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朋必须要有感恩之心!
感谢上苍不是让他生在明清时代,而是重生于时局动荡,但文化相对开明的东汉末年……
事实上,如果按照儒家学术的发展,大致上分为四个阶段。
有汉以来,虽有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但这个阶段,儒学上处于一个摸索和完善的阶段。儒,形成了一个派系,可是还没有达到学术的巅峰。儒者们正在完善儒学的各种经典,于是各种思想,各种注释,在这个时代也就层出不穷。你说的有道理,大家就会赞同。这与出身名气无关,颇有一些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气象……这是儒家学派的百家争鸣。
历经五胡乱华,南北对峙。
玄学兴起,佛学渐盛。
儒家文化中,有增添了许多别样的内容。
世家大族玄儒并修,佛儒并修……历经数百年,终于形成了儒家学派的独特体系,而后又经历盛唐时代,将儒学发扬光大。如果说,汉代的儒者是在一种焦虑中探索创新,那么盛唐时期的儒学,则鸟瞰天下,令万国来朝。那时候的儒者,是用一种骄傲和自傲,来看待这个世界。
盛唐之后,则是两宋。
宋代儒者的心态,与盛唐和汉时的儒者有不一样。
他们在彷徨,在矛盾。一方面在文化上极端的高明,一方面在国力和军事上,受到异族打压。
苦闷与自豪交织一处,也就逐渐造成了程朱理学的兴盛。
元以后,有明。
明代的儒者,同样是一个矛盾体。
极端的狭隘和极端的自负,孕育出所谓的清流。
至于清……儒,已经变得奴性,失去了最初儒文化的本质。
如果曹朋生于盛唐,他的言论会遭受鄙薄,甚至根本无人理睬;若生于宋,则会被人耻笑。如果是生于明,他会被冠以大不敬,败类之名。因为他的言论,在一定程度上触动了士大夫的权益。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也敢妄称学问?那又置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儒于何处?
所以,他必须庆幸!
他生逢东汉末年,这个时局动荡,可学术气氛又很开明的时代。
各种思想正在交汇融合,以至于曹朋勿论说什么,只要他说的有道理,就被世人所看重,敬重。
此时,濮阳闿已不再是用一种考校的态度,来询问曹朋。
他甚至是在用请教的语气,和曹朋在平等的层面上,进行交流……
也许曹朋并不知道,他这一番言论,会给他的未来,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产生何等变数。
曹朋正在享受,濮阳闿眼中的那一抹关注。
“做学问的人,必须要做好准备。准备什么?小子以为,是准备好享受寂寞。”
濮阳闿愣了一下,疑惑的看着曹朋,等待他做出解释。
曹朋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所谓义之所至,义所当然。仲尼一声寂寞,虽有三千弟子,却不为富贵所动。可以说,他一辈子所做,又有多少人能过理解?就好像他说的那样,三千弟子中,可能只有颜回能够理解他。除此之外,即便是曾参、子贡,谁又这能明白?
可是他还能谨守贫穷,坚持自己的信念和理想。
所以小子以为,仲尼做的学问,是为家国天下,为千秋万代所做。没有人理解,焉不寂寞?
仲尼在著春秋之后,曾说: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五百年,直至五百年后,太公撰写史记,将仲尼列入世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先生,仲尼享受了五百年的寂寞而被人认可。人常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若仲尼有灵,知五百年后有人理解他,推崇他,算不算知己?算不算朋友?想必他九泉之下,也会开怀。”
濮阳闿,动容了!
邓稷也为之动容……
知己啊!
濮阳闿突然仰天一叹,“若仲尼有知,八百年后能有你这样的知己,定然会更加高兴吧。”
心里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濮阳闿素以儒者而自豪,他精研韩诗,苦读周礼,自认为是春秋大家。
哪知道,他读了几十年的春秋,才知道春秋和《论》,竟然要这样研读,才能够真正理解。
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这又是一种何等的寂寞……孔仲尼,即便你有三千弟子,谁又能真真正正的了解你呢?
