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铁慈正往凝芳阁去。
这是原先盛都最为繁华地带的最为繁华的楼,集合了酒楼、茶楼、青楼、游乐、购物为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占地百亩,在寸土寸金的天南大街附近,还拥有自己的私家花园。
这也曾是萧氏和辽东王私下勾连议事的场所,他们在这里酝酿了几乎掀动整个大乾的阴谋,也是用这里的东西,引诱了**无穷的静妃,从而酿成了重明宫那一场影响深远的祸事。
重明事变之后,凝芳阁被焚烧,一夜败落。之后整个园子都被查封。
但很少有人知道,被焚烧的只是主楼,破败的围墙后,凝芳阁还留存着很多建筑,而在事变之后,有人以极低的价格,及时拿下了凝芳阁的产权,这片园子已经易主,且在不久之后,就交给了铁慈。
买园子的是慕容翊,送给了铁慈。
铁慈不怎么方便出宫,这里后来就交给了丹霜赤雪打理,赤雪常在宫内,丹霜后来出宫就学,比较有闲暇,就接手了这里。
今日天刚亮的时候,丹霜就离开了大乾学院,来到了凝芳阁。
她身边跟着个女子,女子挎着个包,一路都用手紧紧按住包,像是生怕那包破了一样小心。
丹霜有些心不在焉,问那女子:“师姐,你们实验室不是一直都很忙吗?今日你怎么有空跟着我?”
那女子道:“是师父的吩咐,说你今日带着任务来和陛下谈心,怕谈得不愉快陛下发作你,让我跟来瞧着。”
丹霜失笑:“陛下怎么可能发作我?”
“这可难说,陛下知道你的想法,一定会生气。”
“我是为了大乾的未来,为了陛下的自由,我是为了陛下好,就算一时存在分歧,但陛下也会理解我的。”丹霜道,“再说,就算陛下生气,你又能保护我什么呢?师姐你都不会武功。”
女子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包,笑道:“你可不要小看实验室的研究员,就算我们手无缚鸡之力,但其实我们才是最强大的人。”
我们可以匹夫一怒,血流漂杵。
这句话她留在心中,眼神里却掠过一丝轻蔑。
丹霜没有注意到这个眼神,她转头看着前方破败的楼体,“我约陛下在这里相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空。”
“你约,她自然是有空的。”
丹霜发了一会怔,忽然道:“师姐,师父是对的吧?”
“当然,师父怎么会有错?”女子道,“你本身就是师父的弟子,一直知道师父努力的目标是什么,你加入了奋进社,一直到成为社长,这说明你一直深刻理解师父的理念并一力贯彻执行,天下大同,众生平等,君主立宪,人间自由,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光辉的未来,你怎么会在这时候,问这种话呢?”
“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当年自己的遭遇?如果不是家里土地被地主掠夺,流离失所丧失双亲,你怎么会成为孤儿险些死于道路?”
丹霜又怔了半晌,低头道:“是,是我不坚定,辜负了师父的教导。”
女子一笑,道:“你和别人不同,师父已经正式收了你做弟子,你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是她最宠爱的小徒弟,别人可以质疑,可以不认同,可以愚昧抗拒,但是你,不应该。不要忘记师父对你恩重如山。”
“是,师姐。”丹霜道,“我的命,就是师父给的。不过,师父答应过我,不管陛下怎么做,她永远不会伤害陛下。”
“那是自然。”女子笑道,“陛下同样也是师父最喜欢的徒弟啊,一路扶持至今,就算政见分歧,也不过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师父怎么会对她不利呢?”
她拍了拍丹霜的肩膀,“所以,如果不想师徒决裂,你等会好好劝劝陛下。”
“好。”
女子微微一笑,轻轻抚了抚自己的挎包。
此处小桥流水,绿树繁花,还种了些果树,梨树就成熟了,挂了很多黄橙橙的梨子,引了很多鸟雀前来啄食。
女子靠着果树,顺手撒了些稻谷样的东西,引了鸟雀来啄。
丹霜有心事,看了一眼,虽然有点奇怪师姐哪里来的随身稻谷,却也没有多问。
然后她听见了马车声。
她翘首张望,正看见一辆马车进门来,铁慈从车上下来。
赶车的是万纪,跟车的是景绪,萍踪坐在车顶上看风景。
铁慈完成了进入大乾学院捣毁实验室的任务,便不再带学生护卫,以免无谓牺牲。
她身边有这三个人就行了,万纪代表将领,景绪代表医生,萍踪代表武力。
丹霜立即迎上前去。
身后,女子打开一间雅室的门,在小几上轻轻放上了一只花瓶,花瓶里插一朵玉兰花。
那边丹霜迎了铁慈,铁慈看见她脸上神情,便知道她不晓得昨夜今日发生的事,也没说什么,只道:“你最近不要回大乾书院了,宫里也不要回,凝芳阁这里比较秘密,你就留在这里吧,注意安全,不要出来。”
丹霜将她请进屋子里,诧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铁慈目光却落在迎出来的女子身上,略一打量,道:“实验室研究人员?”
