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酉初,施谦、施竹、袁华便回来了,身侧还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长挑身材,俊眼修眉,穿着件银红色轻绸长衫,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五彩宝结宫绦,逢人一张笑脸,粉面灿若桃花,让人见了就对他心生好感。
袁家的仆妇多是从润州带来的,一眼就认出了那少年,纷纷笑着跟他打招呼,口中称“阿棠少爷”。
阿棠笑眯眯点头,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扇坠左右晃动,平添一股风流之气。
进了屋,施老太太等人见到阿棠都又惊又喜。
施明清自从长居京城就再也没见过他,乍一看到这个顾盼神飞的少年,实难与印象中那个安静羞涩的孩子联系到一起。
“一眨眼,阿棠都长这么大了。”她上下打量着阿棠,回首对袁二爷感叹道。
袁二爷也道:“是啊,已经是个挺拔的少年郎了。”而且仪容气度也与小时候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
阿棠执扇作揖,亲热地喊“姑姑”“姑父”,又给施老太太等人行礼,称“祖母”“叔叔”“婶婶”,如同自家的晚辈一般。
他环顾一圈:“怎么不见三姐姐?”
“在后院荡秋千呢。”澜大太太笑道,“刚才你姑父回来才进来坐了会儿,现下又去玩儿了。”
“我去找她。”
“我们也去。”施谦、施竹和袁华三人也道,和阿棠一起去了后院。
施乔坐在秋千上,脚尖点地,小幅度摆动,小卉立在她侧前方,俩人正悠闲地说笑。
阿棠几个从游廊上走来,小卉一眼就看到了,正要露出惊喜的神色,阿棠连忙竖起食指作了了嘘声的手势。
小卉几不可见地抿嘴一笑,继续若无其事地与施乔闲聊。
阿棠把折扇别到腰后,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施乔身后,迅速伸手捂住她的双眼。
施谦配合地在他身后怪声怪气道:“猜猜我是谁。”
施乔一下就听出了施谦的声音,但鼻尖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像檀香,又融着些许栀子香,非常特别。
她不由笑了:“是阿棠吗?”虽是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
“三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我?”阿棠奇道,放下手转到她面前。
施乔坐在秋千上前后晃动,慢悠悠笑道:“你用的是你们金家秘制的熏香,我一闻就知道是你。”
阿棠抽出扇子往手心一拍,懊恼道:“原来是这熏香出卖了我。”惹得大家笑个不停。
笑够了,施乔才问道:“你们一起回来的吗?”
“没错。”施谦点头道,“我们去找刘少爷蹴鞠,没想到阿棠竟然和刘少爷在一起,大家玩了一下午,我们就叫阿棠一起回来吃晚饭。”
施乔知道这个刘少爷是三千营统领的儿子,不过阿棠刚入京,怎么会认识刘少爷?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阿棠主动解释道:“前两天去流云社听戏,正巧碰上印小云登台,戏园里座无虚席,我就随便挑了个看得过眼的人拼桌,运气还挺好,挑到了三千营刘统领的儿子,大家聊得不错,就约着玩了两次。”
阿棠这两年性格越发活泼,交际方面也愈加得心应手,施乔对于他能和刘少爷做朋友一点都不惊讶。
没聊几句,施明清差人来叫他们回去吃晚饭。
晚饭后,施家人便打道回府,阿棠主动提出想到猫儿胡同讨杯茶喝,施乔看了他一眼,招呼他与自己坐车。
回到家,施明泓说有事与老太太商量,几个孩子就行礼告退。
施乔带阿棠去她那儿喝茶,施竹理所当然地跟在后面。
“回你自己屋去,跟着我们干嘛?”施乔道。
施竹瞪眼:“你不是要请阿棠喝茶么,我也要喝。”
“我们喝铁观音。”施乔瞥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阿棠哈哈大笑,拍了拍施竹的肩膀:“四哥,你不是不爱喝铁观音么,还是回去让小虎给你沏壶碧螺春吧。”说完跟在施乔身后颠着步子地走了。
施竹盯着他们的背影,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你那杯茶”,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卉用牡丹描金的茶壶沏了铁观音,并两只茶杯放在托盘上端进次间,放在炕桌上。
施乔道:“我们自己倒就行了,你去外面守着,我有话跟阿棠说。”
小卉恭声应是,退出去,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施乔抬手倒了杯茶放到阿棠面前,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然后才给自己倒茶。
阿棠握上茶杯却没喝,往她那边倾了倾身子,低声道:“姐姐,我找到那个‘兰谷仙人’了。”
施乔手一抖,澄明的茶汤斟到了桌上。
她放下茶壶,稳了稳心神,镇定道:“是谁?”
