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那天在医院,护士通知张叔,木代醒过来了,他又惊又喜,跌跌撞撞朝里走。

他看到木代坐起来,被子掀到一边,低着头,正扯下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人有时候,确实是有第六感的,只从身体动作,甚至还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张叔就已经觉得不对了。

试探性叫她:“小老板娘?”

她抬起头,眼睛很亮,但目光很快一寸寸敛回华彩,面目平淡,带着疲倦,说:“张叔啊。”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这张脸,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张叔只见过一次,还是从录下的视频上,但终身难忘。

罗韧问:“什么契机?”

什么契机,导致了主人格回归,或者说,重新操盘?

何瑞华嗫嚅了一下,说:“大概是一种平衡被打破吧。”

因着罗韧刚刚的发怒,他现在说话时,不自觉气短三分。

他定定神,临时改弦更张不可能,他还是有自己专家的骄傲和坚持的,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设想,如果面对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么,这个木代,足以应付了。”

“她漂亮、性格温柔,讨家人喜欢,未来也会讨男友喜欢,有一门好的婚事,过普通的满足生活。”

他点着白板上写有“木代”的那个圆圈:“这个人格足以应付,绰绰有余。”

罗韧嗯了一声。

他有一个好的习惯,无论对面前的人多么反感讨厌,有道理的话,他还是可以冷静听进去。

何瑞华说的出神:“可以想见,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也许这一辈子,2号和主人格,都不会再出现了。”

这话咂摸起来,深有余味,罗韧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个大病院,人也可以分两种,这辈子发了病的,跟没发病的。

什么叫正常?谁敢讲自己正常?开天辟地时并没有这个词,也只是造字的人造出,拼词的人拼出,给了定义,给了用法,就这么一路用下来。

何瑞华指了指霍子红和张叔:“据她们讲,从来没有见过2号出现。”

这也合理,霍子红和张叔周遭的生活,普通平静,2号确实没什么出现的必要。

何瑞华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是张先生提起,木代近来,频繁外出,好像很是经历了一些事情——而据说事情发生时,你都是陪在身边的,罗先生,请你实话实说,有没有见到过2号或者类似2号的出现。”

罗韧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有。”

“一次还是多次?”

“算多次吧。”

何瑞华轻吁一口气,脸上隐约现出“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得意。

“你看,”他说,“单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时候我们会说,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对方存在,这也不确切,因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会性的,她会推理、分析、怀疑,紧接着,一定会爆发生存权的争夺。”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来,发现枕边躺着一模一样的你,占有你的家人、爱人、社会关系、名字、财富,你会怎么选?和他和平共处吗?不是的,我们做过问卷,百分之九十的人,会选择不择手段,把异己消灭掉,让生活回复到从前。”

人的天性里就有独占欲,对爱人如此,对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出现一个自己和自己争宠罢了。

罗韧问:“然后呢?”

“情形继续恶化,可能会引发混乱和崩溃,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自救再次启动,那个真正掌握控制权的人格出来住持大局。”

何瑞华又仔细想了想:“但是这种恶化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想,她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归,可能跟她的车祸不无关系。”

虽然有观点认为是,意识是意识,倾向于把二者割裂对待,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两者之间依然存在神秘的联系,就像更强健的有时催生更强大的灵魂,而有时候的病痛摧残,会瞬间把意志消磨殆尽。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罗韧觉得有点头疼。

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木代?”

何瑞华没说话,这件事,他不好做主,还应该看家属的意见吧。

霍子红适时开口。

“罗韧,我们不知会你就带走木代,一方面是,张叔跟我说,你们相处的日子还短,在我心里,你不算是自己人。”

罗韧笑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是……”霍子红苦笑,“我们也在学着,怎么样去和这个木代……相处。”

罗韧心里不觉打了个寒噤。

“她不一样吗?”

霍子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不一样。”

至少,她是从未和这样的木代接触过的,和张叔一样,唯一见过的一次,是在录制的视频上。

罗韧问了个问题。

“这些日子,她有提起过我吗?”