至少,我没有做到。
“这‘人不知而不愠’……”
“够了!”
濮阳闿突然打断了曹朋的话,站起身来。
他朝着曹朋拱手一揖,长出一口气道:“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时至今日,我方真正明白。”
“先生……”
“友学,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说完,濮阳闿转身就走了。
灯光下,那清癯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濮阳闿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以往矫健的步伐,在这一刻,也变得有些蹒跚,好像失去了魂魄。
研读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孔仲尼。
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孔融、是钟繇,是郑玄,是……哪怕是邓稷,濮阳闿都会觉得好受一些。偏偏,这些话出自于一个十四岁少年之口,这若不算通读,谁还敢称之为通读《诗》《论》?
其实,放在后世那种文化爆炸,猫狗都敢跑到电视上大方厥词的时代,曹朋这番言语并无出奇之处。
说不定,他说完这些,还会被人一顿臭骂,一顿狂喷。
警校毕业时,曹朋在书摊上买了一本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
一开始只是读着有趣,后来发现,每一次读罢,便会有一点感悟。为此,他翻烂了三本论语别裁,对里面的内
容,印象深刻。东汉末年,书籍并不发达。雕版印刷还没才出现,更不要说是活宇印刷术……
许多人读书,靠的是拓本。
如那些士大夫家中,会珍藏孤本,大都是一卷卷沉甸甸的竹简。
很多人可熊是读了《诗》,却看不到《论》。学过了《春秋》,却不知从何处找《尚书》。
虽然有人专门注书,但也都是在小范围内流传。
比如大家都知道,一代经学大师郑玄,注过《汉书》,注过《尚书》,但又有几个人,能够?书籍被垄断者士大夫手中,信息的极端落后,也就造成了很多时候,人们读书,甚至于钻研,只能片面的进行。好像曹朋这种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重生者,他的感官,绝非这个时代的人可以明白。
曹朋在谈《论》的时候,可以引经据典的说出一些《春秋》《尚书》的内容。
但濮阳闿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与其说他是被曹朋的论点所击败,倒不如说,他输给了一个知识
爆炸时代的重生者……
所以,濮阳闿这种心情,曹朋无法体会。
他刚要开口喊住濮阳闿,却被一只苍白的大手拦住。
“姐夫?哦,邓海西。”
“呸,学得哪门子毛病?”
邓稷有点脸发烫,恶狠狠的说道。
如果说,此前他对曹朋那些奇思妙想,以及他对时局的把握而有些看重的话,也仅止于此。
事实上,邓稷并不看重曹朋的学问。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再聪明又能聪明到哪儿去呢?
学问,可不是凭着聪明就能得来。而刚才,从曹朋一番话中,邓稷也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好在是濮阳闿坐在那里!如果刚才是邓稷坐在那,估计这会儿比濮阳闿,强不了多少。
曹朋对他改换了称呼,让他感觉很不适应。
“濮阳光生说,需循礼法。”
邓稷露出苦涩笑容,揉了揉曹朋的脑袋,轻声道:“阿福,你不需要去听他人言语,做自己就好。”
能说出这番话来的人,又何需在意别人的言辞?
换句话说,曹朋今天能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有了和那些名士叫板的资本。这就是实力!你没实力,就叫不知礼法,肆意妄为;你有实力,那就是清俊通脱,风流自赏,乃真性情……
反正好坏都是一张嘴。
你有真才实学,那怎么都是好;如果没本事,那就要倒霉。
至少邓稷这一会儿,可不敢自诩什么’邓海西‘。从别人嘴巴里说出来还好,从曹朋口中出来,邓稷觉得脸发烫!
“濮阳先生怎么了?”
“呃……没事,可能是一下子被你吓到了。明天就没事了!”