阿棠掏出手帕擦桌上的茶水,嘴里道:“此人姓白,名恒,据惠英社的人说,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靠卖字作文为生。”
“惠英社?”
“嗯。”阿棠喝了口茶,继续道,“我到京城的第二天就开始到各个戏班子打听这个‘兰谷仙人’,可惜跑了好几天一点消息没有,梨园的人压根没听说过有个这样的人物。昨天我与刘少爷去惠英社听戏,他们的班主荀惠英亲自出来招待,我一时兴起,就把童姨常哼的那折戏唱给他听,哪知他竟然知道这出戏,还与我对了一段。”
施乔不禁屏气凝神,眉间露出一丝期盼:“他知道‘兰谷仙人’?”
阿棠却摇头:“不是,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兰谷仙人’,但他说知道这出戏是谁写的。”
不知道“兰谷仙人”?
施乔眉头微皱:“就是那个叫白恒的?”
“没错,他说在他刚学戏的时候,曾听他师傅唱过这出戏,据他师傅说,此戏名为《阳春记》,写戏的是个叫白恒的穷书生,当年这出戏刚出来的时候,极为卖座,叫好声一片,可是不知是何缘故,这白恒只写了前两折就封笔了,还把戏名改成了《墙头马上》,说什么都不肯再写下去。此戏半路夭折,后来就黄了,如今已经没人知道这出戏。”
施乔不由想到书院后山的满坡桃花,祖母说那些桃树是童姨亲手种的。
桃花的别称就是阳春花。
“墙头马上……”她轻声念道,想起了两句诗。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阿棠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对白恒存疑,便道:“或许‘兰谷仙人’是这个白恒的别号,只是无人知晓呢。”
施乔点点头:“有可能。这个白恒现在何处?”
“这个暂时还没打听到,不过既然知道姓名,又有戏文作线索,找出此人不难。”阿棠思索道,小心地瞥了她一眼,“姐姐,你找‘兰谷仙人’所为何事?怎么还瞒着长辈呢?连四哥也不告诉。”
施乔收回思绪,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帮我找人便是。”
阿棠神秘一笑,颇为八卦道:“‘墙头马上’四字里面的文章可多了,这个‘兰若仙人’会不会是童姨的旧情郎?”
“胡说八道什么!”施乔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童姨是长辈,她的事轮不到咱们议论。”
阿棠揉着自己的额头,委屈道:“那你还找‘兰若仙人’干嘛?”
施乔瞪了他一眼:“让你找人,你就好好找人,废话怎么这么多。”
阿棠嘟着嘴“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施乔叫小卉进来收拾炕桌,自己倚在大迎枕上发起呆来。
墙头马上……
其实阿棠说的没错,这四个字的确很可疑。
她不由想到阿棠的猜测,难道“兰若仙人”就是童姨的旧情郎?
她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个场景,豆蔻年华、神采飞扬的童姨和一个满口迂腐文章的穷书生在春天的桃林中私定终身……
画面一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立刻像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可能!
笑容如阳光般温暖灿烂的童姨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酸书生,还生了个她爹那样英俊挺拔的儿子,不可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