霍子红看着罗韧,她有些犹豫,看向罗韧的目光近乎歉意。

罗韧说:“懂了。”

让罗韧见木代之前,何瑞华给他打了预防针。

翻来覆去就两个字:复杂。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简单,只有那个视频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资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有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最复杂。

该怎么说呢,何瑞华认为,对现在的木代来说,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新鲜的像是昨天才发生,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岁的年龄和经历再次面对。

罗韧说:“那我希望,她能坚强一点。”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房间里,没有给她留什么危险物品吧,像是刀子什么的?”

那个刀尖对准心口的画面,挥之不去。

何瑞华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房间是特别装修的,四面墙中,有两面是方便观察的单向镜,站在外头,里面的情景一览无遗。

你见了就知道了。

罗韧设想过再次见到木代的种种情形,她悲伤、难过、无助、混乱、甚至癫狂。

但是现实,恰好是最打脸的那款。

木代在打游戏。

房间里,有大型游戏城会装备的那种枪击游戏,设备仿真,投币使用,人站在游戏屏幕外数米远,边上的枪台上,有长枪短枪。

木代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站的笔直,步子前后微微错开,端着枪,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变换,枪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间断的扣动扳机。

旁边的台子上,一箩筐的游戏币。

罗韧转到另一边,看她在打什么游戏。

类似僵尸围城,各种僵尸,逐步升级,开始动作缓慢摇摇晃晃,她抿着唇挨个瞄准一枪爆头,后来怪物就多了,触须的、庞大的、会喷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机几乎不松,一直开火。

但这种游戏,你怎么升级都会死的——败给商家必须获利赚钱的终极野心。

over的时候,她就抓一把币,挨个塞进投币孔再来,手插进那堆游戏币时,银色的光泽在指间翻动。

霍子红轻声说:“她说,觉得烦,又不想和我们讲话,要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她还记得我吗?”

霍子红诧异罗韧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记得,记得你,一万三,还有她新认识的红砂,她又不是失忆。”

边上的何瑞华补充:“但是感情可能会不一样。”

又说:“你要进去见她吗?门没锁,一拧就开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门把手上,古铜色的,被拧过很多次,摩擦的光亮。

他迟疑了片刻,没过去,顿了顿,在身后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

透过单向镜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木代的脸。

她的每一次阖眼、挑眉、抿嘴、愠怒。

恋人的眼光最细致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

那个喜欢搂着他,与他温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尔脸红但是会坚定的说“我喜欢你啊”的小口袋。

那些他喜欢的,柔软和可爱,像突然被大风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

罗韧觉得像是中了一颗冰凉的子弹,整个寻觅的过程,以这一时刻,最为难受。

何瑞华叹息着在罗韧身边坐下来。

他说:“你看,前一秒,你是捍卫和保护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终于见到,你也是那个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爱情一样,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

罗韧有些恼怒,他天生反感别人去分析和窥探他。

何瑞华却像是体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这种情况,依接受程度来说,确实是亲人>朋友>爱人。”

“因为对于亲人来说,血浓于水,不管发生什么,是疯是癫,是傻是痴,他们都会接受。”

“朋友的话,开始会有迟疑,但只要这个人不是大奸大恶,没什么道德原则问题,交友的基础还在,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他就说到这里,没有再去条分缕析“爱人”。

但是罗韧懂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

他没有爱上木代,他爱上的,只是小口袋罢了。

眼前的木代,像个陌生人,他没法做到马上去移情接受,他甚至觉得,对她,有一种没有理由的反感和敌意。

觉得是因为她,自己的姑娘才消失不见了。

他有破门而入的冲动,想问她:“你把小口袋藏到哪里去了?”

清早起来,一万三去了趟洗手间,回笼觉睡的不踏实,或许也没睡沉,太多的想法混在梦境里绞着。

梦见女野人持着石块在石壁上画画,他近前,看到她画的是被村民打死时的场景,陷阱底部,无望挣扎,他也在画面上,抱着胳膊,冷笑着观望。

一万三急的满头大汗,一叠声的否认:“不是这样的!”