被吓到的何止是濮阳闿,邓稷同样也有些受打击。
“阿福,夜了,早点歇息吧!”
“好吧,那我去睡了。”
曹朋看得出,邓稷似乎兴致不高,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和夏侯兰才交代了一下,就回屋歇息。而邓稷呢,更无心再看公文,进屋之后,便熄灯卧下。
曹朋躺在榻上,耳边回响着王买近乎轰鸣的呼噜声。
他睡不着,不过不是因为王买,而是因为他和濮阳闿刚才的那一番话。隐隐约约,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但一时间又有些想不太明白。自己刚才那番话,究竟蕴含着怎样的魔仧力?
曹朋也不是傻子,如何能看不出濮阳闿和邓稷的失落。
只是当时迷茫,有些想不清楚。
可冷静下来以后,他便知道,濮阳闿和邓稷,明显是被他打击了。
为什么会被打击?
难道说,是他那番言纶?
曹朋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那些言论,会对这个时代的儒者,产生怎样的影响。一直以来,他并没有太多穿越者的优越感。事实上,除了一身武艺,就剩下对于这个时代的先知先觉。
随着他知道的东西一件件流出,他的优势,也在一点点消失。
这一点,曹朋非常清楚。
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把邓稷和曹汲推到台面上去,将来当他的优势完全消失,至少也能才一个屏障。除此之外,就是勤练武艺。等优势没有了,他这一身武艺,至少能自保。
但现在,他似乎找到了另外一条道路……
著书!
曹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优势。
在信息极度爆炸的时代,书籍已变得极为普通。也许,我可以在这方面下一些功夫?毕竟前世看了那么多书,虽说记不得太多,却总有能用的东西。比如《论语》!后世不是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吗?由此可见,这论语的重要性……如果,如果我能创出一个流派,也许对日后,会才更大的作用。脑海中开始回忆前世看过的那本《论语别裁》,虽说记不太完整,但还能才一个大概的印象。也不是说《论语别裁》有多么好,至少里面参杂有极强的个人痕迹。在这个极度宣扬个性的时代里,能拥有浓重的个人烙印,一定会有不俗的效果。
曹朋越想,越觉得兴奋。
呼的从床榻上坐起来,整个人也随之变得格外亢奋。
不过,说是这么说,要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且不说曹朋能不能回忆起《论语别裁》的全部内容,就算回忆出来,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呢?东汉时期的汉语言,和后世的语言截然不同。特别是建安文风即将兴起的时代,文字的风骨,也就显得格外重要……
曹朋识字!
却不代表他能够把那些文字组合出一种风骨来。
那需要太高的修养……
曹朋很清楚自己的水平,想写出让别人信服,并且还要有鲜明的个人色彩,以及所谓的建安风骨来……如今显然是不太可能。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清醒的认识自己。
建安风骨?
那又是什么东西?
在经历了短暂的兴奋之后,曹朋旋即又冷静下来。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看起来,自己要学的,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至少眼下,他还没有那个能力,注一部能让天下人信服的文章。也许,这个想法还要延后一下。
可恨,这次出来,居然没有把庞德公送他的那部《纶》带出来。
早知如此,就带书出来。此去海西,不知会停留多久,也可以借此机会,好好的研读一番。
唉,失误了!
就在曹朋坐在房间里唉声叹气的时候,忽闻屋外,传来一声厉喝。
“什么人?”
听声音,好像是周仓。
他和夏侯兰是轮值,想必夏侯兰这时候和他换了岗。
曹朋忙抓起衣服,就住屋外冲去。还没等他冲出房间,就听到高阳亭的庭院中,传来一连串金铁交鸣声。不时还伴随嗜战马的嘶鸣,人声鼎沸,显得格外混乱。曹朋一惊,立刻抄起长刀。
“阿福,出了什么事?”
王买和邓范也被惊醒了!
“虎头哥,五哥,外面好像有动静,你们立刻保护我姐夫,还有濮阳先生。”
“好!”
