拿银子捧着凑上去的。他深知那些官老爷的不好相处,也深知,若是真有什么不对,他们完全会过河拆桥,直接将他丢出去了事。不能慌,不能慌,事情应该还没到哪一步。吴良忠尽力安抚自己,可一颗乱跳的心脏,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心跳快的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面色青的发紫,配上他狰狞的面色,看起来尤为吓人。良久后,吴良忠终于找回理智,“桑拂月年不过而立,即便有出息,他能混到几品?况且我听你之言,他如今倒似行伍中人。文武殊途,知州和通判大人,可不见得会买他的账。”话是这么说,可他接下来的安排,还是证明他慌了。就听吴良忠吩咐管家,“我听夫人说,知州夫人正想寻东珠,给府里的姑娘做嫁衣外的霞帔,我库房里有一匣子,你直接送去。好似还有即一匣子南珠,也一道送去吧。”又说,“通判大人家的老太爷身体不爽利,府里那支五百年的老山参别放着了,给老太爷送去,只当是我的一片心意。”另外还给晋州其余一些当权人家,都零零碎碎送了东西过去。给有的人家小公子送了上好的良驹,给有的人家有了古董字画,还有那些贪婪的,之前他都懒得搭理的,此时也让人过去搭线,说是愿意送上铺子的股份。一通操作下来,将所有人都拉到了自己的战船上,吴良忠心里终于好受些,觉得自己应该是稳了。吴良忠松了口气,又赶紧派人去探查桑拂月如今到底是几品官、在何处任职、背后有什么靠山等等。他焦心的等着下人回报的时候,却没想到,出去打听事儿的下人还没回来,倒是送礼的人,陆陆续续捧着要送出去的东西返回了家。小厮们战战兢兢,但还是把该传的话带到了。“知州府管事说,老爷的一片心意他们心领了。只是霞帔上所需的东珠,府里已经寻到了,就不愧受老爷的大礼了。”同样送回来的还有那一匣子南珠。两箱贵重珠宝就被小厮战战兢兢的捧在怀里,看起来那般刺眼。去通判府的下人也心惊胆战的说,“通判府的老太爷身体已经好转,山参大补,与老人家的身体却无益。况且府中也存备了几支山参,倒不好再贪图老爷精心收藏的好东西,是以,通判大人府里,让小人把东西也呆了回来。”话及此,小厮怯怯的看一眼怒目圆睁的老爷。通判老爷最是贪婪,自己老爷为了便利行事,更是为了融进晋州城上层的那个圈子,以往没少往通判老爷府上送东西。什么珠宝字画、美人宝马,老爷可舍得下血本。结果呢,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不过,许是怕将人逼急了,亦或是还有别的算计。通判府倒没将事情做绝,又让小厮传一句私房话来。小厮看看花厅内其余战战兢兢等着的人,再看看上首的老爷。吴良忠挥手让人都退下,小厮这才小心翼翼的将要带的话说出来。“通判府的管事儿让小的告知您,债主来寻,该还的让咱们还回去。”“还有呢?”吴良忠目眦欲裂,身上再无一点读书人的清贵与从容。“还有,还有,管事说,那位自闵州来,他品级尤在通判大人之上,咱们得罪不起。”通判大人之上?得罪不起?吴良忠一颗心直坠谷底。他似是再承受不住打击,眼睛一闭,彻底昏倒过去。不说吴家这边一片乱象,只说桑拧月与雷霜寒诸人才刚刚进了破落的家宅,甚至都没归置好带来的东西,那厢已经有人送了拜礼和拜帖来。送拜礼和拜帖的大多是晋州衙门的官员,大多也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更甚者,是这些年从桑家“散落”的家财中,得到了好处的那些人。桑拧月听到兄长嗤之以鼻的声音,不由好奇的看嫂嫂,“这些人的耳目怎么这么灵通?我们这才刚在家里落脚,他们后脚就派了人过来,咱们回来的消息就传的这么快么?”常敏君轻笑着给小姑子解惑。原来,哪里是消息传的快,而是靠岸后,雷霜寒让人送了消息过去罢了。“送消息过去?”桑拧月纳罕,“送消息给谁?”“给知州府衙门。”按说文武官员回家探亲,只需要禀报上司,得到准许即可。但当今朝廷对官员的管束严格,也是担心官员打着探亲的名头,私底下不知去往何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因而,在官员回乡探亲时,由官员所在的衙门开出外出函,等官员到了家乡,再由家乡的父母官开出接收函。意为这个官员当真是回家探亲了,且已经到家了,没有去往别的乱七八糟的地方。主打一个对你的行程了如指掌。雷霜寒对晋州的官员印象不好,他也是存了找茬和杀人的心回来的,自然不会打草惊蛇。也因而,本该早早就给晋州发信函的,他却是直到客船到达晋州了,他才不紧不慢的让人往衙门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