女野人朝着他笑,忽然变了脸,抓住他的脖子,咔嚓一声……

又梦见罗韧,一万三走近他去问:“你找到小老板娘了吗?她是不是还在治病?”

罗韧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高处,一万三仰头,发现墙壁上开了无数扇窗,每一扇窗户里映出的身形都是木代,然后最中央的一扇推开,木代低下头来,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

噼里啪啦鞭炮声,凤凰楼开张了,鞭炮不知怎么的引燃了火,只转脸功夫,凤凰楼就深陷一片火海中了……

“三三兄?三三兄?”

曹严华急急唤着一万三的名字,一边叫他一边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晃,动作简单粗暴,像是舂米。

醒过来的一万三没顾得上去呵斥曹严华,他有噩梦得醒的庆幸,又觉得这阵子,确实是有点流年不利。

要去拜个菩萨,烧个纸,或者扔双鞋(扔邪),再不然放个风筝,放掉这阵子的晦气。

见一万三双眼发直,曹严华伸手在他眼前一通乱招,像是招魂。

一万三说:“有病啊?”

曹严华说:“我看见了?”

一万三纳闷:“看见什么了?”

曹严华恨铁不成钢:“土!土啊!你忘记了?”

收回第三根凶简,每个人都明里暗里松口气,就好像上学的时候,念完一个学期,考完期终考,总觉得休息一阵子天经地义。

更何况,确实折损元气。

木代车祸,炎红砂失亲,其它人也是灰头土脸险些丧命,对凶简这回事,自然而然的热度降低。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去收回凶简?没头没尾的一件事,至今扑朔迷离,险象环生,没什么成就感,也没什么动力。

只有曹严华,大概受处女座的强迫症驱使,觉得一天不集齐七根,就一天寝食难安。

所以,他得空就看土。

泥地、沙地、黄土地,逮着了就看的目不转睛,积极包揽所有扫地事宜,一扫帚下去必定尘土飞扬,尘埃落定之后,再扫下一扫帚。

有一次,酒吧的客人看到,问一万三:“你们酒吧的这个小工,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说话的时候,食指点着自己的脑门,忧心忡忡。

还提醒一万三:“现代人心理压力都很重啊,指不定就有精神问题,你不要不当回事啊。早发现早治疗,杜绝一切隐患!”

这个人,八成是在广告公司就职。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看到点东西了。

一万三懒洋洋坐起来。

“看到什么了?”

曹严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刚刚……就是,酒吧前头那块小花圃,张叔提过换种新季的花,我想着,提前松松土,我就拿了铁锨去铲……”

他这些日子练功不说卓有成效,至少身强体健,松土挖土一类的活儿,小菜一碟。

清晨和风煦煦,游客三三两两,有个穿短裙的姑娘裙子被风吹起,他还一阵心神荡漾,暗搓搓吹了个口哨,然后脚踩住铁锨边沿,往下一铲。

一万三真是懒得听这种絮絮叨叨的前情铺垫:“然后呢?”

曹严华咽了口唾沫,似乎心有余悸。

“我看见一个洞。”

一万三看鬼一样看他,偏曹严华还不自知,一脸的理所当然。

一万三忍无可忍:“你特么不是废话吗?你一铁锨挖下去,你当然看见一个洞!”

曹严华哆嗦了一下:“不是的。”

是暗红色的,像是肉,带着表皮的褶皱,而且有节律的起伏。

这形容,一万三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好像起风,你能想象到吗?”曹严华觉得词穷,“就是那个洞里起风,带着腥味,吹上来……”

再然后就没了,他带着一身冷汗定睛去看,只不过是一铁锨下去挖开的泥土罢了,阳光照射下,有一些泥尘飘飘落下,像是……

像是刚刚挖开的地方,真的有风自地下吹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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