女子向她施礼,神情淡淡,道:“陛下,我也是太师的弟子,只是专职管理实验室,日常并不出来,所以陛下不认识我,严格说来,我该是陛下的师姐。”
丹霜道:“陛下,这是梅师姐。”
铁慈又看了她一眼,心想,嗯,师父那个时代的人。
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会对她的身份丝毫无感,甚至微带蔑视,看她的眼神像看个早该被扫进垃圾桶的破旧古董。
她现在对这些人也毫无好感,也没喊师姐,只点点头,道:“那便请你和他们一起,都在外头守着。”
丹霜微怔,心想陛下一向温和有礼,怎么对这位师姐这么冷淡,而梅师姐素常严谨傲气,怕是要发作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梅师姐不仅没发作,还退后几步,笑道:“是,不敢打扰两位交谈。”
铁慈点点头,拉了丹霜进门去,两人在榻前对面坐下,一朵玉兰花盈盈开放在两人之间。
铁慈盯着玉兰花,目光却越过玉兰花,看向空处,“丹霜……”
“陛下……”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住口。
“我先说。”铁慈直接道,“你今天约我是奉师父之命吗?如果是奉师父之命,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我还有要事不能多留,你记住我的话,速速躲藏起来,凝芳阁这里的人和武器你都熟悉,必要时组织起来保护好自己。”她顿了顿,又道,“如果朕在盛都,倒也不需要你操心什么,但如果朕不在盛都,你们自保为上。”
“陛下如何要离开盛都?陛下离开盛都怎么能不带着我们?”丹霜愕然道,“陛下,这是发生什么了?您和师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铁慈久久地凝视着她,丹霜脸上有着单纯的惶惑。
四年大学生活,丹霜变了许多,昔日冰雪之意散去,现在的她更像一个简单而明朗的少女,铁慈知道她有多孺慕师父,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启蒙恩师,给了她新生活和新天地的指路人。
她知道师父的魅力,如果说一开始丹霜对师父只是尊敬和感激,经过这四年的熏陶追随,丹霜对师父已经是狂热的崇拜和爱戴,就像大乾学院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样。
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抛头颅撒热血。
丹霜本就是个坚刚得近乎偏执的性子。
既然如此,有些事就不能和她说了,她未必会信,铁慈也不想毁掉她的信念,让丹霜在师父和她之间左右为难。
她知道那会很痛苦。
性情激烈的丹霜,她从来不想逼她。
“我们的分歧你一直都知道。”铁慈道,“总要有个结果的。”
丹霜敏感地盯住了她:“什么结果?陛下,您富有天下,手掌大军,您和太师有政见分歧……您不会因此要处罚太师吧?”
铁慈沉默了一会,道:“如果,会呢?”
“陛下!”丹霜猛地探身抓向她的手,“您不能!那是您的师父!提出改革也是为了您,为了您的大乾!师父从无私心,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自由的、平等的、美好的大乾,就像大乾学院一样,您也说过大乾学院活泼自由,思想开阔,是学院之光,如果这样的风气能够蔓延到整个大乾,如果所有人都可以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和管理下生活,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探身太急,砰地撞倒了桌上的花瓶。
一些液体流了出来,流向对面的铁慈,玉兰花在液体中轻轻流荡。
有那么一瞬间,丹霜嗅见了一点奇异的气息,随即散去。
但她此刻心情激动,根本没有注意这点细节,而她剧烈的动作也令炕桌移位,桌角撞到了铁慈的右胁。
那正是先前被子弹射入的伤处。
铁慈猛地弯腰,右臂护住了右胁,也因为这一波剧烈的疼痛,她顾不上让开这流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