这个时候,王买和邓范绝对是以曹朋马首是瞻。两人从床榻上跳下来,抄起兵器往屋外走。
王买赶去保护邓稷,邓范则负责保护濮阳闿。
曹朋从回廊冲了出来,抬头看去。
周仓正和几个壮汉纠缠在一处,值守的几名护卫,也都被人缠住,一时间脱不开身。
四五个男人,正从马厩里牵马(花花~)出来,住高阳亭外跑。
偷马贼?
曹朋脑海中,立刻闪现过这样一个念头。
传说中的偷马贼!
没想到,自己居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曹朋二话不说,拖刀飞奔,口中大喝一声:“偷马贼,休走!”
一个青年偷马贼扭头看,连忙大声喊道:“拦住那小孩!”
两个偷马赃立刻冲了上来。手里面还拿着简陋的武器!一个是拎着木棒,另一个则杠着一支耙子。两人一左一古,就拦住了曹朋。也不和曹朋废话,二人挥舞手中的兵器,向曹朋砸下来。
天罡阵里练出来的协调性和灵活性,在这时候充分的展现出来。
曹朋原本是在急速的奔跑,眼见对方阻拦,也不慌乱。就叫他脚下步伐错动,噌噌两个变向,便躲开了对方的攻击。与此同时,手中长刀锵的出鞘,一抹寒光划过,咔嚓就将对方的木棒砍成了两半。同时身形好像泥鳅般的一拧,躲过了砸落下来的耙子,抢身便破开对手的中宫门户。也不见曹朋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身体好像拧麻花似地滴溜溜一转,一只脚就落在了对方的脚后。那只脚落地的一刹那,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顿足动作。也就是这一顿……
曹朋的胯骨好像扭曲一样甩出,砰的把那偷马贼撞飞了出去。
这一撞,蕴含着一股非常奇怪的力量。那么狭小的空间,按道理说是不可能使出多大的力量来。
可是偷马贼好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拍中,一下子飞出去四五米远。
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好像瘫倒了似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五!”
手持两截木棒的偷马贼,嘶声喊叫。
扭过头,看着曹朋吼道:“小畜生,我和你拼了!”
“小畜生骂谁?”
“小畜生骂你……”
曹朋哈哈大笑,“没错,尔不过一畜生罢了。”
“小三,别恋战,快走!”
青年在后面叫喊起来。
不等他声音落下,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狗贼,扰了你二爷的清梦,哪容你这么走掉?”
啊-啊-
两声惨叫传来。
等青年回过头时,就看见两个牵马的同伴,已倒在了门阶下。
一个,是被打断了胳膊;另一个则被打断了腿。断了胳膊的同件,看上去非常凄惨,臀骨从手肘出破皮而出,血淋淋,显得格外恐怖。门阶上,一个雄壮的少年,正阴沉着脸,盯着他。
他个头和青年差不多高,面皮呈古铜色。
头发极散,身穿一件短襟襜褕,手中拎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青年见势不妙,大叫一声提醒同件。
不过不用等他提醒,那带来的那些个同伴,除了正在和周仓鏖战的马贼之外,余者无一人站立,全都躺在了地上。
身后,曹朋不慌不忙,闪过马贼的双棍,猛然抢入对方杯中。
左脚一蹚,右脚一蹬,一只手猛然发出一记冲拳,蓬的将对方打翻在地。
半步崩拳……
曹朋这一拳看上去力量并不大,却蕴合着极为强横的爆发力。马贼看上去比曹朋高,比曹朋结实。却被他一拳打断了肋骨,躺在拖上惨叫连连。
“你可以选我,也可以选他……”
曹朋冲着青年偷马贼笑呵呵的说道。
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我和你,拼了!”
那青年扔掉马僵绳,冲着曹朋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一个白发老翁走了出来,冲着青年大喊一声,“小班,果然是你这孽子在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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